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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白狐

[名作欣赏] 《英 雄 无 泪》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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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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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9 23:13:1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一章 八十八死士


  二月二十二。
  长安。
  凌晨。
  天空是死灰色的,大地也是死灰色的,建筑宏伟的长安古城城门还没有开。
  每天负责开城门的兵卒老黄和阿金,昨天杀了条野狗,凑钱买了两斤烧刀子,两厅大
饼,吃了个酒足饭饱,早上就爬不起床了。
  怠忽职守,耽误了开城的时刻,那是要处“斩立决”的死罪。
  军法如山,老黄起床时发现时候已经晚了大半刻,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棉袄的钮
扣都来不及扣上,就赶去开城。
  “天气这么冷,大概不会有人这么早进城的。”
  老黄在心里安慰自己,打开了门上的大铁锁,刚把城门推开了一线,就吓了一跳。
  外面不但已经有人在等着进城,而且看起来最少也有七八十位。
  七八十个人都穿着一身劲装,打着倒赶千层浪的绑腿,背后都背着鬼头刀,头上都扎着
白布中,上面还缝着一块暗赤色的碎布。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是今天的天气一样,带着种叫人
心里发毛的杀气。
  城门一开,这些人就分成了两行,默默的走进了城,刀上的血红刀衣迎风飘动,衬着头
上扎着的白巾,雪亮的刀锋闪着寒光。
  每把刀都已出鞘,因为刀上根本没有鞘。
  ——这些杀气腾腾的大奴究竟是些什么人?到长安来干什么?
  守城的老黄职责所在,本来想拦住他们盘问,可是舌头却像是忽然发硬了,连一个字都
说不出来。
  因为就在这时候,一条反穿着熊皮袄的大汉已出现在他眼前,用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瞪
着他,人虽然已经瘦得脱了形,可是颧骨高耸,眼锐如刀,看来还是威风凛凛,就像是条刚
从深山中窜出的猛兽。
  他的满头乱发也用一条白布中紧紧扎住,上面有块暗赤色的碎布。
  唯一装束打扮和他们不同的人,是个清俊瘦削的年轻人,手提看狭长的青方包袱,紧随
在他身后。
  老黄的腿已经发较了,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要杀人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你是不是想盘问盘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
  这个人的声音虽然嘶哑,可是口气中也带着种慑入的威严气概。
  “你听着,好好的听着,我就是朱猛,洛阳朱猛。”他厉声道:“我们是到长安来死
的。”


  卓东来的脸土本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现在更好像已经被冻结了,脸上每一根肌肉都被冻
结了。如果你曾经看到过冻死在冰中的死人的脸,你才能想象到他现在的脸色和神情。
  一个年纪还不满二十的少年人标枪舱站在他面前,脸上的神情看来居然跟他差不多。
  这位少年人叫卓青。
  他本来并不姓卓,他姓郭,是死在红花案的郭庄的幼弟。
  可是自从卓东来将他收为义子后,他立刻就把本来的姓名忘记了。
  “朱猛已入城。”
  这个消息就是他报上来的,查出水沟每天都有药汁流出的人也是他。
  最近他为卓东来做的事,远比卓东来属下所有的亲信加起来都多。
  “他们来了多少人?”
  “连高渐飞在内,一共有八十八人。”
  “他亲口告诉守城的老黄,他就是朱猛?”
  “是。”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卓东来的瞳孔骤然收缩,看起来仿佛已变成了两把锥子。
  “他们不是到长安来杀人的?他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是。”
  “好,很好。”卓东来的眼角忽然开始跳动:“好极了。”
  认得卓东来的人都知道只有在事态最严重时他的眼角才会跳。
  现在他的眼角开始跳动,因为他已看出了对方来的并不是八十八个人,而是八百八十
个。
  ——来杀人的人不可怕,来死的人才可怕,这种人一个就可以比得上十个。
  “你把他们的打扮再说一遍。”
  “他们每个人都穿劲装,打裹腿,扎白巾,白巾上还缝着条暗赤鱼的碎市。”
  卓东来冷笑。
  “好,好极了。”他问卓青,“你知不知道那些碎布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
  “那一定是钉鞋的血衣。”卓东来说,“钉鞋死时,衣衫已尽被鲜血染红。”
  洛阳己有人来,向卓东来报告了那一次血战的全部经过。
  “雄狮堂本来已经变成了一盘散沙,可是钉鞋的血又把这盘散沙结在一起了。”卓东来
的声音里居然也有了感情,“钉鞋,好,好钉鞋。”
  “是的,”卓青说:“钉鞋不好看,钉鞋也很便宜,平时虽然比不上别的鞋子,可是到
了下雨下雪泥泞满路时,就只有钉鞋才是最有用的。”
  他说得很平淡,因为他只不过是在叙说一件事实而已。
  他不是容易动感情的人。
  卓东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很久,忽然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做出来的事。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了卓青,虽然只不过轻轻的抱了一下。却已经是他平生第一
次。
  ——除了司马超群外,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如此亲近。
  卓青虽然还是标枪般的站在那里,眼中却似已有热泪满眶。
  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忽然改变了话题:“朱猛知道我在那里,可是他暂
时绝不会来找我的。”
  “是。”
  “他们既然是来死的,我们当然要成圭他,当然会去找他。”
  “是。”
  “这八十八个人都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八十八个人只有一条心,八十八个人都有一股
气。”卓东米说:“这股气现在已经憋足了,一触即发。锐不可当。”
  “是。”
  “所以我现在不会去找他们。”
  “是。”
  卓东来尖锥般的瞳孔中忽然露出种残酷而难测的笑意,问卓青:“你知道我要怎么对付
他们吗?”
  “不知道。”
  卓东来又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卓青。
  “我要请他们吃饭。”他说:“今天晚上我要在‘长安居’的第一楼替他们接风,请他
们吃饭。”
  “是。”
  “你要替我去请他们。”
  “是。”
  “朱猛也许不会答应,也许会认为这是个陷讲,”卓东来淡淡的说:“可是我相信你一
定有法子让他们去的。不但朱猛要去,高渐飞也多去。”
  “是。”卓青说:“他们会去的,一定会去。”
  “我也希望你能活着回未。”
  卓青的回答简短肯定:”我会。”


  卓东来回到他那间温暖如春的寝室时,蝶舞正在梳头。
  她把漆黑的长发梳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梳头外,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她想要做的
事。
  卓东来静静的看着她梳头,看着她梳了一遍又一遍。
  两个人一个梳头,一个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崩”的一声响,木梳断了,断
成三截。
  这把梳子是柳州“玉人坊”的精品,就算用两只手用力去拗,也很难拗得断。
  女人们时自己的头发通常都很珍惜,梳头时通常都不会太用力。
  可是现在梳子已经断了。
  蝶舞的手在发抖,抖得连手里仅剩的一截梳子都拿不住了,“叮”的一声,落在妆台
上。
  卓东来没有看见。
  这些事他好像全部没有看见。
  “今天晚上我要请人吃饭。”他很温和的告诉蝶舞:“请两位贵客吃饭。”
  蝶舞看着妆合上折断的木梳,仿佛已经看痴了。
  “今天晚上我也要请人吃饭。”她痴痴的说:“请我自己吃饭。”
  她又痴痴的在笑:“每天我都要请我自己吃饭,因为每个人都要吃饭的,连我这种人都
要吃饭,吃了一碗又一碗,吃得好开心好开心。”
  “今天我也想让我的贵客吃得开心!”卓东来说:“所以我想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随便你要我做什么都行。”蝶舞一直笑个不停:“就算是你要我不吃饭去吃屎,我也
会遵命去吃的。”
  “那就好极了!”
  卓东来居然也在笑,而且也好像笑得很愉快的样子。
  “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想清你去世什么事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想请你去为我
一舞。”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是“长安居”。长安最有名的茶馆也是“长安居”,只不过长安居
酒楼和长安居茶馆是完全不同的。
  “长安居,大不易。”
  要开这么样一家酒楼茶馆也同样不容易。
  长安居酒楼在城西,园林开阔,用器精雅,花木扶疏问有十数楼阁,每一楼每一阁的陈
设布置都华美绝伦,饮食之佳,更令人赞不绝口。
  长安居茶馆在城中,在城中最繁荣热闹的一条街上,价格公道,经济实惠。而且无论茶
水饮食面点酒菜,每样东西的份量都很足,绝不会让人有吃亏上当的感觉。
  所以每天一大旱这里就已高朋满座,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因为到这里来除了吃喝外,还可以享受到其他很多种乐趣,可以看见很多稀奇古怪的
人,可以遇见一些多年来见的朋友,在你旁边一张桌上陪着丈夫孩子喝茶的,很可能就是你
昔年的情人,躲在一个角落里不敢抬头看你的,很可能就是你找了很久都找不到的债户。
  所以一个人如果不想被别人找到,就绝不该到这地方。
  所以朱猛来了。
  他不怕被人找到,他正在等着大骠局里的人来找他。
  没有人敢问朱猛,“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为什么不一口气杀进大镖局去?”
  朱猛当然有他的理由。
  ——长安是大镖局的根据地,长安的总局里好手如云,司马超群和卓东来的武功更可
怕。现在他们以逸待劳,已经占尽了天时地利。
  “我们是来拼命的,不是来送死的,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代价。”
  ——要战强敌,并不是单凭一股血气就够的。
  “我们一定要忍耐,一定要自立自强,一定要忍辱负重。”
  ——蝶舞,你会不会去为别人而舞?
  朱猛尽量不去想她。
  蝶舞的舞姿虽然令人刻骨铭心,永生难忘,可是现在却已被钉鞋的鲜血冲淡。
  他发誓,绝不让钉鞋的血白流。
  没有人喝酒。
  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斗志都很激昂,用不着再用酒来刺激。
  他们在这家有一百多张桌子的茶馆里,占据了十三个座头,本来这地方早已客满了,可
是他们出现了片刻之后,茶馆里的人就走了一大半。
  看到他们背后的血红刀衣,看到他们头缠的白巾,看到他们脸上的杀气,每个人都看得
出这些陌生的外地客绝不是来喝茶的。
  他们要喝的是血。
  仇人的血。
  卓青是一个人来的。
  他走进这家茶馆时,他们并没有注意他,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只有小高知道。
  这个少年人曾经让他留下了根深刻的印象,卓青却好像已经不认得他了,一定入茶馆,
就直接走到朱猛的面前。
  “是不是洛阳雄狮堂的朱堂主?。
  朱猛霍然抬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瞪着他。“我就是朱猛,你是谁?”
  “晚辈姓卓。”
  “你姓卓?”小高很惊讶:“我记得你本来好像不是姓卓的。”
  “哦?”
  “你本来姓郭,我记得很清楚。”
  “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了。”卓青淡淡的说:“已经过去的事,我一向都忘得很快,应该
忘记的事,我更连想都不会去想它。”
  他静静的看着小高,脸上全无表情:“有时候你也不妨学学我,那么你活得也许就会比
较愉快一些了。”
  ——人们总是会在一些不适当的时候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
之一。
  ——现在小高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个不该想的女人?
  小高忽然想喝酒。
  他正在开始想的时候,朱猛忽然笑了,仰面狂笑。
  “好,说得好。”他大声吩咐:“拿酒来,我要跟这个会说话的小子浮三大白。”
  “现在晚辈不想喝酒,”卓青说:“所以晚辈不能奉陪。”
  朱猛的笑声骤然停顿,猛兽般瞪着他:“你不想喝酒,你也不想陪我喝?”
  “是的,晚辈不想喝,连一滴都不想喝。”卓青的眼睛眨也不眨:“晚辈要忘记一件事
的时候,也用不着喝酒。”
  朱猛霍然起身而立,“波”的一响,一只茶壶已被他捏得粉碎:“你真的不喝?”
  卓青还是神色不变。
  “朱堂生现在若是要杀我,当然易如反掌,要我喝酒却难如登天。”
  朱猛忽然又大笑。
  “好小子,真有种。”他问卓青:“你姓卓,是不是卓东来的卓?”
  “是”
  “是不是卓东来要你来的?”
  “是。”
  “来干什么?”
  “晚辈奉命来请朱堂主和高大侠。”卓育说:“今天晚上卓先生定在城西长安居的第一
楼为两位摆酒接凤。”
  “他知不知道我们来了多少人?”
  “这次朱堂主带来的人,除了高大侠外,还有八十六位。”
  “他只请我们两个人?”朱猛冷笑:“卓东来也未免大小气了。”
  “只怕不是小气,而是周到。”
  “周到?”
  “就因为卓先生想得周到,所以才只敢请朱堂主和高大侠两位。”
  “为什么?”
  “两位英雄盖世,纵然是龙潭虎穴,也一样来去自如。”卓青淡淡的笑了笑:“别的人
恐怕就不行了。”
  朱猛又大笑:“好,说得好,就算长安居的第一楼真是龙潭虎穴,朱猛和小高也会去闯
一闯。可是你却不该来的。”
  “为什么?”
  “像你这样的人才,既然来了,我怎么舍得放你走?”朱猛的笑声如雷:“我若放你走
了,岂非让天下朋友笑我朱猛有眼无珠不识英雄?”
  卓青居然笑了笑。
  “杨坚可以投靠大镖局,我当然也可以投靠雄狮堂。”他说:“可是现在还不行。”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等到雄狮堂的力量足以击败大镖局的时候。”卓青完全不动感情:“晚辈并不是个忠
心的人,但却一向很识时务。”
  小高吃惊的看着他,实在想不到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居然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卓青立刻就发现了他表情的变化。
  “我说的是实话。”卓青说:“实话通常都不会太好听。”
  朱猛不笑了,厉声问:“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放你回去帮卓东来来对付我?”
  “晚辈说过,朱堂主要杀我易如反掌。”卓青道:“只不过朱堂主若是真的杀了我,要
想再见那个人就难如登天了。”
  朱猛变色。
  他当然明白卓青说的“那个人”是谁。这句活就像是条鞭子般抽过来,一时间他完全不
知道应该如何招架。
  卓青已经在躬身行札:“晚辈告辞。”
  他居然真的转身走了,而且一点也不怕别人会从他背后一刀砍下他的头颅,也没有再看
朱猛一眼。
  朱猛额上已有青筋暴起。
  ——他不能让卓青走,不能让他的属下看着他为了一个女人而放走他们的仇敌。
  ——可是他又怎么能让蝶舞因此而死?
  小高忽然叹了口气,“想不到他真的看准了,看准了雄狮朱猛绝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
奉命到这里来传讯的人。”他的目光四扫:“这种事只要是亲男子汉就绝不会做的,何况朱
猛。”
  一条头缠白巾的大汉霍然站起,大声道:“高大哥说的是,我们兄弟大伙儿都要敬高大
哥一杯。”
  八十八条好汉立刻轰雷般响应。小高一把扯开了衣襟:“好,拿酒来。”


  “我知道朱猛还是放不下蝶舞的,”卓东来冷冷的说:“可是我也想不到他会那么轻易
让你走。”
  他眼中带着深思之色:“为了一个女人,就轻易放走仇敌,朱猛难道就不怕他的兄弟们
因此而看轻他;难道就不怕损了他们的士气?”
  卓东来冷笑:“蝶舞这个女人难道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
  “他们的士气并没有因此消沉。”卓青说:“为什么?”
  “因为高渐飞很了解朱猛当时的心情,及时帮他脱出了困境,让他的兄弟们认为他不杀
你并非为了女色,而是为了义气。”
  “两国交锋,不斩来使,光明磊落的朱猛,怎么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卓青眼中露出赞佩之色:“高渐飞正是这么说的。”
  卓东来不停的冷笑:“这个人倒真是朱猛的好朋友,朱猛的那些兄弟却都是猪。”
  “其实那些人也不是不明白高渐飞的意思。”卓青道:“但是他们也不会因此看轻朱
猛。”
  “哦?”
  “因为他们并不希望朱猛真的那么冷酷无情。”卓青说:“因为真正的英雄并不是无情
的。”
  “什么样的人才真正无情?”
  “枭雄。”卓青说:“英雄无泪,枭雄无情。”
  卓东来的眼中忽然有寒光暴射而出,盯着卓青看了很久,才冷冷的间:“高渐飞如果没
有那么说,朱猛是不是就会杀了你?”
  “他也不会。”
  “为什么?”
  卓青的声音冷淡而平静:”因为在他的心日中,蝶舞的命比我珍贵得多。”


  黄昏。黄昏后。
  屋子里已经很暗了,却还是没有点灯,蝶舞一向不喜欢点灯。
  ——这是不是因为她生怕自己会变得像飞蛾一样扑向火焰?
  炉中有火光闪动,蝶舞站在炉火旁,慢馒的脱下了她身上的衣服。
  她的酮体晶莹柔润洁白无暇。
  门被推开,她知道有人进来了,可是她没有回头,因为除了卓东来之外,没有人敢走入
这间屋子。
  她弯下腰,轻揉自己的腿。
  甚至连她自己都可以感觉到她腿上肌肉的弹性是多么容易挑逗起人们的情欲。
  没有人能抗拒这种挑逗,从未都没有。
  所以她奇怪。
  卓东来一直都在看她,可是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作。
  轻盈的舞衣,轻如蝉翼,穿上它就像是穿上一层月光,美得朦胧,朦胧中看来更美,更
令人难以抗拒。
  卓东来居然还是站在她身后没有动。
  蝶舞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手里刚拈起的一朵珠花忽然掉落在地上。
  刚才进来的人居然不是卓东来。
  她回过头,就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站在地面前看着她。
  蝶舞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她想不到除了卓东来之外还有人敢闯入这间屋子,可是她已经被人看惯了。
  唯一让她觉得不习惯的是,这个年轻人看着她时的眼光和任何人都不同。
  别人看到她赤裸的胴体和她的一双腿时,眼中都好像有火焰在燃烧。
  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却冷如冰雪岩石刀锋。
  卓青看着蝶舞,就好像在看着一团冰雪一块岩石一柄刀锋。
  蝶舞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还看不出这个年轻人的表情有一点变化。
  “你是谁?”蝶舞忍不住问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卓青,我叫卓青。”
  “你是不是人?是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是。”
  “你是不是瞎子?”
  “不是。”
  “你有没有看见我?”
  “我看见了。”卓青说:“你全身上下每个地方我都看得很清楚。”
  他的声音冷漠而有札,完全不动感情,完全没有一点讥诮猥亵的意思。
  因为他只不过在叙说一件事实而已。
  蝶舞笑了,带着笑叹了口气,叹着气问卓青:
  “你难道从来不会说谎?”
  “有时会,有时不会。”卓青道:“没有必要说谎的时候,我一向说实话。”
  “现在你没有必要说谎?”
  “完全没有。”
  蝶舞又叹了口气:“你说你把我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看清楚了,你不怕老卓挖出你的眼
珠子来?”
  卓青静静的看着她,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现在他已经不会这么样做了。”
  蝶舞看起来仿佛完全没有反应,其实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在他已经不会这么样做了。”她问卓青:“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把我让给了你?”
  卓青摇头。
  蝶舞又问:“不是你?是别人?”
  卓青沉默。
  “他实在大方得很。”蝶舞的声音充满讥消:“碰过我的男人从来没有一个舍得把我让
出去。”
  她轻轻叹息:“这实在很可惜。”
  “可惜?”
  “我是在替你可惜,他实在应该把我让给你的。”蝶舞说:“你这一辈子再也不会遇到
第二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哦?”
  “我也在替我自己可惜,”蝶舞看着卓青:“你年轻,你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我一向
最喜欢你这么大的男孩子。你们好像永远都不会累的。”
  她的眼波渐渐朦胧,嘴唇渐渐潮湿,忽然慢慢的走过来,解开了她的舞衣,把她柔软光
滑温暖的胴体赤裸裸的紧贴在卓青身上。
  她的腰肢在扭动,喉间在低低喘息呻吟。
  卓青居然没有反应。
  蝶舞喘息着,伸手去找他的,可是她的手立刻被握住,她的人也被抛起。
  卓青抛球般将她抛在床上,冷冷的看着她:“你可以用各种法子来折磨自己,侮辱自
己,随便你用什么法子都行。”卓青冷冷的说,“可是我不行。”
  “你不行?”蝶舞又笑了,疯狂般大笑:“你不是男人?”
  “你想激怒我也没有用的。”卓青说:“我绝不会碰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男人,我不想以后每天晚上都要想着你在下面的样子来折磨自己。”
  “只要你愿意,以后每天晚上你都可以抱着我睡觉的。”
  卓青微笑,笑容却像是用花岗石刻出来的:“我也曾这么样想过。”他带着微笑说:
“只可惜我也知道那些想每天抱着你的男人是什么下场。”
  蝶舞不笑了,眼中忽然露出种无法描叙的悲伤。
  “你说得对。”她幽幽的说:“那些想每天抱着我的男人就算还没有死,也在受活
罪。”
  她的声音已因痛苦而嘶哑:“幸好那些人不是混蛋就是白痴,不管他们受什么样的罪都
活该。”
  “朱猛呢?”卓青忽然问她:“朱猛是混蛋还是白痴?”
  蝶舞站起来,凝视着炉中闪动的火焰,过了很久忽然冷笑。
  “你以为朱猛会想我?你以为朱猛会为我难受伤心?”
  “他不会?”
  “他根本就不是人。”蝶舞声音中充满恨意:“就像卓东来一样不是人。”
  “难道他对你根本不在乎?”
  “他在乎什么?”蝶舞说:“他只在乎他的声名,他的地位,他的权力,就算我死在他
面前,他也下会掉一滴眼泪。”
  “真的?”
  “在他的眼里,我也不是人,只不过是玩物而已。就像是孩子玩的泥娃娃,他高兴的时
候,就拿起来玩玩,玩厌了就丢在一边,有时候甚至会一连好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
  “就因为他这么样对你,所以你才会乘我们突袭雄狮堂的时候溜走?”
  “我也是人。”蝶舞问卓青:“有没有人愿意被别人当作玩物?”
  “没有。”
  卓青淡淡的说:“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你也许看错了他?”
  “什么事看错了他?”
  “像他那样的男人,就算心里对人很好,也未必会表露出来的。”卓青说:“我知道有
很多人都很不会表露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对自己喜欢的女人。”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在女人面前作出深情款款的样子就没有男子汉大丈大的气概
了。”卓青说:“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下懂得要怎么样做。”
  “朱猛不是这种人。”蝶舞说得截钉断铁:“这种事他比谁都懂,比谁都会做。”
  “哦?”
  “他对别人好的时候,做出来的事比谁都漂亮。”蝶舞说:“他为别人做的那些事有时
候连我都会觉得肉麻。”
  “可是你不是别人。”卓青说:“你是跟别人不同的。”
  “为什么不同?”
  “因为你是他的女人,也许他认为你应该知道他对你是跟别人不同的。”
  “我不知道。”蝶舞说:“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就应该让她知道。”
  “也许你还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蝶舞又在冷笑:“我跟他在一起抱着睡觉睡了三四年,我还不了解
他?”
  卓青脸上又露出那种岩石般僵冷的微笑。
  “你当然很了解他,而且一定比我们这些人都了解得多。”
  夜色已临,屋子里已经沉默了很久,蝶舞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今天我说的话是不是已经太多了?”
  “是的。”卓青说:“所以现在我们已经应该走了,我本来就是要来带你走的。”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卓青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难道你忘了?你已经答应卓先生今夜要去为他一舞。”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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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纵然一舞也销魂


  二月二十二。
  洛阳。
  风雪满天。
  司马超群戴斗笠,披风毡,鞭快马,冒着这个冬季的最后一次风雪冲出洛阳,奔向长
安。
  他知道朱猛现在很可能已经到了长安。
  大镖局的实力虽然雄厚,可是力量大分散,大镖局旗下的一流好手,人多是雄据一方的
江湖大豪,却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根据地到长安
  朱猛这次带到长安去的人,却都是以一当十的死士,都没有打算活着回洛阳来。
  卓东来也一定会看出这一点,绝不会和朱猛正面硬战。
  可是他一定有方法对付朱猛,他用的方法一定极有效。
  机诈、残酷、卑鄙,可是绝对有效。
  没有人比司马超群更了解卓东来。
  他只希望能及时赶回去,能够及时阻止卓东来做出那种一定会让他觉得遗憾终生的事。
  他已经爬得够高了,已经觉得非常疲倦。
  他实在不想再踩着朱猛的躯体爬到更高一层楼上去。
  卓东来会用什么方法对付朱猛和小高?司马超群还没有想到,也没有认真去想过。满天
雪花飞舞,就像是一只只飞舞着的蝴蝶。
  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因为他已经知道卓东未用的是什么法子了。


  同日,长安。
  长安居。
  长安居的第一楼在一片冷香万朵梅花间。
  楼上没有生火,生火就俗了,赏梅要冷,越冷越香,越冷越雅。
  这种事当然只有那些拥貂裘饮醇酒从来不知饥寒为何物的人才会明白,终年都吃不炮穿
不暖的人当然是不会懂的。
  “想不到两位居然比我来得还早。”
  卓东来上楼时,朱猛和小高已经高坐在楼头,一坛酒已经只剩下半坛。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是来定的了,为什么不早点来,先把这里不要钱
的好酒喝他娘的一个痛快。”
  “是,朱堂主说的是,是早点来的好。”卓东来微笑:“来得越早,看到的越多。”
  他将楼上窗户一扇扇全都推开:“除了这满园梅花外,朱堂主还看到了什么?”
  “还看到了一大堆狗屎。”朱猛咧开大嘴:“也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狗拉出来
的。”
  卓东来神色不变,也不生气。
  “这一点我也不大清楚了。”他说:“只不过我倒可以保证,那条野狗绝不是我布下的
埋伏,也不是从大镖局来的。”
  “你怎么知道它不是从大镖局来的?”朱猛冷笑:“你问过它?你们谈过话?”
  卓东来仍然面带微笑。
  “有些事是不必问的。”卓东来道:“譬如说朱堂主看到了一堆狗屎,就知道那是狗拉
的屎,也不必再去问那堆屎是不是狗拉出来的,狗和狗屎都一样不会说话/
  朱猛大笑。
  “好,说得好,老子说不过你。”他大笑举杯,”老子只有跟你喝酒。”
  “喝酒我也奉陪。”
  卓东来也举杯一饮而尽:“只不过有件事你我心里一定很明白。”
  “什么事?”
  “朱堂主肯赏光到这里来,当然并不是只为了要来喝几杯水酒。”
  “哦?”
  “朱堂主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要看看我卓东来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朱猛又大笑:“这一次你又说对了,说得真他娘的一点都不错/
  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中击出了问电般的厉光,厉声问卓东来:“你
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其实也没有什么把戏,就算有,玩把戏的人也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卓东来又倒了杯酒,浅浅的啜了一口,然后才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今天晚上我请朱堂主到这里来,只不过因为有个人今夜要为君一舞/
  朱猛的脸色骤然变了。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没有人能了解,也没有人能形容,刀刮、针刺、火炙,都不足以形容。
  卓东来却已向小高举杯。
  “蝶舞之舞,冠绝天下,绝不是轻易能看得到的,你我今日的眼福都不浅/
  小高沉默。
  卓东来笑了笑:“只不过今夜我请高兄来看的,并不起这一舞。”
  “你要我未看的是什么?”
  “是一个人。”卓东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一位高兄一定很想看到的人。”
  小高的脸色也变了。
  ——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部不能忘怀的感情。
  卓东来悠然而笑:“高兄现在想必已经猜出我说的这个人是谁了。”
  “波”的一声响,小高手里的酒杯粉碎,碎片一片片刺人掌心。
  朱猛忽然虎吼一声,伸出青筋凸起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卓东来的衣襟,“她在哪里?你
说的那个人在哪里?”
  卓东来动也不动,冷冷的看着他的手,直等这只手放松了他的衣襟,他才慢慢的说道:
“我说的人很快就会来了。”
  这句活他好像是对朱猛说的,可是他的眼睛却在看着小高。


  这时候已经有一辆发亮的黑漆马车在长安居的大门外停下。
  圆林中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传出来,乐声凄美,伴着歇声低唱,唱的是人生的悲欢离
合,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春去又春来,花开又花落;
  到了离别时,有谁能留下?”
  蝶舞痴痴的坐在车厢里,痴痴的听着,风中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一片枯死已久的落叶,蝴
蝶般轻轻的飘落在雪地上。
  她推开车门走下来,拾起这片落叶,痴痴的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
  也不知从哪里滴落下一滴水珠,滴落在这片落叶上,也不知是泪还是雨?看起来却像是
春日百花盛放时绿叶上晶莹的露珠一样。


  冷香满搂,冷风满楼,朱猛却将衣襟拉得更开,仿佛想要让这刀锋般的冷风刺入他心
里。
  他和小高都没有开口。那种又甜又浓又酸又苦的思念已经堵塞住他们的咽喉。
  一个自发苍苍的曾目老人,以竹杖点地,慢慢的走上楼来。
  一个梳着条大辫子的小姑娘,牵着老人的衣角,跟在他身后。
  老人持洞萧,少女抱琵琶,显然是准备来为蝶舞伴奏的乐者,老人满布皱纹的脸上虽然
全无表情,可是每条皱纹里都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着数不清的苦难和悲伤。
  人世间的悲伤事他已看得大多。
  少女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因为她也是个瞎子,一生下来就是个瞎子,根本就没有看见
过光明,根本就不知道青春的欢乐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奏得出幸福和欢乐?
  老人默默的走上来,默默的走到一个他熟悉的角落里坐下。
  他到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来奏的都是悲歌。
  为一些平时笑得大多的人来奏悲歌,用歌声来挑起他们心里一些秘密的痛苦。
  这些人也愿意让他这么样做。
  ——人类实在是种奇怪的动物,有时竟会将悲伤和痛苦当作种享受。
  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了。
  很轻的脚步声,轻而震动。
  听见这脚步声,小高的人已掠过桌子,窜向楼梯口,冲了下去。
  朱猛却没有动。
  他的全身仿佛都已僵硬,变成了一具已经化成了岩石的尸体。上古时死人的尸体。
  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怀的感情。
  小高本来以为自己永远见不到她了,可是现在她已经在他眼前。
  一这是不是梦?
  她也看到了他。
  她痴痴的看着他,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想迎上去?还是想逃避?
  小高没有让她选择。
  他已经冲上去,拉住了她,用两只手拉住了她的两只手。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他手里的感觉是那么温暖充实,他心里的感觉也是那么温暖充实。
  “那天你为什么要走?到哪里会了?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些话小高都没有问。
  只要他们能够相见,别的事都不重要。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他拉住她,倒退着一级级走上楼梯,他的眼睛再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忽然间,她的脸上起了种谁都无法预料的变化。
  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惧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都似已崩溃虚脱。
  ——她看见了什么?
  小高吃惊的看着她,本来想立刻回头去找她看见的是什么。
  可是他自己脸上忽然也起了种可怕的变化,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过了很久
很久很久之后,才敢回头。
  他回过头,就看见了朱猛。
  朱猛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只野兽,一只已落入猎人陷讲的野兽,悲伤愤怒而绝望。
  他在看着的人就是小高拉上楼来的人。
  蝶舞。
  忽然间小高已经完全明白了。
  蝶舞。
  这个他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女人,就是朱猛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蝶舞。
  ——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
  这不是命运,也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卓东来看着他们,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个邪神在看着愚人们为他奉献的祭札。
  手冰冷。
  每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小高放开了蝶舞冰冷的手,又开始往后退,退入了一个角落。
  朱猛的眼睛现在已经盯在他脸上,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就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柄长枪。
  一柄血淋淋的长枪。
  小高死了。
  他的人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经被刺死在这柄血淋淋的长枪下。
  但是死也不能解脱。
  ——朱猛会怎么样对他?他应该怎么样对朱猛?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
  小高吃惊的发现蝶舞居然已完全恢复了冷静,居然已不伯面对他。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蝶舞说:“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
  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一个人只有在对所有的一切事都全无所惧时,才会产生这种力量。
  蝶舞又转身面对朱猛:“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我要起舞时,谁也不能走/
  朱猛的双拳紫握,就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放在他的手掌里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毁灭。
  卓东来却笑了,阴恻恻的微笑着问蝶舞:“你还能舞?”
  “你有没有看见过吐丝的春蚕?”蝶舞说:“只要它还没有死,它的丝就不会尽。”
  她说:“我也一样,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舞。”
  卓东来拊掌:“那就实在好极了。”
  狐氅落下,舞衣飘起。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头乐师忽然也站了起来,憔悴疲倦的老脸看来就像丛一团揉皱了
的黄纸。
  “我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心里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一点能够让我觉得开心的事,所
以我为大爷们奏的总是些伤心的乐曲。”他慢慢的说:“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破例为我们奏一曲开心的调子?”卓未来问。
  “是的/
  “今天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要破例?”
  白头乐师用一双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瞎眼,凝视着远方的黑暗,他的声音沙哑而哀伤:
“我虽然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今天这里的悲伤事已经太多了/
  “铮琮”一声,琵琶响起,老者的第一声就像是一根丝一样引动了琵琶。
  一根丝变成了无数根,琵琶的弦声如珠落玉盘。
  每一根丝,每一粒珠,都是轻盈而欢偷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无可奈何的
悲伤。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欢乐。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样轻盈欢愉,仿佛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部忘记。
  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里。
  因为她的生命中剩下来的已经只有舞。
  因为她是舞者。
  在这一刻间,她已不再是那个饱经沧桑、饱受苦难的女人,而是舞者,那么高贵,那么
纯洁,那么美丽。
  她舞出了她的欢乐与青春,她的青春与欢乐也在舞中消逝。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弹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泪来。
  他奏的是欢愉的乐曲,可是他空虚的瞎眼里却流下泪来。
  他看不见屋子里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
  ——多么悲伤的人,多么黑暗。
  他奏出的欢愉乐声只有使悲伤显得更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
曲,而是一种讽刺。
  又是“铮”的一响,琵琶弦断。
  舞也断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叶般飘落在卓东来足下,忽然从卓东来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刀。
  一把宝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头,看了朱猛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里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盖上。
  血花溅起。
  刀锋一落下,血花就溅起。
  她的一双腿在这把刀的刀锋下变得就好像是两段腐烂了的木头。
  刀锋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断腿的舞者。
  那么美的腿,那么轻盈、那么灵巧、那么美。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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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9 23: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三章 屠场


  二月二十四。
  长安。
  黎明之前。
  天空一片黑暗,比一天中任何时候都黑暗。高渐飞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冷得连血都仿佛
已结冰。
  “我没有错。”他一直不断的告诉自己:“我没有对不起朱猛,也没有对不起她,我没
有错。”
  爱的本身并没有错。无论任何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都不是错。
  他爱上蝶舞时根本不知道蝶舞是朱猛的女人,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每当他想起朱猛看到蝶舞时而上的表情,他心里就会有种刀割般的歉疚悔恨之意。
  所以他走了。
  他本来也想扑过去,袍住血泊中的蝶舞,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抛开。抱住这个他一生中唯
一的女人,照顾她一辈于,爱她一辈子,不管她的腿是不是断了都一样爱她。
  可是朱猛已经先扑过去抱住了她,所以他就默默的走了。
  他只有走。
  ——他能走多远?该到什么地方去?要走多远才能忘记这些事?
  这些问题有谁能替他回答?
  距离天亮的时候越近,大地仿佛越黑暗。小高躺下来,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仰视着黑暗
的穹苍。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既然睁开限睛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闭上眼睛又何妨?
  “这样子会死的。”
  他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一个人冷冷的说:“今年冬天长安城里最少也有四、五个人是
这样子冻死的,冻得比石头还硬,连野狗都啃不动。”
  小高不理他。
  ——既然活得如此艰苦,死了又何妨?
  可是这个人偏偏不让他死。
  他的下颚忽然被扭开,忽然感觉到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冲入了他的咽喉,流进了他的
胃。
  他的胃里立刻就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使得他全身都温暖起来。
  他睁开眼,就看见一个人石像般站在他面前,手里提着口箱子。
  一个不平凡的人,一口不平凡的箱子。
  这个人如果想要一个人活下去,无论谁都很难死得了,就正如他想要一个人死的时候,
无论谁都很难活得下去。
  小高明白这一点。
  “好酒。”他一跃而起,尽力作出很不在乎的样子:“你刚才给我喝的是不是沪州大
曲?”
  “好像是。”
  “这种事你是瞒不过我的,别人在吃奶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喝酒了。”小高大笑,好像
真的笑得很愉快:“有人天生是英雄,有些人天生是剑客,另外还有些人天生就是酒鬼。”
  “你不是酒鬼,”这个人冷冷的看着小高:“你是个混蛋。”
  小高又大笑:“混蛋就混蛋,混蛋和酒鬼有什么分别?”
  “有一点分别。”
  “哪一点?”
  “你看过就知道了。”
  “看什么?”小高问:“到哪里去看?”
  这个人忽然托住他的胁,带着他飞掠而起,掠过无数重屋脊后才停下。
  “这里。”他说:“就是到这里来看!”
  这里是一座高楼的屋脊,高楼在一片广阔的园林中。
  这座高楼就是长安居的第一楼。


  天已经快亮了,在灰蒙蒙的曙色中看过去,花依旧红得那么高傲,那么艳丽,奇怪的
是,雪地上仿佛也飘落了一地的花。
  “如果你认为那是花你就错了。”提着箱子的人说:“那不是花,那是血。”
  小高的心在往下沉。
  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什么人的血。
  朱猛来的时候,已经将他属下的死士埋伏在这里,已经准备和卓东来决一死战。
  “可是你们也应该想到,卓东来也不会没有准备。”提着箱子的人说:“这里没有他的
人,只因为他的人都在外面,他知道你们要把人手埋伏在这里,所以就在外面把你们包
围。”
  这一次卓东来属下一共出动了三百二十人,都是他这两天里所能调集来的最佳人手。
  “他们的人虽然几乎比你们多几倍,卓东来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他知道雄狮堂这次来的人都是不怕死的好汉,都是来拼命的。”
  “拼命?”提箱子的人冷笑:“你以为拼命就一定有用?”
  他问小高:“如果你要跟我拼命会不会有用?我会不会吓得不敢动手?”
  他的问题尖锐而无情,令人根本无法回答,他也不准备要小高回答。
  “有时拼命只不过是送死而已。”他说:“卓东来怕的绝不是那些人。”
  “他怕的是谁?”
  “是你!”
  小高笑了,苦笑:“你难道忘了我和司马在大雁培下的那一战?”
  “可是司马不在长安。”
  “他在哪里?”
  “在洛阳。”提箱子的人说:“他不是卓东来那样的人,他也有朱猛的豪气,只不过他
受到的牵制大多而已。”
  “哦?”
  “要做一个不败的英雄绝不是件容易事。司马超群的日子并不好过。”
  提箱子的人在为司马叹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触。
  “司马不在长安,以卓东来一人之力,怎么能对付你和朱猛?如果他的手下先动手,你
们会不会放过他?”
  小高看着雪地上落花般的血迹,背脊上忽然冒出了冷汗。
  如果不是因为蝶舞,当时他和朱猛的确有很好的机会把卓东来斩杀干酒筵前。
  “那是你们唯一的一次机会,却被你们轻轻放过了,因为你走了。”提箱子的人说:
“你当然应该走的,因为你是条男子奴,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和朱猛翻脸。”
  他的声音冷锐如尖刺:“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你走的时候,正好是朱猛最需要你的时
候,你把一个断了腿的女人留给朱猛,就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可是我却认为
你对卓东来更够朋友,因为你把朱猛和雄狮堂的八十六个兄弟都留给了他。”
  小高说不出话,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全身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所以他们只有跟卓东来的人拼命了,只可惜拼命并不是一定有用的。”捉箱子的人
说:“你走了之后,这里就变成了个屠场。”
  他淡淡的问小高:“你知不知道屠场是什么样子的?”
  小高慢慢的抬起头,叮着他,声音已因悲痛而嘶哑。
  “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时候我也在这里。”
  “你就坐在这里,看着那些人像牛羊般被宰杀?”
  “我不但在看,而且看得很清楚,每一刀砍下去的时候我都看得很清楚。”
  “你是不是看得很愉快?”
  “并不太愉快,也不大难受。”提箱子的人淡淡的说:“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事,跟我
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高一直在抑制着的愤怒,终于像洪炉炸开时的火焰般迸出。
  “你是不是人?”
  “我是。”
  “既然你是人,怎么能坐在这里看着别人像牛羊般被人宰杀?”小高厉声向这个好像永
远都不会动一点情感的人说:“你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这个人笑了,带着种可以让人连骨髓都冷透的笑意反问小高:“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救救
他们,为什么要一个人去躺在雪地上等死?”
  小高的嘴闭住。
  “如果你真的要死,也用不着自己去找死,因为卓东来已经替你安排好了。”这个人淡
淡的说:“我知道他已经替你找到了一个随时都可以送你去死的人。”
  “要送我去死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冷笑:“他我的是谁?”
  “能送你去死的人确实不多,可是他找的这个人杀人从未失手过。”
  “哦?”
  “你当然也知道,江湖中有些人是以杀人为生的,价钱要得越高的。失手的可能越
少。”
  “他找的这个人是不是价钱最高的?”
  “是。”
  “你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知道。”提箱子的人说:“他姓萧,剑气萧萧的萧,他的名字叫萧泪血。”
  “你就是萧泪血?”
  “是的。”
  小高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只有这种尖针般的刺激才能使他自悲痛歉疚迷乱中骤然冷
静。
  晨雾刚升起,他静静的看着这个比雾还神秘的人,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这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我实在想不到你还要为钱而杀人。”
  “我也想不到,我已经很久没有为钱杀过人了。”萧泪血说:“这种事并不有趣。”
  “这次你为什么要破例?”
  萧泪血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灰黯的冷眼里却露出种雾一般的表情。
  “每个人身上都有条看不见的绳子,他一生中大部份时候也都是被这条绳子紧紧绑住
的。”萧泪血说:“有些人的绳子是家庭妻子儿女,有些人的绳子是钱财事业责任。”
  他也凝视着小高:“你和朱猛这一类的人虽然不会被这一类的绳子绑住,可是你们也有
你们自己为自己做出来的绳子。”
  “感情。”萧泪血说:“你们都太重感情,这就是你们的绳子。”
  “你呢?”小高问:“你的绳子是什么?什么样的绳子才能绑得住你?”
  “是一张契约。”
  “契约?”小高不懂:“什么契约?”
  “杀人的契约。”
  萧泪血的声音仿佛已到了远方:“现在我虽然是个富可敌国的隐士,二十年前我却只不
过是个一文不名的浪子,就像你现在一样,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根,除了这口箱子
外.什么都没有。”
  “这口箱子是件杀人的武器,所以你就开始以杀人为生?”
  “我杀的人都是该杀的,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死在别人手里。”萧泪血说:“我要的
价格虽高,信用却很好,只要订下了契约,就一定会完成。”
  他的声音中充满讽刺,对自己的讽刺:“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我晚上从来不会睡不着
觉。”
  “只不过后来你还是洗手了。”小高冷冷的说:“因为你赚的钱已够多。”
  “是的,后来我洗手了,却不是因为我赚的钱已经够多,而且因为有一天晚上我杀了一
个人之后,忽然变得睡不着了。”
  萧泪血握紧他的箱子:“对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你那条绳于是怎么留下来的?”
  “那张契约是我最早订下来的,契约上注明,他随时随地都可以要我去为他杀一个人,
无论在什么时候要我去杀什么人,我都不能拒绝。”
  “这张契约一直部没有完成?”
  “一直都没有。”萧泪血说:“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去完成它,而是因为那个人一直都没
有要我去做这件事。”
  “所以这张契约一直到现在还有效。”
  “是的。”
  “你为什么要订这么样一张要命的契约?”小高叹息:“他出的价钱是不是特别高?”
  “是的。”
  “他给了你多少?”小高问。
  “他给了我一条命。”
  “谁的命?”
  “我的。”
  萧泪血说:“在我订那张契约的时候,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了我。”
  “要杀你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又问:“这个人是谁?”
  萧泪血拒绝回答这问题。
  “我只能告诉你,现在这张契约已经送回来给我了,上面已经有了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要你去杀的人?”
  “是的。”
  “这个人的名字就是高渐飞?”
  “是的。”
  萧泪血静静的看着高渐飞,高渐飞也在静静的看着他,两个人都平静得出奇,就好像杀
人和被杀都只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事。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小高才问萧泪血:
  “你知不知道朱猛的尸体在哪里?”他说:“我想去祭一祭他。”
  “朱猛还没有尸体。”萧泪血说:“他暂时还不会死。”
  小高的呼吸仿佛停顿了一下予:“这一次他又杀出了重围?”
  “不是他自己杀出去的,是卓东来放他走的。”萧泪血说:“他本来已经绝无机会。”
  “卓东来为什么要放他走?”
  “因为卓东来要把他留给司马超群。”萧泪血说,“朱猛的死,必将是件轰动江湖的大
事,这一类的事卓东来通常都会留给司马超群做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要造就一位英雄也很不容易。”
  “是的。”小高说:“确实很不容易。”
  说完了这旬话,两个人又闭上了嘴,远方却忽然有一股淡淡的红色轻烟升起,在这一片
灰蒙蒙的曙色中看来,就像是刚渗人冰雪中的一缕鲜血。
  轻烟很快就被吹散了,萧泪血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对小高说:“我要到一个很特别的地
方去,你也跟我来。”
  那般红色的轻烟是从哪里升起的?是不是象征着某种特别的意思?
  ——是一种讯号?还是一种警告?
  那个特别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萧泪血为什么要带小高到那里去?
  有很多人系人时都喜欢选一个特别的地方,难道那里也是个屠场?
  这里不是屠场,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这里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土地庙而已,建筑在一条
偏僻冷巷中的一个小小土地庙。
  庙里的土地公婆也已被冷落了很久了,在这酷寒的二月凌晨,当然更不会有香火。
  小高默默的站在萧泪血身后,默默的看着这一对看尽了世态炎凉、历尽了沧海桑田却始
终互相厮守在一起的公婆,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忽然觉得这一对自古以来就不被重视的卑微小神,远比那些高据在九天之上、带着万
丈金光的仙佛神祗都要幸福得多。
  一一蝶舞,你为什么会是蝶舞了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女人?
  他一直都没有问起过她的生死下落。
  他不能问。
  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他,他只希望自己能把他们厮守在一起的那几天当作一个梦境。


  这地方有什么特别,萧泪血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来干什么?
  小高没问,萧泪血却说:“他们全都知道。”他说:“那段日子里我做的每件事他们全
都知道。”
  “他们?”小高问:“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他们,”萧泪血看着龛中的神像:“就是这一对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小高不懂,萧泪血也知道他不懂。
  “二十年前,够资格要我去杀人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也都会到这里来,留下一个地
名,一个人名。”萧泪血解释:“地名是要我去拿钱的地方,人名是我要去杀的人。”
  ——一个冷僻的土地庙,一个隐密的角落,一块可以活动的红砖,一卷被小心卷起的纸
条,一笔非常可观的代价,一条命!
  多么简单,又多么复杂。
  “如果我认为那个人是应该杀的人,我就会到他们留下名字的那个地方去,那里就会有
一笔钱等着我。”萧泪血说:”只有钱,没有人,我的主顾们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真面
目。”
  “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呢?”
  “能够让人不惜花费这么高的代价去杀他的人,通常都育他该死的理由。”萧泪血说:
“所以这个小小的土地庙很可能就是长安城里交易做得最大的一个地方。”
  他的声音里又充满讥诮:“我们这一行本来就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之一,甚至可以算是
男人所能做的行业中最古老的一种。”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所能做的行业中有一行远比这一行更古老,因为她们有最原始的资本。
  “十六年,十六年零三个月,多么长的一段日子。”萧泪血轻轻叹息:“在这段日子
里,有人生、有人老、有人死,可是这地方却好像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十六年来你都没有到过这里?”
  “直到前天我才来。”
  “过了十六年之后,你怎么会忽然又来了?”小高问萧泪血。
  “因为我又看到了十六年前被江湖中人称为‘血火’的烟讯。”
  “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股红烟?”
  “是的。”
  萧洞血接着说:“血火一现,江湖中就必定有一位极重要的人突然暴毙,所以,又有人
称它为‘死令’,勾魂的死令,”他又解释:“找我的人到这里来过之后,就要到城外大发
放这种红色的烟火,每天凌晨一次,连发三次。你刚才看见的已经是第三次了。”
  “所以你前天已经来过,已经接到了那张不能不完成的契约?”
  “是的。”
  “用你的一条命来换这张契约的人就是卓东来?”小高问。
  “不是他。”萧泪血冷笑:“他还不配。”
  “但是你却知道这是卓东来的意思。”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萧泪血说的活很奇怪:“自从那个人忽然自人间消失之后,
我一直想不通他躲到哪里去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他说的“那个人”,无疑就是和他订立这张契约的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和卓东来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这些事小高都不想问了。他本来已经很疲倦,疲倦得整个人都似乎已将虚脱,可是现在
精神却忽然振奋起来。
  “我知道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对手,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也死而无憾,因为那至少总比死
在别人手里好。”小高说:“可是你要杀我也不容易。”
  他盯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你要杀我,至少也得先打开你这口箱子,在我拔出我的这
柄剑之前,就打开这口箱子。”
  他的剑也在他的手里,已经不再用青布包着,一入长安,他就已随时准备拔剑。
  萧泪血慢慢地转过身,盯着小高这只握剑的手,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提着箱子的那只手指节忽然发白,手背上忽然有青筋暴起。
  ——宝剑初出,神鬼皆忌。
  ——剑上的泪痕是谁的泪痕?
  ——萧大师的。
  ——宝剑已铸成,他为什么要流泪?
  ——因为他已预见到一件灾祸,他已经在剑气中预见到他的独生子要死在这柄剑下。
  ——他的独生于就是萧泪血?
  ——是的。


  浴室中热气腾腾,卓东来正在洗澡,仿佛想及时洗去昨夜新染上的那一身血污。
  这间浴室在他的寝室后,就像是藏宝的密室一样,建筑得坚固而严密。
  因为他洗澡的时候绝不容任何人闯进来。
  因为无论任何人洗澡时都是赤裸的,他也不能例外。
  除了他婴儿时在他母亲面前之外,卓东来这一生中从未让其他任何人看到他完全赤裸
过。
  卓东来是个残废,发育不全的畸形残废者。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点,他发育不全,只因为他在娘胎中已经受到另外一个人的压挤。
  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卓东来是孪生子,本来应该有个弟弟,在母体中和他分享受和营养的弟弟。
  他先生出来了,他的弟弟却死在她母亲的子宫里,和他的母亲同时死的。
  “我是个凶手,天生就是凶手,”卓东来在恶梦中常常会呼喊:“我一出生就杀死了我
的母亲和弟弟。”
  他一直认为他的残废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可是他又不服气。
  他以无比的决心和毅力克服了他手足的先天障碍,自从他成年后。就没有人能看得出他
是个跛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以前常常会因为练习像平常人一样走路而痛得流汗。
  可惜另外还有一件事却是他永远做不到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做不到。
  他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身体上的某一部份永远都像是个婴儿。
  卓东来手背上也有青筋凸起,是被热水泡出来的,他喜欢泡在滚烫的热水里。
  他沐浴的设备是特地派人从“扶桑国”仿制的“风吕”。
  每当他泡在滚滚的热水中时,他就会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他弟弟的身边,又受到了那种热
力和压挤。
  ——他是在虐待自己?还是在惩罚自己?
  他是不是也同样将虐侍惩罚别人当作一种乐趣?
  现在卓东来心里所想的却不是这些事,他想的是件更有趣的事,他想小高和萧泪血。
  一个人是天下无双的高手,而且还有一件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可是他的命运却已被注定了,注定要死在他父亲铸出的宝剑下。
  另外一个人本来是必将死在他手里的,根本就完全没有抵挡逃避的余地。
  可是宝剑却在这个人手里。
  ——这两个人之中死的是谁?
  卓东来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很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忍不住要笑。
  可是他还没有笑出来,他的笑容就已经被冻死在他的皮肤肌肉里。
  他的瞳孔已收缩。
  只有在真正恐惧紧张时,他的瞳孔才会收缩。现在他已经感觉到这一类的事了。
  他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人用一种他直到现在还不能了解的方法,打开了他这间密室的门,
已经鬼魂般站在他的身后。
  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卓东来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具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能
力。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能不信。
  他很快就想到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萧泪血,我知道一定是你。”
  “是的。”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说:“是我。”
  卓东来忽然长长叹息。
  “神鬼无凭,鬼神之说毕竟是靠不住的。”他说:“否则你就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应该已经是个死人,死在高渐飞的‘泪痕’下。”卓东来说:“冥冥中本
来已往定了你的命运。”
  他又叹息:“现在我才知道这种说法多么荒谬可笑。”
  “以前呢?”萧泪血问:“以前你信不信?”
  “未必尽信,也未必不信。”
  “所以你就想尽方法要我去杀高渐飞?”萧泪血又问:“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们两个人之
中究竟是谁会死在惟手里?”
  “是。”
  “不管死的是谁,你大概都不会伤心的。”
  “我的确不会。”卓东来说:“不管死的是谁,对我都有好处,如果你们两位一起死
了,更是妙不可言,我一定会好好安排你们的后事。”
  他说的是实话,卓东来一向说实话。
  因为他不必说假话。
  在大多数人面前,他根本完全没有说谎的必要,对另外一些人说谎根本没有用。
  萧泪血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他喜欢和这一类的人交手,那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能和这一类的人交手也远比做他们的朋友愉快得多。
  “我一向也只说实话,”萧泪血道:“我说出的每句活你最好都要相信。”
  “我一定相信。”
  “我知道你还没有见过我,你一定很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实在想得要命。”
  “可是你只要回头看我一眼,你就永远看不到别的事了。”
  “我不会回头的。”卓东来说:“暂时我还不想死。”
  “说实话是种很好的习惯,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莆泪血的声音很平淡:“只要
你说了一句谎话,我就要你死在这个木桶里。”
  “我说过,暂时我还不想死。”卓东来的声音也很干静:“我当然更不想赤裸裸的死在
这么样一个木柄里,你应该相信这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很好。”
  萧泪血对这种情况似乎已经觉得很满意,所以立刻就问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二十年前,我跟一个人订了一张杀人的契约,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契约上最重要的一项一直是空白的,一直少了一个名字。”
  “这一点我也知道。”
  “现在已经有人把这张契约送来给我了,而且已经在上面填好了一个人的名字。”萧泪
血又问:“你知不知道那是谁的名字?”
  “我知道。”卓东来居然笑了笑:“那个名字是我填上去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契约是不是你跟我订的?”
  “不是。”卓东来说,”我还不配。”
  “是不是你送去的?”
  “是,”卓东来道,“是一个人要我送去的,先把契约送到那个土地庙,再到城外去点
燃血火,为了确定要让你看见,所以要每天点一次,连点三天。”
  “是一个人要你送去的,”萧泪血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嘶哑:“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卓东来说:“知道他的人都以为他早就死了,还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
名字,可是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
  “你知道他还没有死?”
  “是的,”
  “你也知道他的人在什么地方?”
  “是。”
  “很好,”萧泪血的声音仿佛已被撕裂:“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了。”
  “为什么要站起来?”
  “因为你要带我去见他。”
  “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
  卓东来立刻就站起来,对于无法争辩的事,他从来都不会争辩的。
  “你可以披上你的紫貂,穿上你的鞋子。”萧泪血说:“可是你最好不要再做别的
事。”
  卓东来跨出浴涌,披上貂裘,他的动作很慢,每个动作都很谨慎。
  因为他已听出了萧泪血声音里的仇恨和杀机。
  萧泪血不会杀他的,也下会砍断他的腿,可是只要他的动作让萧泪血觉得有一点不对,
他身上就一定会有某一部份要脱离他了。
  他绝不给任何人这种机会。
  萧泪血无疑正在观察着他,对他每一个动作都观察得很仔细。
  “我知道你一向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你的反应和速度都够快,内家气功也练得很好,当
今天下已经很少有人能击败你。”萧诅血说:“我相信司马超群也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他远
远不及你冷静。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冷静的人,”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的。”卓东来又在笑,“每个人都难免会有自我陶醉的时候,尤
其是在夜半无人时,薄醉微醺后。”
  “你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我出手,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比你强?”萧泪血淡淡的问:
“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你一出手就可以杀了我?”
  “我没有想到过。”卓东来说:“这一类的事我根本连想都不去想。”
  “为什么?”
  “因为我绝对禁止自己去想,”卓东来笑得仿佛有点感伤:“一个人如果还能活下去,
像这一类的事就连想都不能去想。”
  萧泪血冷笑:“所以你宁愿变得像一条狗一样听话,也不敢出手?”
  “是的。”卓东来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小院外的窄门紧闭。
  卓东来敲门,先敲三声,再敲一响。
  这种敲门的方法无疑是他和院中老人秘密约定的,小院里却没有回应。
  “他不在?”
  “他在。”卓东来说:“一定在。”
  “你是不是想通知他,有个他不能见的人来了,要他快点走?”
  “你应该知道他不会走的,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逃走过。”卓东来告诉萧泪血:“何况
他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他。”
  可是小院里仍然没有应声,卓东来又敲门,敲得比较用力一点。
  门忽然开了,开了一线。
  这扇门虽然是开着的,可是里面并没有锁住,也没有上栓。
  老人也没有走。
  幽静的小院里,花香依旧,古松依旧,小亭依旧,老人也依旧坐在小亭里,面对着亭前
的雪地,亭前仿佛依旧有蝶舞在舞。
  蝶舞不再舞。
  老人也不会再老了。
  只有思想和感情才会使人老,如果一个人已经不能再思想,不再有感情,就不会再老
了。
  老人已经不能再思想,不能再考虑判断计划任何事。
  老人也已不再有感情,不再有忧郁痛苦欢乐烦恼相思回忆。
  只有死人才会不再有思想和感情,只有死人永不再老。
  老人已死。
  他还像活着时一样,带着种无比风雅和悠闲的姿态坐在小亭里。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那双混合着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调皮的眼晴,看来已不再像阳光照耀下的海洋,已经
不再有阳光的灿烂和海水的湛蓝。
  他的眼睛已经变或死灰色的,就好像将晚未晚将雪未雪时的天色一样。
  看见了这双眼睛,卓东来就无法再往前走了,连一步都不想再往前走。
  他的全身都似已僵硬,僵硬如这个已经僵死了的老人。
  然后他就看见了萧泪血。
  萧泪血看起来并不高,实际上却比大多数人都要高一点,而且很瘦。
  他的头发漆黑,连一点花白的都没有,用一根颜色很淡的灰布在头上扎了个发髻。
  他身已穿的衣衫也是用这种灰布做成的,剪裁既不合身,手工也不好。他的手里提着口
箱子,陈旧而又平凡的箱子。
  卓东来看到的就只有这么多,因为他看见的只不过是萧泪血的背。
  就好像一阵凤从身边吹过去一样,这个一直像影子一样贴在他后面的人,忽然就到了他
前面去了。
  这个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卓东来还是看不见。
  可是一个脸上很少表露出情感的人,却往往会在无意中把情感从背上流露出来。
  萧泪血的背已绷紧,每一根肌肉都已绷紧,然后就开始不停的颤动,就好像正在被一条
看不见的鞭子用力鞭挞。
  老人的死,就是这条鞭子。
  无论谁都可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绝不是这个老人的朋友。
  他们之间无疑有某种无法化解的仇恨。
  他逼卓东来到他这里来,很可能就是要利用这个老人的血来洗去他心里的怨毒和仇恨。
  现在老人死了,他为什么反而如此痛苦激动和悲伤?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卓东来。
  他绝不是心胸开阔的人,绝不容任何人侵犯到他的自尊。
  这个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人像萧泪血这么样侮辱过他,这种侮辱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清。
  如果他杀了萧泪血,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也没有人会觉得遗憾。
  就算他如饮酒般把萧泪血的血喝干,也没有人会难受。
  萧泪血并不是个值得同情的人,卓东来本来就应该杀了他的。只要一有机会,就不该放
过他。
  现在正是卓东来下手的最好机会。
  现在萧泪血的背就像是一大块平坦肥美而且完全不设防的土地一样,等着人未侵犯践
踏。
  现在正是他情绪最激动、最容易造成疏忽和错误的时候。
  可是卓东来居然连一点举动都没有。
  这种机会就像是一片正好从你面前飞过去的浮云,稍纵即逝,永不再来。
  卓东来的呼吸忽然停顿,瞳孔再次收缩。
  他终于看见这个人了,这个天下最神秘最可怕的人。
  萧泪血居然转过身,面对卓东来。
  他的脸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可是他的眼睛却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刀。
  “如果有人要杀我,则才就是最好的机会了。”萧泪血说:“像那样的机会永远不会再
有。”
  “我看得出。”
  “刚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因为我并不想杀你。”卓东来说得很诚恳:“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去想过。”
  “你应该想一想的。”萧泪血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杀你。”
  “一定会杀我?”卓东来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人的脸:”你好像一向都不肯免费
杀人的。”
  “这一次却是例外。”
  “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他。”
  卓东来的目光终于移向亭中的老人:“你说我杀了他?你认为他会死任我手里?”
  “本来你当然动不了他,连他的一根毫发都动不了,”萧泪血说:“你的武功虽不差,
可是他举手间就可以将你置之于死地。”
  “也许他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足够。”
  “可是现在的情况已不同。”萧泪血说:“他还没有死之前,就已经是个废人。”
  “你看得出他的真气内力都早就被人废了?”
  “我看得出。”
  “你是不是刚才看出来的?”
  “他纵横天下,行迹一向飘忽,如果不是因为功力已失,怎么肯躲到这里来,寄居在一
个他绝对不会看得起的人的屋檐下?”
  “他当然不会看得起我这样一个人,但他却还是到我这里来。”卓东来说:“因为他知
道我这个人至少有一点好处。”
  “什么好处?”
  “我很可靠,非常可靠。”卓东来说:“不但人可靠,嘴也可靠。”
  “哦?”
  “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功力已失,也没有人知道他隐居在这里,因为我一直守口
如瓶。”
  这一点萧泪血也不能否认。
  “江湖中想要他这条命的人很不少,如果我要出卖他,他早已死在别人手里。”卓东来
说:“就算我要亲手杀他,也不必等到现在。”
  这一点无疑也是事实。
  “而且他还救过我一命,所以才会在最危险的时候来找我。”卓东来说:“你想我会不
会害死我唯一的恩人?”
  “你会!”
  “是。”
  “但是我早已知道。”卓东来说:“多年前我就已知道。”
  “哦?”
  “他来的时候,功力就已被人废了。所以才会隐居在这里,这一点你也应该想象得
到。”
  萧泪血承认。
  二十年前,老人还未老,那时候江湖已经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萧泪血声音冰冷:“别人不会;可是你会。”
  “他的动力虽失,头脑仍在。”萧泪血说:“他的头脑就像是个永远挖不尽的宝藏,里
面埋藏着的思想智慧和秘密,远比世上任何珠宝都珍贵。”
  他冷冷的看着卓东来:“你一直不杀池,只因为他对你还有用。”
  卓东来沉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是的!”卓东来居然承认了:“是我杀了他。”
  萧泪血的手握紧,提着箱子的手,瞬息间就可以杀人的箱子。
  “其买他一直到现在对我都还是有用的。”卓东来叹息:“只可惜现在已经到了非杀他
不可的时候了。”
  他看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出手了?”
  “是。”
  “在你出手之前,能不能告诉残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杀我真的是因为你要为他复仇,”
  卓东来不等萧泪血回答这问题,就已经先否定了这一点。
  “不是的。”他说:“你绝不会为他复仇,因为我看得出你恨他,远比世上所有的人都
恨他,如果他还活着,你也会杀了他。”
  “是的。”萧泪血居然也立刻承认:“如果他不死,我也会杀了他的。”
  他的声音又因痛苦而嘶哑:“可是在我出手之前,我也会问他一件事。”萧泪血说:
“一件只有他才能告诉我的事,一件只有他才能解答的秘密。”
  “什么秘密?”
  “你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卓东来反问:“如果我知道又怎么样?你会不会放过我,”
  萧泪血冷冷的看着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萧泪血又长长叹息。
  “可惜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实在很可惜。”
  萧泪血要问的是什么事?
  无论那是什么事,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现在老人已死,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解答这个秘密。
  卓东来已经死了,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出他已经死定了·
  萧泪血已经打开了他的箱子。
  ——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什么?
  ——是一口箱子。
  箱子可怕,提着箱子的这个人更可怕。
  卓东来的瞳孔又开始收缩。
  他的眼睛在看着这个人,他的脸上在流着冷汗,他全身肌肉部在颤抖跳动。
  “崩”的一响,箱子开了,开了一线。
  就像是媚眼如丝的情人之眼,那么样的一条线。


  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这口箱子打开这么样一条线,这个地方就会有一个人
会被提着箱子的这个人像牛羊般审判。
  这个地方也就会像是个屠场。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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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9 23: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四章 谁是牛羊


  二月廿四,午时。
  关洛道上。
  司马超群鞭马、放缰、飞驰。
  驰向长安。
  他的马仍在飞奔,仍然冲劲十足,因为他已经在途中换过了四次马。
  他换的都是好马、快马,因为他识马,也肯出高价买马。
  他急着要赶回长安。
  换四次马,被换下的马都已倒下。
  司马超群的人也一样,一样精疲力竭,一样将要倒下。
  因为他一定要急着赶回长女。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凶恶不祥的预兆,好像已感觉到有一个和他极亲近的人将要像牛羊般
被杀。


  同日,同时。
  长安。
  依旧是长安,长安依旧,人也依旧。
  提着箱子等着杀人的人,没有提箱子等着被杀的人都依旧。
  无雪,也无阳光。
  惨惨淡淡的天色就像是一双已经哭得大久的少女眼睛一样,已经失去了它的妖媚明艳和
光亮。
  在这么样一双眼睛下看来,这口箱子也依旧是那么平凡,那么陈旧,那么笨拙,那么丑
陋。
  可是糟子已经开了。
  箱子里那些平凡陈旧笨拙丑陋的铁件,已将在瞬息间变为一种不可招架闪避抗拒抵御的
武器,将卓东来格杀于同一刹那间。
  卓东来少年时是用刀的,直到壮年时仍用刀。
  他用过很多种刀,从他十三岁时用一柄从屠夫肉案上窃来的屠刀,把当地鱼肉市井的恶
霸“杀猪老大”刺杀于肉案上之后,他已不知换过多少柄刀。
  十四岁时他用拆铁单刀,十五岁时他用纯钢朴刀,十六岁时他用鬼头刀,十八岁时他则
换单刀为双刀,用一对极灵便轻巧的鸳鸯蝴蝶刀,二十岁时他又换双刀为单刀,换了柄份量
极重、极有气派的金背砍山刀。
  廿三岁时,他用的就是武林中最有气派的鱼鳞紫金刀了。
  可是廿六岁以后,他用的刀又从华丽变为平凡了。
  他又用过拆铁刀、雁翎刀,甚至还用过方外人用的戒刀。
  从一个人用刀的转变和过程间,是不是也可以看出他刀法和心情的转变?
  不管怎么样,对于“刀”与“刀法”的了解和认识,武林中大概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比得
上他了。
  所以他壮年后就已不再用刀。
  因为他已经能把有形的刀换为无形的刀,已经能以“无刀”胜“有刀”。
  可是他仍有刀。
  他的靴筒里还是藏着把锋利沉重削铁如泥的短刀,一把能轻易将人双腿刺断如切豆腐一
样的短刀。
  ——蝶舞的腿,多么轻盈,多么灵巧,多么美。
  鲜血鲜花般溅出,蝶舞不舞,也不能再舞了。
  于是朱猛奔,小高走。
  于是短刀又被卓东来拾起,带着血淋淋的舞者之魂,被藏于冷冰冰的人之靴筒。
  这柄刀无疑是刀中之刀,是卓东来经过无数次惨痛教训、经过无数次挫败和无数次胜利
之后,才蜕变出的一把刀。
  这一刀如果出刀,无疑也是他无数次蜕变中的精萃。
  萧泪血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拼成一种武器来克制住这把刀?
  他当然有法子的。
  他杀人从未失手过。


  同日,午后。
  长安城外的官道。
  长安已近了,司马超群的心情却更烦躁,那种不祥的预感也更强烈。
  他仿佛已经可以看到他有一个最亲近的人正倒在血泊中挣扎呼喊。
  但是他看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一次必将死在长安的人,是高渐飞和朱猛,他算准他们必死无疑。
  但是他对这两个人的死活并不关心。他们既不是他的亲人,也不是他的朋友。
  吴婉呢?会不会是吴婉?
  绝不会。
  她是个女人,从未伤害过别人,而且一向深居筒出,怎么会遇到这种可怕的灾祸?
  难道是卓东来?
  那更是绝无可能的事,以卓东来的谨慎智谋和武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护自己
的。
  就算大使局这一次不幸惨败,他也一定会安然脱走,全身而退。
  除此之外,他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已经没有亲人了,他心里这种凶恶不祥的预感,究竟要
应在谁的身上?
  司马超群想不通。
  他当然更想不到卓东未此刻的处境就像是虎爪下的牛羊,刀砧上的鱼肉。


  同日,同时。
  长安。
  卓东来确定应该已经死定了,他也知道萧泪血杀人从未失手过。
  可是他没有死。
  “崩”的一响,箱子开了,萧泪血纤长灵巧而有力的手指已开始动作。
  只要他的动作一开始,箱子里就会有某几种铁器在一瞬间拼成一件致命的武器,一件绝
对能克制卓东来的武器。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指却突然僵硬。
  他全身仿佛都已僵硬。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抬起头,面对卓东来,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眼睛里却
充满一种垂死野兽面对猎人的愤怒和悲伤。
  卓东来也在看着他。
  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都没有开口,也没有动。
  又不知过了多久,国外的小径上忽然传一阵脚步声,卓青居然也来了。
  他后面还跟着四个人,一个人捧酒器,一个人捧衣帽,两个人抬首张上面铺着紫貂皮的
紫檀木椅。
  卓东来在貂裘里加上一套衣裤,穿上袜子,戴上皮帽,舒舒服服的在紫檀木椅上坐下,
用紫晶杯倒了杯葡萄酒喝下去,才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子就比较舒服多了。”
  萧泪血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所有的这一切事,他好像全都没有看见。
  如果有别的人看见,一定也会以为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是种幻觉。
  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会发生的。
  面对着天下最可怕的敌人和最可怕的武器,生死只不过是呼吸间的事,他居然还这么从
容悠闲,居然还叫人替他搬椅子换衣服,居然还要喝酒。
  只要是一个神智清醒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是卓东来却做出来了。
  箱子已经开了,萧泪血也不再有任何动作。
  这个神秘而可怕的人本来就像是来自地狱的上空幽灵,现在忽然又被冥冥中的生宰将他
的精魂召回去,将他变作了一个上古时就已化石的尸体。
  卓东来又倒了杯酒浅浅啜了一口,才回过头去问卓青:“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这位萧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卓东来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这二三十年来,死在他手下的
江湖大豪武林高手最少也有四五十位。”
  卓青听着。
  “他手里捉着的这口箱子,据说就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卓东来说:“我一向不太谦
虚,可是我相信只要他一出手,我就是个死人。”
  他看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
  “现在他已经把箱子打开了,因为他本来是想杀了我的,却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
卓东来淡淡的说:“他居然宁可变得像是个呆子一样站在那里看我喝酒,也不出手。”
  萧泪血没有听见。
  无论卓东来说什么,他都好像完全听不见。
  卓东来忽然笑了。
  “他当然不是不敢杀我,像我这样的人,在萧先生眼里也许连一条狗都比不上。”他又
问卓青:“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不杀我?”
  “不知道。”
  “他不杀我,只因为他已经没法子杀我了。”卓东来说:“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
站在那里等着我去杀他,像杀狗一样的杀。也许比杀狗还容易。”
  这种事本来也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没有人敢在萧泪血面前这么样侮辱他,就正如以前也没有人敢侮辱卓东来一样。
  “卓青,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天下无双的萧先生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一条狗?”
  “不知道。”
  “你应该看得出来的,多少总该看出来一点。”卓东来冷冷的说:“如果你连这种事都
看不出来,要活到二十岁恐怕都不太容易。”
  “是的。”卓青说:“这种事我多少都应该能看得出一点的。”
  “你看出了什么?”
  “萧先生恐怕是被人用一种很特别的方法制住了,全身的功力恐怕连一分都使不出
来。”
  “对!”
  “萧先生本来是人中之龙,并不是狗。”卓青说:“只不过萧先生也知道,如果龙死
了,就算是一条神龙也比不上一条狗了。”
  他说得还是那么平静,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可是狗也会死的。”
  “当然会死,迟早总会死,可是至少现在还活着。”卓青说:“不管是龙是人是狗,能
多活片刻也比马上就死了的好。”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该放弃。
  “可惜现在我已经看不出他还有什么希望了,”卓东来说:“无论谁中了‘君子香’的
毒,恐怕都下会再有利么希望了。”
  “君子香?”
  “君子之交谈如水,谆谆君子,温良如玉,君子香也一样。”
  “一样?”
  “水一样清澈流动,无色无味,玉一样温润柔美。”卓东来的声音也一样温柔:“唯一
不同的是,君子香这位君子,其实是个伪君子,是有毒的。”
  他微笑:“如君子交,如沐春风,这位伪君子的毒也好像春风一样,不知不觉问就让人
醉了,一醉就销魂蚀骨,万劫不复。”
  “萧先生怎么会中这种毒?”
  “因为我在萧先生眼中只不过是条狗而已,比狗还听话,在萧先生面前,有些事我连想
都不敢想,因为心里一想,神色就难免会有些不对了,就难免会被萧先生看出来。”
  卓东来又斟了一杯酒。
  “萧先生当然也想不到我早已把君子香摆在一个死人的衣襟里,只要萧先生走近这位死
人,动了动这位死人的衣着,君子香就会像春风般拂过他的脸。”卓东来叹了口气:“萧先
生当然想不到一条狗会做出这种事。”
  “是的。”卓青说:“以后我永远都不会把一个人当作一条狗的。”
  老人已死,萧泪血最想知道的一件秘密也随死者而去。
  在他看到死去的老人时,当然要去看一看老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是怎么死的?
  要查看一个人的死因,当然难免要主动他的衣裳。
  卓东来早已算准萧泪血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来,所以早就准备杯君子香。
  这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非常简单。
  简单得可怕。
  卓东来又在叹息:“这位老人活着时并不是君子,又有谁能想到他死后反而有了君子之
香?”他叹息着道:“有时候君子也是很可怕的。”
  他说的并不是什么金玉良言,更不是什么能够发人深省的哲理。
  他说的只不过是句实话而已。


  黄昏时司马超群已经回到长安城。
  这里是他居住得最久的地方,城里大多数街道他都很熟悉,可是现在看来却好像变了样
子。
  古老的长安是不会变的,变的是他自己。
  可是他自己也说不出自己有些什么地方改变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是在他踏上那条石板缝里仍有血迹的长街时?还是在他听牛皮说到钉鞋的浴血战
时?
  一个人如果一定要踩着别人的尸体才能往上爬,就算爬到巅峰,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人和马都已同样疲倦。
  他打马经过城墙边一条荒僻的街道,忽然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的背影。
  这个人已经转入城墙下的阴影中,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一直都没有回过头来。
  可是司马超群却有把握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高渐飞。
  在他还没有喝醉的时候,他的记忆力和眼力部远比别人好得多。
  ——高渐飞怎么还没有死?卓东来怎么会放过他?
  ——大镖局和雄狮堂的人是不是已经有过正面冲突?
  司马起群很想追过去问问高渐飞,可是他更急着要赶回家去,看看他那种凶恶不祥的预
感是否已灵验?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他的心情又很急躁,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谁都难免会看错人
的。
  他看见的也许并不是高渐飞。
  萧泪血既然还没有死在“泪痕”下,高渐飞就已必死无疑。
  只要接到杀人的契约,萧泪血从未因任何缘故放过任何人。
  他当然也不会为小高破例。
  小高只不过是个不足轻重的江湖浪子而已,和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小盲自己也想不通萧泪血为什么没有杀他,他甚至替萧泪血找了很多种理由,可是连他
自己都不满意。
  他实在找不出任何一种理由能解释萧泪血为什么会放过他的。
  直到现在他还活着,实在是奇迹。
  司马超群并没有看错,刚才他看见的那个人确实是高渐飞。
  小高也看见了快马飞驰而过的司马超群。
  可是他故意避开了,因为除了朱猛外,暂时他不想见到任何人。
  他在找朱猛,找遍了长安城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现在正是朱猛最需要朋友的时候,不管朱猛是不是还把他当作朋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
就这么样弃朱猛而去。
  ——如果现在朱猛还在陪着蝶舞,看到他的时候会对他怎么样?
  小高也已想象到这种难堪的情况,但是他已下定决心,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切。
  天色更暗了。
  长安古城的阴影沉重的压在小高身上,他的心情也同样沉重。
  ——朱猛是条好汉,胸襟开阔、重情重义的好汉。
  ——朱猛应该了解他的苦衷,应该能原谅他的。
  可是蝶舞呢?
  小高握紧双拳,大步往前走,忽然间,刀光一闪,一柄雪亮的大刀从黑暗中迎面劈了下
来。
  这一刀劈下来时,无疑已下了决心要把他的头颅劈成两半。
  但是无论谁要一刀把高渐飞劈成两半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的手里还有剑。
  这一刀并不太快,用的也不是什么惊人的刀法。他本来很轻易的就可以拔剑反击,把这
个躲在阴影中暗算他的人刺杀。
  他没有拔剑。
  因为他已经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看到了这个人头缠的白巾,也看到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叫蛮牛,是雄狮堂属下最有种的好汉之一,也是朱猛这次带到长安来的八十六位
死士之一。
  这些人本来跟他素不相识,现在却已全都是他的好兄弟,跟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好兄弟。
  这一刀一定是砍错了人。
  “我是小高,高渐飞。”
  他的身子一闪,刀就劈空了,刀锋砍在地上,火星四溅。
  黑暗中有双血红的眼睛在瞪着他。
  “你是小高,俺知道你是小高。”蛮牛忽然大吼:“俺操你个娘。”
  吼声中,又有刀砍已除了蛮牛的刀,还有另外几把刀。
  几把刀都不是好刀,用刀的人也不是好手,可是每一刀都充满了仇恨和愤怒,每个人都
是拼了命来的。
  小高不怕死。
  小高不能用他那种每一剑都能在瞬间取人咽喉的剑法,来对付这班兄弟。
  可是他也不能这么样死在乱刀下。
  宝剑虽然未出鞘,剑鞘挥打点击间,刀已落地,握刀的手已抬不起来。
  握刀的人却没有迟下去,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怨毒愤怒和仇恨。
  “好,姓高的,算你有本事,”蛮牛嘶声道:“你有种就把老子们全宰了,若剩下一个
你就是狗养的。”
  “我不懂你们是什么意思?”小高也生气了,气得发抖:“我真的不懂。”
  “你不懂?俺操你祖宗,你不懂谁懂?”蛮牛怒吼:“老子们把你当人,谁知道你是个
畜牲,老子们在拼命的时候,你这个畜牲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偷别人的老婆?”
  “现在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可是你们不会明白的。”他黯然的说:“有些事你们永远
都下会明白的。”
  “你想怎么样?”
  “我只想要你们带我去见朱猛。”
  “你真他娘的不要脸,”蛮牛跳了起来:“你还有脸会见他?”
  “我一定要去见他。”小高沉住气:“你们非带我去不可。”
  “好,老子带你去!”
  另外一条大汉也跳起来,一头往城墙上撞了过去,他的一颗大好大颅立刻就变得好像是
个绽破了的石榴。
  热血飞溅,小高的心却冷了。蛮牛又大吼:
  “你还要见他,是不是要气死他,好,俺也可以带你去。”
  他也一头住城墙上撞过去,可是这次小高已经有了痛苦的经验,一把拉住了他,把他掼
在地上,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霎眼间人已不见。
  他没有流泪。
  他的泪已经溶入他的血。
  英雄无泪,化为碧血。
  青锋过处,是泪是血?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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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9 23:14:3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五章 巅峰


  二月二十五。
  长安。
  有灯。
  淡紫色的水晶灯罩,黄金灯,灯下有一口箱子,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灯下也有人,却不是那个沉默平凡提着这口箱子的人。
  灯下的人是卓东来。
  天还没有亮,所以灯是燃着的,灯光正好照在他看起来比较柔和的左面半边脸上。
  今天他这半边脸看来简直就像是仁慈的父亲。
  一个人在对自己心满意足的时候,对别人也会比较仁慈些的。
  现在朱猛已经在他掌握中,雄狮堂已完全瓦解崩溃,高渐飞也已死了。至少,他认为高
渐飞已经死了,每一件事都已完全在他的控制下。
  强敌已除,大权在握,江湖中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和他一争长短,这种情况就算最不知足
的人也不能不满意了。
  他的一生事业,无疑已到达巅峰。
  所以他没有杀萧泪血。
  现在萧泪血的情况几乎已经和那老人完全一样,功力已完全消失,也被卓东来安排在那
个幽静的小院里,等着卓东来去榨取他脑中的智慧和他那一笔秘密的财富。
  这些事都可以等到以后慢慢去做,卓东来一点也不着急。
  一个功力已完全消失了的杀人者,就好像一个无人理睬的垂暮妓女,是没有什么路可以
走的,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们做的行业都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他们的悲哀也是人类最古老的悲剧。
  萧泪血的箱子现在也已落入卓东来手里了。
  他也知道这口箱子是世上最神秘最可怕的武器,在雄狮堂的叛徒杨坚被刺杀的那一天,
他已经知道这件武器的可怕。
  他相信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来换取这件武器。
  幸好他不是那些人,他和这个世界上其他那些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箱子就摆在他面前,他连动都懒得去动它。
  因为他有另一种更可怕的武器,他的智慧就是他的武器。
  他运用他的智慧时,远比世上任何人使用任何武器都可怕。
  ——萧泪血虽然是天下无双的高手,可是在他面前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朱猛虽然勇猛骠悍,雄狮堂虽然势力强大,可他还是在举手间就把他们击溃了。
  他能做到这些事,因为他不但能把握着每一个机会,还能制造机会。
  在别人认为他已失败了的时候,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他非但不会心慌意乱,反而适时制
造良机击溃强敌,反败为胜。
  只有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长枪大斧钢刀宝剑都只不过是匹夫的利器而已,甚至连这口箱子都一样。
  卓青已经站在他面前等了许久,胜利的滋味就像是橄榄一样,要细细阻嚼才能享受到它
的甘美,所以卓青已经准备悄悄的退出去。
  卓东来却忽然叫住了他,用一种很温和的声音说:“你也辛苦了一个晚上了,为什么不
坐下未喝杯酒?”
  “我不会喝酒。”
  “你可以学。”卓东来微笑:“要学喝酒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可是现在还不到我要学喝酒的时候。”
  “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开始学?”卓东来的笑容已隐没在阴影里,“是不是要等到你能
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改变了话题问卓青:“你是不是已经把萧先生安顿好了?”
  “是。”
  “你走的时候,他的情况如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卓青道:“他还是和刚才一样,好像对任何事都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很好。”卓东来又露出微笑:“能够听天由命,尽量使自己安于现况的人,才是真正
的聪明人,这种人才能活得长。”
  卓东来的微笑中仿佛也有种尖锐如锥的思想:“有时候我觉得他有很多地方都跟我一
样,自己做不到的事,他非但不会去做,连想都不会去想。”
  他淡淡的接着道:“一个人如果总喜欢去做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就难免会死于非命,
高渐飞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卓青忽然说:“高渐飞不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不是?”卓东来间:“为什么不是?”
  “因为他还没有死。”
  “你知道他还没有死?”
  “我知道。”卓青说:“郑诚在昨天黄昏时还亲眼看见他提看到出城去。”
  “郑诚?”卓东来仿佛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他真的看见了高渐飞?”
  “他一发现高渐飞的行踪,就立刻赶回来告诉我了。”
  “你相信他的话?”
  “我相信。”
  卓东来的笑容又隐没,声音却更温和,“对!你应该相信他。如果你想要别人信任你,
就一定要先让他知道你很信任他。”
  他好像忽然发觉这句话是不该说的,立刻又改变话题问卓青。
  “你有没有想到高渐飞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他一定是到红花集那妓院去找朱猛了。”卓青说:“朱猛既然不在那里,高渐飞
一定还会回去找的,所以我并没有叫郑诚去盯他,只要他在长安,就在我们的掌握中。”
  卓东来又笑了,笑得更愉快。
  “现在你已经可以开始学喝酒了。”卓东来说:“你已经有资格喝酒。而且比大多数人
都有资格喝酒。”
  他忽然站起来,将他一直拿着的一杯酒送到卓青面前。
  卓青立刻接过去,一饮而尽。
  酒甘甜,可是他嘴里却又酸又苦。
  他已经发现自己话说得大多,如果能把他刚才说的活全部收回去。他情愿砍断自己一只
手。
  卓东来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反应,接过他的空杯,又倒了杯酒,坐下去浅啜一
口。
  “萧泪血明明知道高渐飞是他宿命中的灾祸,萧泪血这一生从未悔约过一次,现在他已
接到了契约,他为什么不杀高渐飞?卓东来陷入沉思:“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
关系?那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忽然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只有那个
老人才能确定。萧泪血要问老人的,一定就是这件事,这件事对他一定很重要,所以老人一
死,他就动了杀机,因为老人死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高渐飞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
  卓青本来已决心不开口的,此刻还是忍不住大声问:“高渐飞怎么会是萧泪血的儿
子?”
  “你认为不可能?”
  卓东来冷笑:“高渐飞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年轻人而已,一向冷酷无情的莆泪血为什
么要救他?如果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关系存在,就算有十万个高渐飞死在萧泪血面
前,他也不会动一根手指的。”
  他看青卓青,声音又变得很温和。
  “你一定要相信我,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卓东来说:“像朱猛这样一条铁铮铮的好
汉,怎么可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可是他败了,败得很惨,萧泪血也一样,谁能想得到他有
今日?”
  他忽然长长叹息:“其实我也一样,我又何尝能想到将来我会败在谁的手里?”
  这句话也许并不是实活,可是其中却有些值得深思的哲理。
  卓青忽然退了出去。
  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他应该退下去的时候,因为他知道司马超群已经来了。
  他已经听见司马超群在说:“是的,这种事本来就是谁都想不到的。”


  门是开着的,司马超群站在门口,外面是一片接近乳白色的浓雾。
  他已经是个中年人,衣服和头发都很凌乱,经过长途奔波后,也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站在这里的时候,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英俊强壮,而且远比他实际年龄年轻得
多,在门外的浓雾和屋里的灯光衬托下,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图画中的天神一样。
  这一点无疑是江湖中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就算他的武功只有现在一半好,他也必将成为一位受人赞佩尊敬的英雄。
  因为他天生就是这种人。
  卓东来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也不禁露出赞赏之鱼。很快的站起来,为他倒了杯酒。
  ——你为什么要到洛阳去?为什么要装病骗我?
  这些事卓东来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在他能感觉到司马超群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会小心避免提起这一类不愉快的事。
  “你一定很累了,一定急着在赶路。”卓东来说:“我本来预计你要到明后天才会回来
的。”
  他带着微笑问:“洛阳那边的天气怎么样?”
  司马超群沉默着,神色好像有点奇怪,过了半天才开口:“那边的天气很好,比这里
好,流在街上的血也干得很快,比这里快得多。”
  他的声音好像也有点怪怪的,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感觉到。
  “只要血流了出来,迟早总会干的。”司马说:“早一点干,晚一点干。其实都没有什
么关系。“
  “是的。”卓东来说:“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
  “世上也有很多事不是这样子的。”
  “哦?”
  “人活着,迟早总要死。可是早死和晚死的分别就很大了。”司马超群说:“如果你要
杀一个人,能不能等到他死了之后才动手?”
  “不能。”卓东来说:“杀人要及时,时机一过,物移人换,情况就不对了。”
  他微笑举杯:“就像喝酒一样,喝酒也要及时,如果你把这杯酒留到以后再喝,它就会
变酸的。”
  “对。”司马超群同意:“你说得对极了。你说的活好像永远不会错。”
  他举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我要敬你,因为你又替我们的大镖局打了次漂漂亮亮的胜
仗。”
  “你已经知道这里的事?”
  “我知道。”司马说:“我已经回来很久,也想了很久。”
  “想什么?”
  “想你。”
  司马超群的表情更奇怪:“我把这三十年来你替我做的每件事都仔细想过一遍。我越想
越觉得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实在比不上你。”
  卓东来的笑容仍在脸上,却已变得很生硬:“你为什么要想这些事?”
  司马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转过身。
  “你跟我来。”他说:“我带你去看几个人,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的。”


  晨曦初露,雾色更浓。
  这个小园中没有种花,却种着些黄芽白、豌豆青、萝卜、莴苣、胡瓜和韭菜。
  这些蔬菜都是吴婉种的,司马超群一向喜欢吃刚摘下的新鲜蔬菜。
  所以园里不种花,只种菜。
  吴婉做的每件事都是为她的丈夫而做的,她的丈夫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一向很乖巧,很听话,因为吴婉从小就把他们教养得很好,从来不让他们接
触到大人的事,也不让他们随便溜到外面去。
  外面就是大镖局的范围了,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不是孩子应该看到的。
  这个小园和后面的一座小楼,就是吴婉和孩子生活的天地。
  走到这里,卓东来才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过他们了。
  这是他的疏忽。
  为了他和司马之间的交情,为了大镖局的前途,他决心以后不再提起郭庄那件事,而且
对吴婉和孩子们好一点。


  小楼下面是厅,一间正厅和一间喝酒的花厅,这里虽然很少有客人来,吴婉还是把这两
个厅布置得很幽静舒服。
  楼上才是她和孩子的卧房,从她娘家陪嫁来的一个奶奶和两个丫头也跟她住在一起。
  她的丈夫却不住在家里。
  司马对她很好,对孩子们也好,可是晚上却从来不住在这里。
  天色还没有亮。楼上并没有燃灯,吴婉和孩子们想必还在沉睡。
  ——司马超群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看他们?
  卓东来想不通。
  卧房的窗子居然是开着的,乳白色的浓雾被风吹进来之后,就变成一种淡淡的死灰色,
使得这间本来很幽雅的屋子变得好像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而且非常冷,奇冷彻
骨。
  因为火盆早已灭了。
  一向细心的女主人,为什么不为她的孩子在火盆里添一点火?
  没有灯,没有火。可是有风。
  从阴森森灰蒙蒙的雾中看过去,屋子里仿佛有个人在随风摇动。
  吊在半空中随风摇动。
  一怎么会吊在半空中,这个人是什么人?
  卓东来的心忽然沉了下去,瞳孔忽然收缩。
  他有双经过多年刻苦训练后面变得兀鹰般锐利的眼睛。
  他已经看出了这个悬在半空中的人,而且看出这个人是用一根绳于悬在半空中的。
  这个人是吴婉。
  她把一根绳子打了一个死结,把这根绳子悬在梁上,再把自己的脖子套进去,把她自己
打的那个死结套在自己的咽喉。
  等她的两条腿离地时,这个死结就嵌入了她的咽喉。
  这就是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这本来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这么容易。
  除了吴婉外,屋子里还有个人,一个白发如霜的老奶妈,两个年华已如花一般凋落的丫
头,一对可爱的孩子,有着无限远大前程的可爱孩子,让人看见就会从心里欢喜。
  可是现在,奶妈的头发已经不再发白了,丫头们也不会再自伤年华老去。
  孩子也不会再让人一看见就从心里欢喜,只会让人一看见就会觉得心里有种刀割般的悲
伤和痛苦。
  ——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可怜。
  “我对不起你,所以我死了,我该死,我只有死。孩子们却不该死的。
  可是我也只有让他们陪我死。
  我不要让他们做一个没有娘的孩子,我也不要让他们长大后变成了一个像你的好朋友卓
东来那样的人。
  崔妈是我的奶妈,我从小就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她一直把我当做她的女儿一样。
  小芬和小芳就像是我的姐妹。
  我死了,她们也不想活下去。
  所以我们都死了。
  我不要你原谅我,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我也知道没有我们你一定也会一样活得很好
的。”
  好冷、好冷、好冷,卓东来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这间精雅的卧房竟是个坟墓,而他自己也在这个坟墓里。
  他的身体肌肉血脉骨髓都仿佛已冷得结冰。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吴腕为什么要死?”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卓东来说:“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死了至少已经有三四天,你居然还不知道。”司马超群的声音冰冷:“你实在把
他们照顾得很好,我实在应该感激你。”
  这些话就好像一根冰冷的长针从卓东来的头顶一直插到他脚底。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
  ——这几天他一直全力在对付雄狮堂,这地方是属于吴婉和孩子们的,他和大镖局的人
都很少到这里来。
  他没有解释。
  这种事根本就无法解释,无论怎么样解释都是多余的。
  司马超群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他也看不见司马脸上的表情。
  “你问我,吴婉为什么要死?我本来也想不通的。”司马超群说:“她的年纪并不大,
身体一向很好,一向很喜欢孩子,她对我虽然并不十分忠实,却一直都能尽到做妻子的责
任。”
  他的声音出奇平静:“可是我却没有尽到做丈大的责任,所以错的是我,不是她。”
  “你也知道那件事?”
  “我知道,早已知道,做丈夫的并不一定是最后知道的一个。”司马超群说:“我也知
道那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她还是会做我的好妻子,还是会好好照顾我的孩子。”
  他淡淡的接着说:“我既然决心要依照你的意思做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就必需付出代
价。”
  “所以你就故意装做不知道?”
  “是的。”司马超群说:“因为我若知道,就一定要杀了她,一个英雄的家里是绝对不
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我当然非杀她不可。”
  司马说:“所以我只有装做不知道。因为这是我的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能把这
个家毁掉。我不但要装作不知道,而且还要她认为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家才能保存。”
  卓东来显得很惊讶。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以前根本没有完全了解司马超群。他从不知道司马超群的性格中
还有这样的一面。居然是个这么重感情的人,遇到这种事,居然还能特别人着想。
  “这种事本来是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的,可是我已经想通了。”司马说:“等到这件事
过去,等到孩子们长大,我们还是像别的恩爱夫妇一样,互相厮守,共度余年。”
  他忽然转身,面对卓东来:“如果不是你逼死了她,我们一定会这样子的。”
  “我逼死了她?”卓东来声音已嘶哑:“你认为是我逼死了她?”
  “你不但逼死了她,逼死了郭庄,而且迟早会把我也逼死的。”司马说:“因为你永远
都要别人依照你安排的方式活下去。”
  他凝视着卓东来:“因为你的心里有病,你外表虽然自高自大,其实心里却看不起自
己,所以你要我代表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是你自己去做的事情,你要把我造成一个英雄偶
像,因为你心里已经把我当作你的化身,所以你若认为有人会阻碍你的计划,就会不择手段
把他逼死。”
  司马超群说:“吴婉就是这么样死的。因为你觉得她已经阻碍了你。”
  卓东来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刚才告诉我,你已经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他问司马:”这是不是因为你觉得
现在已经到了要下决心的时候?”
  “是的。”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决定?”
  “是的。”
  “你决定以后要怎么样做?”
  “不是以后要怎么样做,是现在。”司马超群说:“现在我就要你走,永远不要让我再
见到你,永远不要再管我的事。”
  卓东来忽然变得好像站都站不稳了,好像忽然被人一棍子打在头顶上。
  “不管你要把什么带走都可以,但是你一定要走。”司马超群说得截钉断铁:“今天日
落之前,你一定要远离长安城。”
  卓东来忽然笑了。
  “我知道这些活并不是你真心要说出来的。,他柔声说:“你受了打击,又太累,只要
好好休息一阵子,就会把这些话忘记的。,
  司马超群冷冷的看着他。
  “这次你错了,现在你就要走,非走不可。”司马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刚才说过的话
了杀人要及时,绝对不能让时机错过,这件事也一样。”
  卓东来的瞳孔又开始收缩。
  “如果我不走呢广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司马:“如果我不走,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是的。”
  司马超群也用他同样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如果你不走,我就要杀了你。”


  天色已渐渐亮了,屋子里却反而更显得阴森诡秘可怖。
  因为屋里的光线已经让人可以看清楚那些惨死的人。
  活着时越可爱的人,死后看来越悲惨可怕。
  卓东来和司马超群面对面的站着,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刀锋般砍在他们之间。
  “我本来可以走的,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哪里都可以去。”卓东来说:“但是我不能
走。”
  他的声音也变得出奇冷静。
  “因为我花了一生心血才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我不能让你毁在别人手里,”卓东来又
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知道我的为人,有很多事我都宁愿自己做。”
  “是的,我知道。”
  “我们是不是一向都能彼此了解?”
  “是。”司马超群说:“所以我早已准备好了。”
  “你准备在什么时候?”
  “准备就在此时此刻。”司马说:“杀人要及时,这句活我一定会永远牢记在心。”
  “你准备在什么地方?”
  “就在此地。”
  司马环视屋里的尸体,每一个尸体活着时都是他最亲近的人,都有一段令他永难忘怀的
感情,每一个人的死都必将令他悲痛悔恨终生。
  甚至连卓东来都一样。
  如果卓东来也死在这里,那么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就全都死在这里了。
  “就在此地。”司马超群说:“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
  “没有了。”卓东来长长叹息:“确实没有了。”


  这个世界上有种很特别的人,平时你也许到处都找不到他,可是你需要他的时候,他一
定会在你附近,绝下会让你失望。
  卓青就是这种人。
  “卓青,你进来。”
  卓东来好像知道卓青一定会在他附近的,只要轻轻一唤,就会出现。
  卓青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卓青从来都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让人失望过。可是今天他看来却显得有些疲倦,身上还穿着昨天
的衣服,连靴子上的泥污都没有擦干净。
  平时他不是这样子的。
  平时他不管多么忙,都会抽出时间去整理修饰他的仪表,因为他知道卓东来和司马超群
都是非常讲究这些事的人。
  幸好今天卓东来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简单的吩咐:
  “跪下去,向司马大爷叩头。”
  卓青跪下去,司马超群并没有阻止他,眼睛却在直视着卓东来。
  “你用不着要他叩头的。”司马说:“我知道他是你的义子,你没有儿子,我会让他承
继卓家的香火,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好好的照顾他。”
  他忍不住去看肉己的儿子,眼中立刻充满悲伤和愤怒……“我至少不会像你照顾我的儿
子这样照顾他。”
  “我相信,”卓东来说:“我绝对相信。”
  他看着卓青叩完头站起来,道:“你已经听到司马大爷说的活,你也应该知道司马大爷
对任何人都没有失信过,他照顾你一定比我照顾得更好。”
  “我知道。”卓青的声音也已因感激而顺哑:“可是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姓别人的姓。”
  “你也一定要记住,如果我死了,你对司马大爷也要像对我一样。”卓东来无疑也动了
感情:“我和司马大爷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你非但不能有一点
怀恨的心,而且绝不能把今天你看到的事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卓青黯然道:“我一定会照你的意思去做,就算要我去死,我也会去。”
  卓东来长长叹息!
  “你一向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他看着卓青:“你过来,有样东西我要
留给你,不管我死活,你都要好好保存。”
  “是。”
  卓青走过去,慢慢的走过去,眼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好像已经预见到有一件极
悲惨可怕的事要发生了。
  他没有逃避,因为他知道这是无法逃避的。
  司马超群转过头不再去看他们。
  他已下了决心,绝不能被任何人感动,绝不能因为任何事改变主意。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非常奇怪的声音,就好像皮革刺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等他再转头去看时,就发现卓东来已经在这一瞬间把一把刀刺入卓青的心脏。
  卓青后退了半步就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没有喊叫。
  他苍白的脸上也没有一点惊讶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件事会发生。
  ——并不是因为卓东来这一刀出手太抉,而是因为他早有准备,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就
好像已经准备好了。
  司马超群的脸色却已因惊讶而改变。
  “你为什么要杀他,”司马历声问卓东来:“你是不是怕我在你死后折磨他?”
  “不是的。”卓东来说:“你的心胸一向比我宽大仁慈,绝不会做这种事。”
  他的声音很平静:“我杀他,只不过因为我不能把他留给你。”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阴沉、冷酷而危险。”卓东来说,“现在他的年纪还轻,
我还可以杀他,再过几年,恐怕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解下身上的紫貂裘,轻轻的盖住了卓青的尸体,他的动作就好像慈父在为爱子盖被一
样。
  可是他的声音里却全无感情。
  “现在他已经在培植自己的力量,我活着,还可以控制他,如果我死了,两三年之间他
就会取代我现在的地位,然后他就会杀了你。”卓东来淡淡的说:“如果我把这么样一个人
留在你身边,我死也不能安心。”
  他说得很平淡,平淡得就好像他只不过为司马超群拍死了一只蚊子而已。
  他好像并不想让司马超群知道,不管他对别人多么阴险、狠毒、冷酷,他对司马超群的
情感还是真实的。
  这一点确实不容任何人否认。
  司马超群的双拳紧握,身体里每一根血管中的血液都似已沸腾。
  可是他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他绝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样活下去。
  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个傀儡。
  他妻子的尸体还悬在梁上,他的两个活泼可爱聪明听话的孩子,已经再也不会叫他爸爸
了。
  司马超群的身子忽然飞跃而起,燕子般掠过屋顶下的横梁。
  他的剑在梁上。
  剑光一闪,宝剑闪电般击下。


  江湖中人都知道司马超群用的剑是一柄“千锤大铁剑”。
  千锤百炼,炼成此剑。
  这柄剑下击时的力量,也像是有一千柄大铁锤同时击下一祥,凌厉威猛,万夫不挡。
  这柄剑长四尺三寸,重三十九斤,铸剑时用的铁来自九府十三州,集九府十三州的铁中
精英,千锤百炼才铸成了这柄大铁剑。
  可是这柄剑实在太重了。
  剑法以轻灵流动变幻莫测为胜,用这么一柄剑,在招式变化间无疑会损失很多可以在一
瞬间制敌伤人的机会。
  高手相搏,这种机会无疑是稍纵即逝、永不再来的。
  可是司马超群一定要用这么样一柄剑,因为他是司马超群。
  只有他才配用这么样一柄剑,也只有他才能用这么样一柄剑。
  江湖中都知道,司马超群天生神力,举千钩如举草芥。
  如果他用的不是这么样一柄剑,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的。
  英雄无敌的司马超群,怎么能让江湖豪杰失望?
  现在他从染上取下的剑却不是这柄可以力敌万大的千锤大铁剑。
  万夫可敌,卓东来不可。
  多年来他们一直并肩作战,一直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不是仇敌。
  司马超群每一次辉煌的胜利,卓东来都是在幕后策划的功臣。
  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司马超群虽然从未与卓东来交手,可是他知道卓东来比他这一生中所遇到的任何一个对
手都要强得多,甚至比他还要强。
  他也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卓东来比他强,他准备和卓东来决一死战时,已经准备死在卓
东来的刀下了。
  所以这一次他用的并不是那柄千锤大铁剑,因为他绝不能损失任何一个可以在一瞬间制
敌伤人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他用的也是一把短剑,和卓东来的刀一样短、一样锋利。
  他们用的刀剑也像是他们两个人一样,也是从同一个炉中锻炼出来的。
  炉中燃烧着的也是同一种火:能把铁炼成钢,也能使人由软弱变为坚强。
  同一个炉,同一个釜,同一种火。
  谁是豆?谁是箕?


  剑光一闪,如闪电般击下。
  这是司马超群威震天下的“霹雳九式”中最威猛霸道的一着“大霹雳”,江湖中已不知
有多少高手败在他这一剑下。
  现在他用的虽然不是他的大铁剑,这一剑击下时的威力虽然要差一些,可是这柄短剑的
锋利,已可弥补它力量的不足,在运用时的变化也更灵活。
  但是现在司马超群还是不该使出这一剑的。
  这一剑是以强击弱的剑法,是在算准对方心已怯、力已竭,绝非自己对手时才能使出的
剑法。
  因为这一剑击出,力已放尽,如果一击不中,就必定会被对方所伤。其间几乎完全没有
一点选择的余地。
  对卓东来这么样一个人,他怎么能使出这一剑来?是因为他低估了卓东来?还是因为他
对自己大有把握1
  高手相争,无论是低估了对方,还是高估了自己,都同样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司马超群应该明白这一点。
  他既不会低估卓东来,也不会高估自己,他一向是个很不容易犯错的人。
  他使出这一剑,只不过因为他太了解卓东来了。
  卓东来人谨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都下会出手,出手时所用的
招式,也一定是万无一失的招式。
  只要对方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伤害他,他就不会使出那一招来。
  司马超群是他自己造成的不败的英雄,他曾经眼看过无数高手被斩杀在这一剑下。
  司马超祥这个人和“大霹雳”这一剑,在他心里都无疑会有种巨大的压力。
  这就是他的弱点。
  他的弱点,就是司马超群的机会。
  司马超群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只要卓东来在他的压力下有一点迟疑畏缩,他这一剑
枕必将洞穿卓东来的心脏。
  高手相争,生死胜负往往只不过是一招间的事。
  因为他们在一招击出时,就已将每一种情况都算好了。
  ——天时,地利,对手的情绪和体力,都已在他们的计算中。
  可是每个人都难免有点错的时候,只要他的计算有分毫之差,他犯下的错误就必将令他
遗恨终生。


  剑光一闪,闪电般击下。
  卓东来没有犹疑,没有畏缩,也没有被闪电般的眩目的剑光所迷惑。
  他已经在光芒闪动中找出了这一剑的尖锋。
  剑的尖,就是剑的心。
  剑势随着尖锋而变化,这种变化就是这一剑的命脉。
  他一刀断了这一剑的命脉。
  满天闪动的剑光骤然消失,卓东来的刀锋已经在司马左颈后。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反击的余力,削铁如泥的刀锋在一瞬间就可以割下他的头颅。
  他没有闭上眼睛等着挨这一刀。他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悲痛怨仇恐惧之意。
  在这一瞬间,司马超群居然显得远比刚才平静得多。
  如果他刚才一剑刺杀了卓东来,也许反而没有此时这么平静。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眼中也没有丝毫感情。
  “你错了。”卓东来说:“所以你败了。”
  “是的,我败了。”
  “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如果我们两个人交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可是我却不想知道,”卓东来说:“我一直都不相知道。”
  他的声音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哀伤,可是他手里的刀已经砍在司马超群的脖子上。
  只有刀光一闪,没有鲜血溅出。
  这一刀是用刀背砍下去的。
  然后他就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司马超群一眼。
  司马忍不住嘶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卓东来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的说:“因为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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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9 23:14:4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六章 高处不胜寒


  二月廿五三更前后。
  长安。
  远处有人在敲更,三更。
  每一夜都有三更,每一夜的三更仿佛都带着种凄凉而神秘的美。
  每一夜的三更仿佛都是这一天之中最令人销魂的时候。
  卓东来坐拥貂裘,浅斟美酒,应着远远传来的更鼓,在这个令人销魂的三更夜里,他应
该可以算是长安城里最愉快的人了。
  他的对手都已被击败,他要做的事都已完成,当今天下,还有谁能与他争锋?
  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有别人想象中那么愉快?
  他也在问自己。
  ——他既然不杀司马,为什么要将司马击败?为什么要击败他自己造成的英雄偶像?他
自己是不是也和天下英雄同样失望?
  他无法回答。
  ——他既然不杀司马,为什么不索性成全他?为什么不悄然而去?
  卓东来也无法回答。
  他只知道那一刀绝不能用刀锋砍下去,绝不能让司马超群死在他手里:正如他不能亲手
杀死自己一样。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这个人已经有一部分溶入司马超群的身体里,他自己身体里也一部
分已经被司马超群取代。
  可是他相信,就算没有司马超群,他也一样会活下去,大镖局也一样会继续存在。
  喝到第四杯时,卓东来的心情已经真的愉快起来了,他准备再喝一杯就上床去睡。
  就在他伸手去倒这杯酒时,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瞳孔忽然收缩。
  他忽然发现摆在灯下的那口箱子已经不见了。
  附近日夜都有人在轮班守卫,没有人能轻易走进他这栋小屋,也没有人知道这口平凡陈
旧的箱子是件可怕的秘密武器。
  有什么人会冒着生命危险到这里拿走一口箱子?
  “波”的一声响,卓东来手里的水晶杯已粉碎,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可能做错了一件事,
忽然想到了卓青临死前的表情。
  然后他就听见外面有人在敲门。
  “进来。”
  一个高额方脸宽肩太子的健壮少年,立刻推门而入,衣着整洁朴素,态度严肃诚恳。
  大镖局的规模庞大,组织严密,每一项工作,每一次行动都有人分层负责,直接受令于
卓东来的人并不多,所以镖局里的低层属下能当面见到他的人也不多。
  卓东来以前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可是现在立刻就猜出他是谁了。
  “郑诚。”卓东来沉着脸:“我知道你最近为卓青立过功,可是你也应该知道这地方不
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来的。”
  “弟子知道。”郑诚恭谨而诚恳:“可是弟子不能不来。”
  “为什么?”
  “五个月前,卓青已将弟子拨在他的属下,由他直接指挥了。”郑诚说:“所以不管他
要弟子做什么,弟子都不敢抗命。”
  “是卓青要你来的?”
  “是。”郑诚说:“来替他说话。”
  “替他说话?”卓东未厉声问:“他为什么要你来替他说话?”
  “因为他已经死了。”
  “如果他没有死,你就下会来?”
  “是的,”郑诚平平静静的说:“如果他还活着,就算把弟子抛下油锅,也下会把他说
的那些话泄露一字。”
  “他要你等他死了之后再来?”
  “是的。”郑诚道:“他吩咐弟子,如果他死了,就要弟子在两个时辰之内来见卓先
生,把他的活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人说话的态度和口气,几乎就像是卓青自己在说话
一样。
  “现在他已经死了。”郑诚说道:“所以弟子不能不来,也不敢不来。”
  水晶杯的碎片犹在灯下闪着光,每一片碎片看来都像是卓青临死的眼神一样。
  卓东来无疑又想起了他临死的态度,过了很人才问郑诚:“他是在什么时候吩咐你
的?”
  “大概是在戍时前后。”
  “戊时前后?”卓东来的瞳孔再次收缩,“当然是在戍时前后。”
  那时候司马超群和卓东来都已经到了那间坟墓般的屋子里。
  那时候正是卓青可以抽空去梳洗更衣的时候。
  但是,他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去做这些事,那时候他去做的事,是只能在他死后才能让卓
东未知道的事。
  卓东来盯着郑诚。
  “那时候他就已知道他快要死了?”
  “他大概已经知道了。”郑诚说:“他自己告诉我,他大概已经活不到明晨日出时。”
  “他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
  “因为他已经知道有个人准备要他死。”
  “这个人是谁?”
  “是你。”郑诚直视卓东来:“他说的这个人就是你。”
  “我为什么会要他死?”
  “因为他为你做的事大多了,知道的事也大多了,你绝不会把他留给司马超群的。”郑
诚说:“他看得出你和司马已经到了决裂的时候,不管是为了司马还是为了你自己,你都会
先将他置之于死地。”
  “他既然算得这么准,为什么不逃走?”
  “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想不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他根本来不及准备。”郑诚
道:“可是你和司马交手之前,一定要先找到他,如果发现他已逃离,一定会将别的事全都
放下,全力去追捕他,以他现在的力量,还逃不脱你的掌握。”
  “到那时最多也只不过是一死而已,他为什么不试一试?”
  “因为到了那时候,司马的悲愤可能已平息,决心也可能已动摇,他自己还是难逃一
死,你和司马反而可能因此而复合。”
  郑诚说:“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种事他是绝不会做的。”
  卓东来握紧双拳。
  “所以他宁死也不愿给我这个机会,宁死也不愿让我与司马复合?”
  “是的。”郑诚说:“因为你们两个人合则两利,分则两败,他要替自己复仇,这次机
会就是他唯一的机会。”
  卓东来冷笑:“他已经死了,还能为自己复仇?”
  “是的。”郑诚说:“他要我告诉你,你杀了他,他一定会要你后悔的,因为他在临死
之前,已经替你挖好了坟墓,你迟早总有一天会躺进去。”
  郑诚说:“他还要我告诉你,这一天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卓东来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现在我还没有死,还是在举手间就可以死了
你,而且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
  “那么你在我面前说话怎敢如此无礼,”
  “因为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卓青说的。”郑诚神色不变:“他要我把这些话一字不漏
的告诉你,我若少说了一句,非但时你不忠,对他也无义。”
  他的态度严肃而诚恳:“现在我还不够资格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
  “不够资格?”卓东来忍不住问:“要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也要有资格?”
  “是。”
  “要有什么样的资格才能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
  “要让人虽然明知他不忠不义,也只能恨在心里,看到他时,还是只能对他恭恭敬敬,
不敢有丝毫无札。”郑诚说:“若是没有这样的资格也想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那就真的要
死无葬身之地了。”
  卓东来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又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我是不是已经有这样的资格?”
  郭诚毫不考虑就回答:“是的。”
  卓东来忽然笑了。
  他不该笑的,郭诚说的话并不好笑,每句活都不好笑,任何人听到这些话都不会笑得出
来。
  可是他笑了。
  “你说得好,说得好极,”卓东来笑道:“一个人如果已经有资格做一个不忠不义的
人,天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烦恼?”
  “大概没有了,”郑诚说得很诚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做到这一步,我也不会再有什
么烦恼。”
  “那么你就好好的去做吧。”卓东来居然说:“我希望你能做得到。”
  他又笑了笑:“我相信卓青一定也算准了我不会杀你,现在我正好用得着你这样的
人。”
  郑诚看着他,眼中充满尊敬,就好像以前卓青的眼色一样。
  “还有一个人,”郑诚说:“还有一个人很可能比我更有用。”
  “推?”
  “高渐飞。”
  郑诚说:“他一直在等着见你,我要他走,他却一定要等,而且说不管等多久都没关
系,因为他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那么我们就让他等吧。”卓东来淡淡的说:“可是一个人在等人的时候总是比较难过
些的。所以我们对他不妨好一点,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是。”
  郑诚慢慢的退下去,好像还在等着卓东来问他什么话。
  可是卓东来什么都没有再问,而且已经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在灯下看来,他的脸色确实很疲倦,苍白虚弱而疲倦。
  但是郑诚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充满了敬畏之意,真正从心底发出的尊敬和畏惧。
  因为这个人的确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对每件事的看法和反应都和别人不一样。
  郑诚退出去,掩上门,冷风吹到他身上时,他才发现自己连裤裆都已被冷汗湿透。


  卓东来的确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
  别人一定会为某一件事悲伤愤怒时,他却笑了,别人一定会为某一件事惊奇兴奋时,他
的反应却冷淡得出奇,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知道高渐飞来了,而且正像一个痴情的少年在等候情人一样等着他。
  他也知道高渐飞剑上的泪痕,随时都可能变为血痕,可能是他的血,也可能是他仇敌的
血。
  可是他却好像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桌上的箱子已经不见了,被卓青安顿在那小院中的箱子主人很可能也不见了。
  卓青已经决心要报复。
  如果他要替卓东来找一个最可怕的仇敌,萧泪血无疑是最理想的一个。
  君子香并不是一种永远解不开的迷药,如果不继续使用,萧泪血的功力在三两天之内就
可以完全恢复。
  那时候很可能就是卓东来的死期。
  除此之外,卓青还可以为他做很多事,很多要他后悔的事。
  他的帐目,他的钱财,他的信札,他的秘密,每一样都可能被卓青出卖,与他不对的部
属,每一个人都可能被卓青所利用。
  ——卓青临死前,为他挖好的是个什么样的坟墓?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在最短的时间里去查出来。
  可是卓东来什么事都没有做。
  卓东来睡着了,真的睡着了。
  他先走进他的寝室,关上门窗,在床头某一个秘密的角落里按动了一个秘密的枢纽。
  然后他又到那个角落里一个暗柜中,拿出了一个镶着珠宝的小匣子,从匣子里拿出一粒
淡绿色丸药吞下去,一种可以让他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安然入睡的药丸。
  他太疲倦。
  在一次特别辉煌的胜利后,总是会让人觉得特别疲倦的。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使人真正恢复清醒的事就是睡眠。
  生死胜负的关键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在决定这种事的时候,一定要绝对清醒。
  所以他需要睡眠,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事比这件事更重要。
  也没有任何人比卓东来更能判断一件事的利害轻重。
  在他人睡前,他只想到了一个人。
  他想到的既不是渗死在他刀下的卓青,也不是随时都可能来取他性命的萧泪血。
  他想到的是他的兄弟,那个一生下来就死了的兄弟,曾经和他在母胎中共同生存了十个
月,曾经和他共同接受和争夺过母胎中精血的兄弟。
  他没有见过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在他的心里永远都只不过是个模糊朦胧的影子而已。
  可是在他入睡时那一瞬朦胧虚幻间,这个模糊的影子忽然变成一个人,一个可以看得很
清楚的人。
  这个人仿佛就是司马超群。


  远处有人在打更,已过三更。
  那么单调的更鼓声,却又那么凄凉那么无情,到了三更时,谁也休想将它留在二更。
  司马超群记得他则才还听见有人在敲更的,他记得刚才听到敲的明明是二更。
  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他虽然已经喝了酒,可是最多也只不过喝了七八斤而已,虽然已经有了点轻飘飘
的感觉,可是头脑还是清楚得很。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时候他正在一家活见鬼的小酒铺里喝酒,除了他外,旁边还有一
大桌客人,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搂着五六个至少比他们大一倍的女人在大声吹牛。
  他们吹的是司马超群。每个人都把司马超群捧成是个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大英雄,而且
多多少少跟他们有点交情。
  吹的人吹得很高兴,听的人也听得很开心。
  唯一只有一个人既不高兴也不开心,这个人就是司马超群自己。
  所以他就拼命喝酒。
  他也清清楚楚的记得,就在别人吹得最高兴的时候,他忽然站起拍着桌子大骂:“司马
超群是什么东西?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人,连一文部不值,连个屁都比不
上。”
  他越驾越高兴,别人却听得不高兴了,有个人忽然把桌于一翻,十来个小伙子就一起冲
了过来,他好像把其中一个人的一个鼻子打成了两个。
  这些事司马超群都记得很清楚,比最用功的小学童记千字文记得还清楚。
  他甚至还记得其中有个脸上胭脂涂得就好像某种会爬树的畜牲的某一部份一样的女人,
就脱下脚上穿的木屐来敲他的头。
  可是以后的事情,他就全不记得了。
  那时候他清清楚楚的听见敲的是二更,现在却已经过三更。
  那时候他还坐在一家活见鬼的小酒铺里喝酒,现在却已经躺了下去,躺在一个既没有杨
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的暗巷中,一个头变得有平时八个那么重,喉咙也变得好像是个大厨房
里的烟囱,而且全身又酸又痛,就好像刚被人当作了一条破裤子一样在搓板上搓洗过。
  ——那个胖女人的红漆木屐究竟有没有敲在他的头上?
  ——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在这段时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司马超群完全不记得了。
  这段时候竟似完全变成了一旦空白,就好像一本书里有一页被人撕掉了一样。


  司马超群想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这条暗巷里另外还有一个人,正在用一种很奇
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正在问他。
  “你真的就是那个天下无双的英雄司马超群?你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司马超群决心不理他,决心装作没有看见这个人,可是这个人却决心一定要让他看见,
不但立刻走了过来,还搀起了他的臂。
  他本来费了大力气还无法站起,可是现在一下就站起来了,而且站得笔挺。
  这个人却还是不肯放开他,眼神里充满同情和哀伤:“老总,你醉了,让我扶着你。”
  这个人说:“我是阿根,老总,你难道连阿根都不认得了?”
  “阿根”?这个名字好熟。
  只有在他初出道时就跟着他的人才会称他为“老总”。
  司马忽然用力一拍这个人的肩,用力握着他的臂,开怀大笑。
  “好小子,这几年你躲到哪里去了?娶了老婆没有?有没有把老婆输掉?”
  阿根也笑了,眼中却似有热泪将要夺眶而出。
  “想不到老总居然还记得我这个赌鬼。居然还认得我这个没出息的人。”
  “你是赌鬼,我们两个一样没出息。”他拉住阿根:“走,我们再找个地方喝酒去。”
  “老总,你不能再喝了,”阿根说:“要是你刚才没有把最后那半缸酒一下子喝下去,
那些小王八蛋怎么碰得到老总你一根汗毛?”
  他的声音甩也充满悲伤,“老总,要不是因为你喝得全身都软了,怎么会被那些小王八
蛋揍成这样子?连头上都被那条胖母狗用木屐打了个洞。”
  阿根说:“那些兔崽子平时只要听到老总的名字,连尿都会被吓了出来。”
  “难道我刚才真的挨了揍?”
  司马实在有点不信,可是摸了摸自己的头和肋骨之后,就不能不信了。
  “看样子我是真的挨了揍。”他忽然大笑:“好,揍得好,揍得痛快,想不到挨揍居然
是件这么痛快的事,好几十年我都没有这么痛快过了。”
  “可是老总也没有让他们占到什么便宜,也把那些小王八蛋痛打了一顿,打得就像野狗
一样满地乱爬。”
  “那就不好玩了。”司马居然叹了口气:“我实在不该揍他们的。”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揍我?”司马说:“因为我把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司马超群
骂得狗血淋头,一文不值。”
  他又大笑:“司马超群为了大骂自己而被痛打,这件事若是让天下英雄知道,不把那些
王八蛋笑得满地找牙才怪。”
  阿根却笑不出来,只是喃喃的说:“要是卓先生在旁边,老总就不会喝醉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问:“卓先生呢?这次为什么没跟老总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司马不停的笑:“他是他,我是我,他才是真正的大英
雄,我只不过是个狗熊而已,他没有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已经很对得起我了。”
  阿根吃惊的看着他,过了很久,寸颞颥着问:“难道卓先生也反了?”
  “他反了?他反什么?’司马还在笑:“大镖局本来就是他的,我算什么东西?”
  阿根看着他,眼泪终于流下,忽然跪下来,“咚咚东”磕了三个响头。
  “阿根该死,阿根对不起老总。”
  “你没有对不起我,天下只有一个人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我自己。”
  “可是有些事老总还不知道,阿根宁愿被老总打死,也要说出来。”
  “你说!”
  “这些年来,阿根没有跟在老总身边,只因为卓先生一定要派我到洛阳雄狮堂去卧底,
而且还要我瞒着老总。”阿根说:“卓先生知道老总一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种事一向都
不让老总知道。”
  “正好我也不想知道,”司马忽然长长叹息:“朱猛那个混小子大概也不会知道他手下
究竟有多少人是卓东来派去的,他大概也跟我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阿根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睛里忽然有种奇怪的光芒闪动,忽然问司马:“老总想不想
去见那个混蛋?”
  司马的眼睛里也闪出了光:“你说的是哪个混蛋?”他提高了嗓门问:“是不是跟我一
样的那个混蛋朱猛?”
  “你知道他在哪里?”司马又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盯着阿根:“难道你也是这次跟着他来死的那八十六个人其中之
  阿根又跪下:“阿根该死,阿根对不起老总,可是朱猛实在也跟老总一样,是条有血性
有义气的英雄好汉,阿根实在不忍在这时候再出卖他了,所以阿根这次来,也已经准备陪他
死在长安。”
  他以头碰地,满面流血:“阿根该死,阿根虽然背叛了大镖局,可是心里从来也没有对
老总存一点恶意,否则叫阿根死了也变作畜牲。”
  司马仿佛听得呆楞了,忽然仰面面笑:“好,好朱猛。你能要卓东来派大的奸细都死心
塌地的跟着你,实在是亲好汉。”
  他大笑着道:“钉鞋和阿根也是好汉,比起你们来,我司马超群实在连狗屁都不如。”
  他的笑声嘶哑而悲枪,但是他没有流泪。
  确实没有。


  朱猛也没有流泪。
  眼看着钉鞋为他战死,放在他怀抱中的时候,他都没有流泪。
  那时他流的是血。
  虽然是从眼中流下来的,流下来的也是血。
  蝶舞一定还在不停的流血,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止住她的血。
  因为从她伤口中流出来的已经不是血,而是舞者的精魂。
  而舞者的精魂已化为蝴蝶。
  ——有谁见过蝴蝶流血?有谁知道蝴蝶的血是什么颜色?
  流血,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流血?为什么总是不知道这是件多么丑恶的事?
  可是蝴蝶知道。
  因为她的生命实在太美丽、太短促,已经不容人再看到她丑陋的一面。
  “替我盖上被,盖住我的腿,我不要别人看见我的腿。”
  这就是蝶舞第四次晕迷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她已经没有腿。
  就因为她已经没有腿,所以寸不愿被人看见,如果还有人忍心说这也是一种讽刺,也是
人类的弱点之一,那么这个人的心肠一定己被鬼火炼成铁石。
  又厚又重的棉被盖在蝶舞身上,就好像暴风雨前的一片乌云忽然掩去了阳光。
  蝶舞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光泽,一丝血色,就像是小屋里本桌上那盏灯油已将燃尽的昏
灯一样。
  朱猛一直在灯下守着她,没有动,没有说话,没有喝过一滴水,也没有流过一滴泪。
  小屋里阴湿而寒冷。
  他属下仅存的十三个人也像他守着蝶舞一样在守着他。他们心里也和他同样悲伤绝望,
可是他们还话着。
  ——出去替他们打听消息采买粮食的何阿根为什么还不回来?
  阿根回来时,司马超群也来了。
  每个人都看见阿根带了一个人回来,一个很高大的陌生人,发髻己乱了,衣衫已破碎,
身上还带着伤,手边却没有带武器。
  可是不管怎么样,在这种时候,他还是不应该带这么样一个陌生人到这里来的。
  因为这个落魄的陌生人看来虽然已像是条正在被猎人追捕得无路可走的猛兽,但是猛兽
毕竟还是猛兽,还是充满了危险,还是一样可以伤人的。
  这个人的身边虽然没有带武器,却带着种比刀锋剑刃还锐利逼人的气势。
  小屋中每个人的手立刻都握紧了他们已下定决心至死不离的大刀。
  每一把刀都已将出鞘。
  只有朱猛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却发下了一道他的属下全部无法了解的命令。
  他忽然命令他的属下:“掌灯、燃火、点烛。”朱猛的命令直接简单而奇怪,“把所有
能点燃的东西部点起来。”
  没有人明白朱猛的意思,可是司马超群明白。
  他从未见过朱猛。
  可是他一走进这间昏暗阴湿破旧的小屋,一看到那个就像是块已经被风化侵蚀了的岩石
般坐在大炕旁的朱猛,就知道他已经看到了他这一生中最想看见却从未看见过的人。
  小屋里本来只有一盏昏灯。
  灯火光明都是属于欢乐的,本来已经如此悲惨的情况,再亮的灯光也没有用了。
  可是朱猛现在却吩咐:“把所有的灯烛火把都点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让我来看看这位贵宾。”
  灯火立刻燃起,朱猛说的话通常都是绝对有效的命令。
  三盏灯、七根烛、五支火把,已足够把这小屋照亮如白昼。也已足够将这小屋里每个人
脸上的每一条伤痕皱纹都照得很清楚。
  因悲苦哀痛仇恨愤怒而生出的皱纹,竟似比利刃刀锋划破的伤痕更深。
  朱猛终于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转过身,终于面对了司马超群。
  两个人默默的相对,默默的相视,大地间仿佛只剩下火焰闪动的声音。
  天地间仿佛也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两个满身带着伤痕,满心充满悲痛的落魄人,两个都已彻底失败了的人。
  可是天地间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当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的站在那里时,世上别的人仿佛都已不再存
  “你就是司马超群?”
  “你看我是不是?”
  “我看你实在不像,英雄无故的司马超群实在不应该像是你这么样一个人。”朱猛说:
“但是我知道你就是司马超群,一定是。”
  “为什么?”
  “因为除了司马超群外,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你这个样子。”朱猛说:“你的样
子看起来就好像则才一下子活活见到了八百八十八个冤死鬼。”
  司马居然同意。
  “能够一下子能见到八百八十八个冤死鬼的人确实不多,可是也不止一个。”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朱猛问:“是不是还有个姓朱叫朱猛的人?”
  “好像是的。”
  朱猛大笑。
  他的确是在大笑,他平时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一定笑的,他的笑声有时连十里外都可以听
得到。
  现在他也在笑,只不过脸上连一点笑意都没有,笑声连站在他旁边的人都听不见。
  因为他根本连一点声音部没有笑出来。
  没有笑声,也没有哭声,别的人非但笑不出,连哭都哭不出来。
  可是他们眼里都已有热泪夺眶而出。
  他们既不是朱猛,也不是司马超群,所以他们可以流泪。
  可以流血,也可以流泪。
  他们剩下的也只有满腔血泪。
  朱猛环顾这些至死都不会再离开他的好男儿,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中仿佛又有鲜血将要
迸出。
  “这一次我们败了,彻底败了,”他嘶声道:“可是我们败得不服,死也不服。”
  “我知道,”司马超群黯然:“你们的事找已经全都知道。”
  “可是我们来的时候,你并不在长安。”
  “是的,那时候我不在。”司马长叹:”我不知道你会来得这么快。”
  “所以你单骑去了洛阳?”
  “我本来想赶去单独见你一面,把我们之间的事彻底解决。”司马逍,“由我们两人自
己解决。”
  “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
  朱猛忽然也长长叹息:“我没有看错你,我就知道当时你若在长安。至少也会给我们一
个机会,堂堂正正的决一死战。”
  他的声音里充满悲愤:“我们本来就是来死的,要我们死在这种卑鄙的阴谋诡计中,我
们死得实在不服。”
  “我明白。”
  “但是我并不怪你,当时你若在长安,绝不会做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来。”
  “你错了。”司马超群肃然道:“不管当时我在不在,这件事都是我的事。”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我还是大镖局的总瓢把子,只要是大嫖局属下做的事,我都负全责。”司
马超群道:“冤有头,债有王,这笔债还是应该由我来还。”
  “今日你就是来还债的?”
  “是。”
  “这笔债你能还得清?”朱猛厉声问,“你怎么样才能还得清?”
  “还不清也要还,”司马超群道:“你要我怎么还,我就怎么还。否则我又何必来?”
  朱猛盯着他,他也盯着朱猛,奇怪的是,两个人的眼睛非但没有仇恨怨毒,反而充满了
尊敬。
  “你说你那时候还是大镖局的总瓢把子。”朱猛忽然问司马:“现在呢?”
  “现在我无论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跟这件事全无关系。”
  “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朱猛,我还是司马超群。”
  这个在别人眼中看来已经彻底失败了的人,神情中忽然又露出了帝王般不可侵犯的尊
严。“今日我要来还这笔债,就因为你是朱猛,我是司马超群,这一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
不会变的。”
  司马超群说:“就算头断血流,家毁人亡,这一点也不会变。”
  ——是的,是这样子的。
  ——头可断,血可流,精神却永远不能屈服,也永远不会毁灭。
  这就是江湖男儿的义气,这就是江猢男儿的血性。
  朱猛凝视着司马超群,神情中也充满了不可侵犯的尊严。
  “你是我一生的死敌,你我冤仇相结已深,已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死,”朱猛说:“为
了这些屈死的冤魂,你我也已势难并存。”
  “我明白。”
  “我朱猛纵横江湖一生,挥刀杀人,快意思仇,从未把任何人看在眼里。”朱猛说:
“只有你,你司马超群。”
  他的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你司马超群今日请受我朱猛一拜。”
  他真的拜倒。这个永不屈膝的男子汉竟真的拜倒在地下,拜倒在司马超群面前。
  司马超群也拜倒。
  “我拜你是个真正的英雄,是条真正的男子双。”朱猛嘶声的说:“可是这一拜之后你
我便将永诀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因为我还是会杀你,我别无选择余地。”
  司马超群肃然道:“是的。人在江猢,本来就是这样的。你我都已别无选择余地。”
  “你明白就好。”朱猛的声音更嘶哑,“你明白就好。”
  他站起来,再次环顾他的属下。
  “这个人就是司马超群,就是毁了我们雄狮堂的人。”朱猛说得低沉而缓慢:“就为了
这个人要造成他空前的霸业,我们的兄弟已不知有多少人惨死在街头,连尸骨都无法安葬,
我们的姐妹已不知有多少人做了寡妇,有的人为了要吃饭,甚至已经沦落到要去做婊子。”
  大家默默的听着,泪眼中都暴出了血丝,拳头上都凸起了青筋。
  “我们每个人都曾在心里发过毒誓,不取下他的头颅,誓不回故乡。”朱猛说:“就算
我们全都战死,也要化做厉鬼来夺他的魂魄。”
  他指着司马超群:“现在他已经来了,他说的话你们都已经听得很清楚。”
  朱猛道:“他是还债来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
  他的目光刀锋般从他的属下脸上扫过:“他只有一个人,他也像我们一样,已经众叛亲
离、家破人亡,但是我们最少还有这些兄弟,我们要报仇,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他一个人
绝不是我们这些人的对手。”
  朱猛厉声道:“你们的手里都有刀,现在就可以拔刀而起,将他乱刀斩杀在这里。”
  没有人拔刀。
  大家还是默默的听着,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司马超群一眼。
  朱猛大喝:“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难道你们的手都已软了?难道你们已经忘了怎么样
杀人?”
  阿根忽然冲过来,伏倒在司马和朱猛面前,五体投地。
  “老总,我知道你跟我到这里来,就是准备来死的,”阿根说:“老总,你求仁得仁,
死而无憾,你死了之后,阿根一定会先安排好你的后事,然后再跟着你一起去。”
  司马趔群大笑:“好,好兄弟,”他大笑道,“好一个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忽然间,“哨”的一声响,一把刀从一个人手里跌下来,跌落在地上。
  朱猛对着这个人,厉声问:“蛮牛,你一向是条好汉,杀人从来也没有手软过,现在怎
么连刀都握不住了?”
  蛮牛垂下头,满面血泪。
  “堂主,你知道俺本未做梦都想把这个人的脑袋割下来,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样?”朱猛的声音更凄厉:“现在你难道不想杀他?”
  “俺还是想,可是叫俺这么样就杀了他,俺实在没法子动手。”
  “为什么?”
  “俺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蛮牛也跪下来,用力打自己的耳光,打得满脸是血:“俺
该死,俺是个该死的孬种,俺心里虽然知道,可是堂主若是叫俺说出来,俺却说不出。”
  “你孬种,你说不出,我说得出,”朱猛道:“你没法子动手,只因为你忽然发现咱们
天天想要他命的这个人是条好汉,他既然有种一个人来见咱们,咱们也应该以好汉来对待
他,咱们若是这么样杀了他,就算报了仇,也没有脸再去见天下英雄。”
  他问蛮牛:“你说,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样想的?”
  蛮牛以头碰地,脸上已血泪模糊。
  朱猛刀锋般的目光又一次从他属下们的脸上扫过去。
  “你们呢?”他问他这些已经跟着他身经百战九死一生、除了一条命外什么都没有了的
兄弟们:“你们心里怎么想的?“
  没有人回答。
  可是每个人握刀的手都受伤了。
  他们虽然已失去一切,却还是没有失去他们的血气义气和勇气。
  朱猛看着他们,一个个看过去,一双疲倦无神的大眼中忽然又有了光,忽然仰面而说:
“好,这才是好兄弟,这才是朱猛的好兄弟,朱猛能交到你们这样的兄弟,死了也不冤。”
  他转脸去问司马超群,“你看见了吧,我朱猛的兄弟是些什么样的兄弟?有没有一个是
孬种的?”
  司马超群的眼睛已经红了,早就红了。
  但是他没有流泪。
  他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朱猛,我不如你,连替你
擦屁股都不配。”他说:“因为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这句活不是别人说出来的,这句活是司马超群说出来的。
  天下无双的英雄司马超群。
  朱猛眼中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反而充满了悲伤,仿佛正在心里问自己:
  ——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而是仇敌?
  这句话当然是不会说出来的,朱猛只说:“不管怎样,你对得起我们,我们也绝不会对
不起你。”他说:“只可惜有一点还是不会变的。”
  他握紧双拳:“我还是朱猛,你还是司马超群,所以我还是要杀你。”
  这也是一股气,就像是永生不渝的爱情一样,海可枯,石可烂,这股气却永远存在。
  就因为有这股气,所以这些什么都没有连根都没有的江湖男儿才能永远活在有血性的人
们心里。
  朱猛又道:“你刚才也说过,这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本来就应该由我们自己解
决。”
  他问司马超群:“现在是不是已经到时候了?”
  “是。”
  朱猛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说:“给司马大侠一把刀。”
  蛮牛立刻拾起了地上的刀,用双下送过去,一把百炼精钢铸成的大刀,刀口上已经有好
儿个地方砍缺了。
  “这把刀不是好刀,”朱猛说:“可是在司马超群手上,无论什么样的刀都一样可以杀
人。”
  “是。”司马超群轻抚刀锋上的卷缺处:“这把刀本来就是杀人的刀。”
  “所以我只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能杀我,刀下千万不要留情。”朱猛的声音又变为凄厉:“否则我就算杀了
你,也必将抱憾终生。”
  他厉声问司马:“你想不想要我朱猛为你抱憾终生?”
  司马超群的回答很明白:“找若能一刀杀了你,你绝不会看到我的第二刀。”
  “好,”朱猛说:“好极了。”
  刀光一闪,朱猛拨刀。
  小室中所有的人都避开了,这些人都是朱猛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可是他们都避开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死,死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男子汉的尊严和义气,却是绝对不容任何
人损伤的。
  朱猛横刀向司马:“我若兀在你的刀下,我的兄弟绝下会再找你。”
  他说:“朱猛能死在司马超群的刀下,死亦无憾。”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回头去看蝶舞一眼,这一眼也许就是他最后一眼。
  ——我若死在你的刀下,只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她。
  这句话也是不会说出来的。朱猛只说:“你若死在我的刀下,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妻
子儿女。”
  “我的妻子儿女?”司马超群惨笑,“我的妻子儿女恐怕只有等我死在你的刀下后才能
去照顾他们了。”
  朱猛心沉。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司马的悲伤痛苦也许远比他更重更深。
  但是他已拔刀。刀已横。
  心也已横了。
  生死已在一瞬间,这个世界上恐怕已经没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们这生死一战。
  但是就在这时候,就在这一瞬间一
  “朱猛。”
  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唤,声音仿佛是那么遥远,那么遥远。
  可是呼唤他的人就在他身边。一个随时都可以要他去为她而死的人。
  一个他在梦魂中都无法忘记的人。
  去者已去,此情未绝;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朱猛没有回头。
  他的刀已在手,他的死敌已在他刀锋前。他的兄弟都在看着他。他已不能回头,他已义
无反顾。
  “朱猛,”呼唤声义响起:“朱猛。”
  那么遥远的呼唤声,又那么近。
  那么近的呼声,又那么远,远入浪子梦魂中的归宿。
  浪于的归宿远在深深的深深的伤痛中。
  朱猛回头。
  又是“当”的一声响,朱猛回头,回头时刀已落下,回头时蝶舞正在看着他。
  她看见的只有他,他看见的也只有她。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已不存在,所有的事也都已不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恩怨仇恨愤怒悲哀都已化作了蝴蝶。
  蝴蝶飞去。


  蝴蝶飞去又飞来,是来?是去?是人?是蝶?
  “朱猛,朱猛,你在不在?”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在。
  宝刀不在,雄狮不在,叱咤不可一世的英雄也已不在。
  可是他在。
  只要她在,他就在。
  “朱猛,我错了,你也错了。”
  “是的,我是错了。”
  “朱猛,我为什么总是不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样对我的?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知道?”蝶
舞说:“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我?我为什么总是不让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
一个喜欢我的人?”
  没有回答,有些事总是没有回答的,因为它根本就没有答案。
  “朱猛,我要死了,你不要死。”蝶舞说:“我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她的声音就如雾中的游丝。
  “我已不能再为你而舞了,但是我还可以为你而唱。”蝶舞说:“我唱,你听,我一定
要唱,你一定要听。”
  “好,你唱,我听。”
  没有了。
  没有人,没有怨,没有仇恨,除了她要唱的歌声,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她唱。
  “宝髻匆匆梳就,铅华淡淡妆成;
  青烟紫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不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游丝渐走更远更停。
  她唱,她已唱过。
  她停。
  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已停止,至少在这一瞬间都已停止。
  人间已不再有舞,也不冉有歌,人间什么都已不再有。连泪都不再有。
  只有血。
  朱猛痴痴的站在那里,痴痴的看看她,忽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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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9 23:14:5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七章 一剑光寒


  二月二十六。
  长安。
  高渐飞在等。
  郑诚告诉他:“卓先生暂时还不能见你,但他说你可以在这里等。”
  小高微笑:“我会等的。”他的笑容温和平静:“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一定从来都没有
见过像我这么样会等人的人。”
  “哦?”
  “因为我比谁都有耐性,也许比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还有耐性。”小高说:“我从小住
在深山里,有一次为了等着看一朵山茶开花,你猜我等了多久?”
  “你等了多久?”
  “我足足等了三天。”
  “然后你就把那朵花摘下来插在衣襟上了”
  “我没有,”小高说:“等到花开了,我就走了。”
  “你等了三天,就为了要看花开时那一瞬间的情况?”
  郑诚自己也是个很有耐性的人,而且好像能够明白小高的意思。
  “不管你在等的是什么,通常都不会没有目的。”他对小高说:“你虽然没有把那朵花
摘下来,可是你的目的一定已达到,而且你的目的绝不是仅仅为了要看一朵山茶花开而
已。”
  “我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一朵花也是一个生命,在那朵花开的那一瞬间,也就是生命诞生的时候,”郑诚说:
“一个生命在天地孕育中诞生,其中变化之精微奇妙,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
  他凝视着小高:“所以我想你那三天时间并没虚耗,经过那次观察后,你的剑法一定精
进不少。”
  小高吃惊的看着他,这个长着一张平平凡凡的四方脸的年轻人,远比他看起来的样子聪
明得多。
  “等人更不会没有目的,你当然也不会等到卓先生一来就走的。”郑诚淡淡的问小高:
“你这次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让小高开口,又说:“这个问题你用不着回答我,我也不想知道。”
  “这是你自己问我的,为什么又不要我回答,又不想知道?”
  “因为一个人知道的事越少越好。”
  “你既然根本不想知道,为什么又要问?”
  “我只不过在提醒你,我既然会这么说,卓先生一定也会这么想的。”
  郑诚说:“等到卓先生问你这个问题时,你最好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回答他,而且能够让
他满意,否则你最好就不要再等下去了。”
  他很严肃而诚恳:“让卓先生觉得不满意的人,现在还能够活着的并不多。”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他并不想等着看小高对他说的这句话有什么反应。
  可是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卓先生还吩咐过我,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不管你要什么都行。”
  “他真的是这么样说的?”
  “真的是。”
  小高笑了,笑得非常愉快:“那就好极了,真的好极了。”


  卓东来召见郑诚时,已经接近正午。郑诚完全看不出他和平时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就在
昨天一日问发生的那些悲惨而可怕的事,看来就好像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卓青已经做出
些什么事来报复他?他也绝口不问。
  他只问郑诚,“高渐飞是不是还在等?”
  “是的,他还在等。”郑诚说:“但是他要的东西我却没法子完全替他找到。”
  “他要的是什么,连你都找不到?”
  “他要我在一个时辰里替他准备二十桌最好的酒菜,而且限定要长安居和明湖春两个地
方的厨子来做。”郑诚说:“他还要我在一个时辰里把城里所有的红姑娘都找来陪他喝
酒。”
  “你替他找来了多少?”
  “我只替他找来七十三个,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从别的男人被窝里拉出来的。”
  卓东来居然笑了笑。
  “在那个时候,被窝里没有男人的姑娘,也就不能算红姑娘了。”他说:“这件事你办
得已经很不错,今天早上我们这地方一定很热闹。”
  “的确热闹极了,连镖局里会喝酒的弟兄们,都被他拉去陪他喝酒。”郑诚道:“他一
定要每个人都好好的为他庆祝一番。”
  “庆祝?庆祝什么?”卓东来问:“今天有什么值得他庆祝的事?”
  “他没说。”郑诚道:“可是我以前听说过,有很多人在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时候都会这
样做的。”
  卓东来沉思着,瞳孔忽然又开始收缩,过了很久才说:“只可惜我知道他暂时还死不
了。”


  酒已醉,客已散,前面的花厅和走廊上,除了散满一地断钗落环、腰带罗袜和几个跌碎
了的鼻烟壶和胭脂盒外,还有些让人连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好像特地要向主义证明,他们的
确都已醉了。
  他们的主人呢?
  主人不醉,客人怎么能尽欢?
  小高就像是个死人一样,但着肚子躺在一张软榻上,可是等到卓东来走到他面前时,这
个死人忽然间就醒了,忽然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曲终人散才来?难道你天生就不喜欢看到别人开心的样子?”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淡淡的说:“我的确不喜欢,醒眼看醉人,并不是件很有趣的
事……”
  他盯着小高的眼睛:“幸好你还没有醉,醉的是别人,不是你。”
  小高的眼睛里连一点酒意都没有。
  “我看得出你还很清醒,”卓东来说:“比三月天的兔子还清醒。”
  小高笑了,大笑。
  “你没有看错,确实没有看错。”他大笑道:“你的眼睛简直比九月天的狐狸还利。”
  “你要别人醉,自己为什么不醉?”
  “因为我知道狐狸迟早会来的。”小高说:“有狐狸要来,兔子怎么能不保持清醒?”
  “如果狐狸来了,兔子再清醒也没有用的。”
  “哦?”
  “如果知道有狐狸要来,免子就应该赶快逃走才对。”卓东来笑道:“除非这个兔子根
本就不怕狐狸!”
  “兔子怎么会不怕狐狸?”
  “因为它后面还有一根抢,这根枪已经对准了狐狸的心,随时都可以刺进去。”
  “枪?”小高眨了眨眼:“哪里来的枪?”
  卓东未笑了笑:“当然是从一口箱干里来的,一口失而复得的箱子。”
  小高不笑了,眼睛也不再眨,而且露出了一种从心里就觉得很佩服的表情。
  “你已经知道了?”他问卓东来:“你怎么知道了?”
  “你以为我知道了什么?”卓东来说:“我只不过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人,如果吃了别
人一次亏,就一定会想法子加十倍去讨回来,我只不过知道萧泪血恰巧就是这种人,而且恰
巧找到了你。”
  他又笑了笑:“我知道的只不过如此而已。”
  小高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叹了口气。
  “这已经不是如此而已了,已经够多了。”他叹息着道:“难怪萧泪血告诉我,能够和
卓先生谈生意绝对是件很愉快的事,因为有些事你根本不必说出来,他已经完全知道。”
  卓东来的微笑仿佛已变为苦笑:“可惜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知道了多少?”
  “你知不知道这次是萧泪血要我来的?”小高自己回答了这问题。“你当然已经知道,
而且你一定已经知道他要我来跟你谈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不好的事也有很多种。”卓东来间:“他要你来谈的是哪一种?”
  “大概是最不好的一种。”小高又在叹息:“如果不是因为我欠他一点情,这种事连我
都不愿意来跟你谈。”
  “你错了!”卓东来居然又在微笑:“这一点你错了。”
  “哪一点?”
  “在某一方面来说,最好的事往往都是最不好的事,所以在另一方面来说,最不好的事
本来就是最好的事。”卓东来说:“人间事往往就有很多皆如是。”
  他又解释:“如果萧先生根本就不要人来跟我谈,却在夜半无人时提着他的那口箱子来
找我,那种事才是最不好的一种。”
  “所以不管他要我未跟你谈的是什么事,你都不会觉得不太愉快?”
  “我不会。”
  “那就好极了。”
  可是小高的表情却忽然变得很严肃,仿效着卓东来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他要
我来接替司马起群的位置,来接拿大缥局的令符,当大镖局的总局主。”
  这句话说出来,无论谁都认为卓东来一定会跳起来的。
  但是他连眼睛都没有霎一霎,只淡淡的问小高:“这真是萧先生的意思?”
  “是的。”
  小高反问卓东来:“你的意思呢?”
  卓东来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简简单单的说出了两个字。
  “很好。”
  “很好?”小高反而觉得很惊讶:“很好是什么意思?”
  卓东来微笑,向小高鞠躬。
  “很好的意思就是说,现在阁下已经是大镖局的第一号首脑,已经坐上大镶局的第一把
交椅了。”
  小高怔住。
  卓东来对他的态度已经开始变得很恭敬。
  “从今以后,大镖局属下的三十六路好汉,已经全部属于你的统辖之下,如果有人不
服,卓东来愿为先锋,将他立斩于刀下。”
  他用他那双暗灰色的眼睛正视看小高:“可是从今以后,你也是大镖局的人了,大镖局
唯你马首是瞻,你也要为大镖局尽忠尽力,大镖局的困难,就是你的困难,大镖局的仇敌,
也就是你的仇敌。”
  小高终于吐出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高苦笑:“本来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答应得这么快,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
了。”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正如宝剑的双锋一样。”卓东未的声音严肃面平静:“要有
所收获,就必需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嘶哑:“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司马超群曾经付出过什么样的代
价。”
  “你呢?”小高忽然问他:“你付出过什么?”
  卓东来笑了笑。
  “我付出过什么?我又得到什么?”他的笑容中竟然充满伤感:“这个问题我恐怕不能
回答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句话也不是谎话,而且说得确实有点感伤,甚至连小高都开始有点同情他了。
  幸好卓东来立刻恢复了岩石般的冷静,而且立刻提出了一个比刀锋更尖锐的问题。
  “我愿意拥立你为镖局之主,我也愿意为你效忠效力。我相信我们彼此都已经很了解,
这样做对我们都有好处!”他问小高:“可是别人呢?”
  “别人?”
  “大镖局属下的三十六路人马,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角色,要他们诚心拥戴你为总瓢把
子,很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问小高:“你准备怎么做?”
  “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先要有威,才能有信,有了威信,才能号今群雄,才能让别人服于你。”卓东来说,
“你身居此位,当然要先立威。”
  “立威?”小高问:“要怎样立威?”
  “现在司马和我已决裂,他已经负气而去,不知去向。”
  “我知道,”
  “不但你知道,我相信还有很多别的人也知道了。”卓东来说:“卓青临死之前,一定
不会忘记派人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只要能够报复你,而且是他能够做到的事,我相信他连一件都不会忘记做的。”
  小高说:“我也相信他能做到的事一定很不少。”
  “的确不少。”
  “所以你听到萧先生要我来接掌镖局,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小高苦笑:“因为
你也很需要我来帮你收拾残局。”
  这一点卓东来居然也不否认。
  “现在我们的情况的确不太稳定,萧先生想必也很明白这种情况。所以才会要你来。”
  卓东来说:“萧先生和我之间彼此也很了解,也算准我绝不会拒绝的。”
  他盯着高渐飞,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在这种情况下你要立威,当然要用最直接有效的
法子。”
  小高也在盯着他,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是不是要我杀朱猛来立威?”
  “是的。”
  “这就是你的条件?”
  “不是条件,而是大势。”卓东来冷冷的说:“大势如此,你我都已别无选择的余
地。”
  高渐飞霍然站起,走到窗口。
  窗外积雪未溶,天气却已晴了,大地仍然是一片银白,夭色却已转为湛蓝。远方忽然有
一片白云飞来,忽然停下,又忽然飞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卓东来才轻轻的叹息。
  “我了解你们,你和朱猛都是江湖人,重应诺而轻生死,因为,生死之间本来就只不过
是弹指问的事。”他说得很诚恳:“所以你们萍水相逢,惺惺相惜,便能以生死相许。”
  他的叹息声中的确有些感慨:“在那些根本就不知道‘朋友’为何物的君子先生眼中看
来,你们也许根本就不能算朋友,但是我了解你们。”
  卓东来说:“所以我也了解,要你去杀朱猛,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不仅是你的悲哀,
也不仅是他的,而是我们大家共有的悲哀。”
  小高无语。
  “所以我也希望你能了解一件事。”卓东来说:“你不去杀朱猛,也一样有人会去杀他
的,他不死在你手里,也一样会死在别人手里。”
  “为什么?”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司马超群失去了他的地位,情况也一样。”卓东来说:“所
以朱猛的头颅,现在已成为大镖局属下三十六路豪杰逐鹿的对象。”
  他又解释:“因为朱猛也是一世之雄,而且是大镖局的死敌,大镖局中无论谁能取下他
的头颅,都可以借此立威于诸路英豪间,取司马之位而代之。”
  卓东来说:“其中最少有三个人有希望。”
  “你怕他们?”
  “我怕的不是他们。”
  “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取而代之?”
  “因为你。”卓东来说:“我也不怕你,可是再加上萧先生,天下无人能敌。”
  这次他说的也是实话。
  “以前我不杀朱猛,是为了要将他留给司马,而这次我不杀朱猛,是为了要将他留给
你。”卓东来说:“与其让别人杀了他,就不如让他死在你手里了,反正他迟早都已必死无
疑。”
  小高霍然转身,盯着他,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
  “你刚才说的那三个人,现在是不是也到了长安?”小高问卓东来。
  “很可能。”
  “他们是推?”
  “是一口无情的剑,一柄夺命的枪,和一袋见血封喉的暗器。”卓东来说:“每一种都
有资格列入天下最可怕的七十件武器之中。”
  “我问的是他们的人,不是他们的武器,”
  “他们的人都是杀人的人,在长安都有眼线,都能在一两个时辰中找到朱猛。”卓东来
说:“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已足够。”
  “你为什么不说出他们的名字?”
  “因为你知道他们的名字之后,很可能会影响到你的斗志和心情。”“我们能不能在他
们之前找到朱猛?”
  “你不能,我能。”
  “朱猛此刻在哪里?”
  “在我的掌握中。”卓东来悠然道:“他一直都在我的掌握中。”


  暮云四合,群山在苍茫的暮色中,朱猛也在,在一坯黄土前。
  一坯新堆起的黄土,墓上的春草犹未生,墓前石碑也未立,因为墓中的人可能已化作蝴
蝶飞去。
  墓中埋葬着的也许只不过是一段逝去的英雄岁月,和一段永远不会消逝的儿女柔情而
已。
  但是朱猛仍在。司马仍在。
  所以他们之间纠缠错综的恩怨清仇也仍在,他们之间这个结本来就是任何人都解不开
的。
  暮色渐深。
  朱猛痴痴的站在那里,已不知站了多久,他仅存的十余兄弟痴痴的看着他,谁也不知道
他心里是什么滋味,谁也不知道他的兄弟们心里是什么滋味。
  但是他门自己心里都知道,如果人生真的如戏,如果他的这一生也只不过是一出戏而
已,那么这出戏无疑已将到落幕的时候。
  无论这出戏多么惨烈悲壮轰动,现在都已将到了落幕的时候。
  蝶舞只不过先走了一步,他们却还要把最后这段路走完。
  不管多艰苦都耍走完,他们只希望能把仇人的血洒满他们的归途。
  朱猛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他这班生死与共的兄弟,用他那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看着他们,
从他们脸上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很久,就好像看过这一眼后就永
远不会再见了。
  然后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
  “人生从来也没有永远不散的筵席,就算儿子跟老子,也总有分手的时候,现在就已经
到了我们分手的时候。”
  他的兄弟们脸色已变了,朱猛装作看不见。
  “所以现在我就要你们走,最好分成几路走,不要超过两人一路。”朱猛说:“因为我
要你们活下去,只要你们还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雄狮堂就还有再起的希望。”
  没有人走,没有人动。
  朱猛跳起来,嘶声大吼,
  “我操你们的祖宗,你们难道没听见老子在说什么?你们难道希望雄狮堂的人都死尽死
光死绝?”
  还是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开口。
  朱猛用力抽下了腰上一条巴掌宽的皮板带,往他们冲了过去。
  “你们不走,你们要死,好,老子就先把你们活活抽死在这里,免得惹老子生气。”
  板带抽下,一板带一条青紫,一板带一条血痕。
  可是他这些既不知死活也不知疼痛的兄弟们,只是闭着嘴,咬着牙,这一动都不动。
  司马超群远远的站着,远远的看着,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是他的嘴角已经有一丝鲜血沁出。
  他的牙齿咬得太紧,已咬出了血。
  起了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刮起了风。刮在人身上好像小刀子一样的那种冷风。
  朱猛的手终于垂落。
  “好。你们要留下来陪我一起死,我就让你们留下来,”他厉声说:“可是你们一定要
记住,不管我跟司马超群这一战是谁胜准负,都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绝不能动
他。”
  司马起群忽然冷笑。
  “没有用的,不管你想用什么法子来感动我都没有用的。”
  “你说什么?”朱猛嘶声问:“你在说什么?”
  “我只不过想妥你明白,现在我虽然已经家破人亡,也绝不会故意成全你,故意让你杀
了我,让你拿我的头颅去重振你的声成,重振雄狮堂。”司马超群的声音也已完全嘶哑:
“你若想要我颈上这颗人头,还是要拿出真功夫来。”
  “放你娘的狗屁。”朱猛暴怒,“谁想要你故意放老子这一马?老子本来还把你当作一
个人,谁知道你放的却是狗屁。”
  “好,骂得好。”司马仰面而笑:“你有种就过来吧!”
  朱猛本来已经准备扑过去,忽然又停下,那种雷霆般的暴怒居然也忽然平息,忽然用一
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司马超群,就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一样。
  “你怎么不敢过来了?”司马又在挑衅,“难道你只有胆子对付你自己的兄弟?难道
‘雄狮’朱猛竟是个这样的孬种?”
  朱猛忽然也笑了,仰面狂笑。
  “好,骂得好,骂得真他娘的好极了。”他的笑声如猿啼:“只可惜你这么样做也没有
用的。”
  “你在说什么?”司马超群还在冷笑,“你放的是什么屁!”
  这次朱猛非但没有发怒,反而长长叹息:“司马超群,你是条好汉。我朱猛纵横一生,
从未服人,却已经有点佩服你。”他说,“可是你若认为我朱猛只不过是条不知好歹的莽汉
而已,你就错了,你的意思我还是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
  “你用不着激我去杀你,也用不着用这种法子来激我的火气。”朱猛说:“我虽然已经
垮了,而旦为了一个女人就变得像白痴一样失魂落魄,变得比死了亲娘还伤心。”
  他忽然用力一拍胸膛:“可是只要我朱猛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拼到底的,用不着你
未激我,我也会拼到底。”
  “哦?”
  “朱猛颈上这颗人头也不是随便就会让人拿走的,也不会成全你。”朱猛厉声道,“可
是我也不要你来成全我。”
  他以大眼逼视司马:“今日你我一战,生死胜负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没有放
在心上,可是你若有一点意思要成全我,”朱猛的声音更惨厉:“只要你有。一点这种意
思,你司马超群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就是个狗养的杂种,只要你让了我一招一式,我就马
上死在你面前,化为厉鬼也不饶你。”
  司马超群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看着这位虽然已形销骨立却仍有雄狮般
气概的人,过了很久之后才说:“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今日我都会施尽全力与你决个
死战。”
  朱猛也正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被当世天下英豪捧在天上而今却已落入泥涂的英雄偶
像,忽然仰天长叹:“你我今世已注定为敌,我朱猛但愿能有来生而已,但愿来生我们能交
个朋友,不管今日这一战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都如此。”


  风更冷。
  远山已冷,青家已冷,人也在冷风中,可是胸中却都有一般热血。
  这股热血是永远冷不了的。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人胸中有这么样一股永远冷不了的热血,所以我们心中就应该
永无畏惧,因为我们应该知道只要人们胸中还有这一般热血存在,正义就必然常存。
  这一点必定要强调,因为这就是义的精神。
  暮色也更深了。
  司马超群和朱猛两个人在暮色中看来,已经变得只不过是两条朦胧模糊的人影而已。
  可是在这些热血沸腾的好汉们眼中看来,这两条朦胧模糊的人影,却远比世上任何一个
人的形象都要鲜明强烈伟大得多。
  因为他们争的并不是生死荣辱成败胜负。
  他们将世人们不能舍弃的生死荣辱都置之度外,他们只不过是在做一件他们自己认为自
己必须要做的事。
  因为这是他们做人的原则。
  头可断、血可流,富贵荣华可以弃如敝屐,这一点原则却绝不可弃。
  ——他们这么样做,是不是会有人认为他们大愚蠢?
  ——如果有人认为他们太愚蠢,那种人是种什么样的人?


  朱猛肃立,与司马超群肃然对立,生死已决定于一瞬间。
  奇怪的是,排斥激荡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一股气并不是仇恨,而是一股血气。
  朱猛忽然问:“近十年来,你战无不胜,从未遇过对手,你克敌时用的是不是一口千锤
大铁剑?”
  “是。”
  “你的剑呢?”
  “剑不在,可是我的人在,”司马超样说:“你要战的并不是我的剑,而是我的人,所
以只要我的人在就已足够。”
  “你要来眼我拼生死决胜负,为什么不带你的剑来?”
  “因为我赤手也一样可以搏杀狮虎。”
  朱猛慢慢的把他的板带系在腰上,也只剩下一双空拳赤手。
  “我朱猛一生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无情无义无廉无耻的小人已不知有多少被我刺杀于
刀下。”他说:“我杀人时用的通常都是一柄大扫刀。”
  “你的刀呢?”
  “刀在。”朱猛说:“我的刀在。”
  他伸出手,就有人把他那柄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的大扫刀送了来。
  “好刀。”司马超群大声说:“这才是杀人的刀。”
  “这的确是把杀人的好刀。”朱猛轻抚刀锋:“只不过这把刀杀的一向都是小人,不是
英雄。”
  刀在他的手里。
  他左手握刀柄,右手拗刀锋,“嘣”的一声响,一柄刀仍在他手里,却已被拗成两截。
  断刀化为飞虹,飞入更深更浓更暗更远的暮色中,飞得不见了。
  朱猛的声音虽然更嘶哑,几乎已不能成声,可是豪气仍在:“司马超群可以用一双赤手
搏杀狮虎,我朱猛又何尝不能?”
  他紧握双拳,他的拳如铁,司马超群的一双铁拳也利如刀锋。
  “你远来,你是客。”司马说:“我不让你,可是你应先出手。”
  “好!”
  听到朱猛说出这一个“好”字,蛮牛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


  “蛮牛”是个人,是条好汉。
  但是他有的时候长得就像是条牛一样,牛一样的脾气,牛一样的倔强,比野牛还野,比
蛮牛还蛮,一身铜筋铁骨,简直就像是条铁牛。
  可惜这条铁牛的心,却像是瓷器做的,碰都碰不得,一碰就碎了。
  所以他一直都坐得最远。
  别人都站着,他坐着,因为他怕自己受不了。
  有很多事他却受不了。
  他最受不了那种出卖朋友的小人,碰到那种人,他随时都可以用他唯一的一条命去拼一
拼。
  他也受不了那种对朋友太够义气的人,因为碰到这种人,他也随时都会把自己唯一的一
条命拿去卖给他。毫无条件的卖出去,绝不后悔。
  所以他一听见朱猛说“好”,一看见朱猛一拳击出,他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就好像钉
鞋看见朱猛已经站到小高身旁的情况一样。除了死之外,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他只希望能够在临死之前看到朱猛击倒司马超群。只希望在临死之前还能跟随着朱猛,
到大镖局去跟卓东来拼一拼。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老天爷就是待他不薄了,他自己也已死而无怨。
  千古艰难唯一死,他现在已经准备死了,这一点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可惜老天爷偏偏不肯答应他。
  就在他看到朱猛仿佛又回复了往日的雄风,挥动铁拳,着着抢攻时,忽然有一条黑色的
绞索轻轻柔柔的从后面飞来,套住了他的咽喉。
  蛮牛想挣扎反抗呼喊时,已经太迟了。
  绞索已经收紧,嵌入了他的喉结,他只觉得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全身的肌肉忽然松
弛,所有的排泄物忽然同时流出。
  这时候朱猛和司马犹在苦战,别的人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他们这一战,没有人知道他已
经死了,也没有人口过头来看一眼。
  于是这么样一条铁牛般的好汉,就这样静悄悄的离别了人世。
  他死得实在比钉鞋更惨。


  高手相争,往往是一招间的事,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
  司马和朱猛这一肌却不同。
  这一战打得很苦。
  他们都已很疲倦,不但心神交瘁,而且精疲力竭。
  那些本来在眸息间就可以致人于死的招式,在他们手里已经发挥不出原有的威力来。
  有时候司马明明一举就可以将朱猛击倒的,可是一掌击出后,力量和部位都差了两分。
  朱猛的情况也一样。
  看着两位叱咤江湖不可一世的当世英雄,如今竟像两余野兽般作殊死之斗,实在是件很
悲哀的事。
  奇怪的是,朱猛的那些兄弟们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时朱猛被一掌击倒,再挣扎着爬起,他们也完全没有反应,竟似完全无动于衷。
  他们都被对方击倒过。只要倒下去之后还能站起来,被击倒也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这一次司马倒下去时,眼中却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忽然在地上翻身一滚,滚
过去抱住了朱猛的腿。
  这一招绝不是英雄好汉所用的招式。
  司马超群纵横一生,从未用过这样的招式,朱猛也想不到他会用出来。
  所以他一下子就被拖倒,两个人同时滚在地上,朱猛的火气已经上来了。“砰”的一
拳,擂在司马的后背上。
  司马却还是紧紧抱住他不放,却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的兄弟们大
概已经全都死了。可是我们一定要装作不知道。”
  朱猛大惊,正想问:“为什么?”
  他没有说出一个字,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司马堵住。又在他耳边说:“我们还要继续拼下
去,让别人以为我们已经快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了。”
  朱猛并不是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莽汉。
  他也是老江湖了,也已在这一瞬间,发现了情势的变化。
  他的兄弟们虽然还在那里,可是每个人的脖子都已软软的垂下。
  他已经嗅到一种令人从心里作呕的恶臭。
  就在他们苦战时,已经有人在无声无息中拗断了他这些兄弟的咽喉。
  他这些身经百故的兄弟,真能会如此轻易就死在别人手里?
  朱猛不信,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可是他全身都已凉透。
  司马居然乘机一翻压在他身上,挥拳痛击他的软胁和肋骨。
  可是他打得并不重,声音更轻。
  “不管我们究竟是敌是友,这一次要听我的活,否则你我都死不瞑目。”
  “你要我怎么样?”
  “我们走,一起走。”司马超群道:“我说走的时候,我们就跳起来一起走。”
  忽然有人笑了。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小司马果然还有点儿聪明,只可惜对朱猛还是没有用的。”
这个人阴恻恻的笑道:“世上只有杀头的朱猛,没有逃走的朱猛。”
  司马忽然跳起来,轻叱一声:“走。”


  夜,寒冷而黑暗,就算是一个目为经过严格良好训练的人,都很难看得清近在咫尺的树
木和岩石。当然更无法分别路途和方向。
  何况这里根本没有路。
  一个人如果已经走到没有路的地方,通常就是说这个人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了。
  司马超群在喘息,他的肺部虽然几乎已将爆裂,却还是尽量抑制着自己的喘息声。
  他全身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肌肉部好像已摆在屠夫的肉案上,在被人用小刀切割。
  朱猛的情况也不比他好。两个人肩靠着肩,站在这一片荒寒的黑暗中,不停的喘息着,
虽然听不见猎人的弓弦和脚步声,却已经可以感觉到野兽负伤后还在被猎人追捕时那种绝望
的沉痛与悲伤。
  “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司马说:“他们来的不止一个人,其中的任何一个也许都已经足够对付我
们。”
  朱猛冷笑:“想不到天下无双的司马超群也会说出这种泄气话。”
  “这不是泄气话,”司马说,“这是实话。”
  朱猛沉默,过了很久才黯然道:“是的,这是实话。”他的声音里充满悲伤:“司马已
非昔日之司马,朱猛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朱猛了,否则怎么会被人像野狗般追得无路可走?”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本来宁死也不会逃走的,世上只有杀头的朱猛,没有逃走的朱
猛。”司马超群说:“可是你为什么要把你这颗大好头颅送给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什么
要让他提着我们的头颅去换取他的声名荣耀美酒高歌欢唱?”
  “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朱猛厉声道:“就算是我们要把这颗头颅送人,也要选一个值
得我们送的人,绝不能送给卓东来。”
  黑暗中忽然有人在鼓掌。
  “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又是那个阴阳怪气的人,又是那种阴恻恻的笑声:“这么好的两颗头颅,怎么能送给卓
未来那种大坏蛋?我看你们不如还是送给我吧。”
  他的笑声忽远忽近,忽左忽右,让人根本听不出他这个人究竟在哪里。
  朱猛的全身都已僵硬。
  这个人不是卓东来,却比卓东来更可怕,朱猛这一生中还没遇到过轻功如此可怕的人。
  他简直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人能练成这般鬼魅般飘忽来去自如的轻功。
  可是他很快就又恢复了镇定,因为他已经听见司马超群的耳语:“说话的不是一人,是
挛生兄弟两个。”司马超群说:“只要我们能沉住气,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的,所以我们绝
不能让他看出我们的虚实。”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脸忽然被照亮了,脸上的每一根皱纹每一道伤痕每一种表
情都被照亮了。
  最少有三十盏巧手精制的孔明灯,三十道强烈的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照在他们身
上。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的身子已经站得笔直,脸上已经全无表情。
  他们虽然还是看不见对方的人在哪里,可是他们也没有让对方看出他们的疲乏伤痛和恐
惧。
  两个身经百战、百炼成钢的人,两条永不屈服的命,无论谁想要他们颈上的人头都很不
容易。
  灯光虽亮,远方的黑暗仍然是一片黑暗。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笑。
  “公孙公孙,别来无恙?”他微笑着道:“我一向知道你们都是很知道好歹的人,如果
我成全了你们,成就了你们的霸业,你们一定会把我们这具没有头的尸体好好安葬,每到春
秋祭日,一定会以香花美酒供奉在我们的坟前。”
  黑暗中又立刻响起了掌声和笑声,“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这一次笑声从左右两边同时响起来的,然后就有两个人从左右两边同时由黑暗中走入了
灯光可以照得到的地方。
  两个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头戴珠冠,腰束玉带,带上悬长剑,剑上缀宝玉,衣着华丽如贵公子。
  另一个却好像是个乞丐,手里拄着根长木杖的跛足乞丐。
  可是如果你仔细去看,这两个人的身材容貌却是完全一样的。
  一一一公孙公孙。
  ——孪生兄弟。
  朱猛忽然想起了两个人,两个他本来一直认为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总领关东二十七大寨,钟呜鼎食,饮食起居比王侯贵公更讲究的“富贵公子”公孙
宝剑。
  ——浪迹天涯,三餐不继,经常醉卧在沟渠中,连丐帮却不肯收留的公孙乞儿。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兄弟,而且是挛生兄弟。
  既然是亲生的兄弟,为什么要让其中一个锦衣玉食,另一个却自甘贫贱?
  朱猛还没有想通这种道理,却想到了另外两个人。
  他忽然想到了司马超群和卓东来。
  一一卓东来为什么要将司马超群捧成天下英雄的偶像?
  这其中的道理,既复杂又简单,虽简单却复杂,非但朱猛在一时间想不通,别人也同样
想不通。
  可是朱猛总算想通了一点。
  如果司马超群也不知道他们是孪生兄弟,一定也会认为公孙宝剑是天下无双的轻功高
手,听到那种鬼魅般的笑声后,一定也会被他们震慑,就好像朱猛自已刚才的情况一样。
  现在朱猛已明白,那只不过是一种烟幕而已。
  在金吾不禁的元宵夜,皇宫大内中施放的烟火也是这样子的,看来辉煌灿烂,千变万
幻,如七宝楼台,如鱼龙曼衍。
  其实却都是假的,空的,在一瞬间就化作了虚无空假,空假虚无。
  但是它却掌握了那一瞬间的辉煌光彩。
  在某些人心日中,能掌握这一瞬间的辉煌,就已足永恒。
  如果说人生本如逆旅,那么在这悠悠不变的天地间,“一瞬”和“永恒”又有什么区
别?
  所以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宁愿为一个人去牺牲,而且毫无怨尤。
  唯一的问题是——
  真正被牺牲的是谁?真正得到满足的又是谁?
  这问题朱猛非但更想不通,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他再想这些事。
  他听到司马超群正在对公孙兄弟说:
  “其实我早就知道两位会来的。”司马仍在微笑:“多年之前,两位就已想将我驱出大
镖局,只不过一直没有把握而已,没有把握的事,两位自然不会做的,所以才会等到今
日。”
  他忽然叹了口气:“可是我实在想不到两位怎么会来得如此快。”
  “你应该想得到的。”
  公孙宝剑说:“像今日这样的机会,我已等了很久。”
  “你怎么会知道机会已经来了?”
  “我当然知道。”
  “你几时知道的?”司马超群说:”我知道你的马厩中不乏千里良驹,可是就算你能日
行千里,最快也要穷四五日之力才能赶来这里。”
  他问公孙宝剑,“难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准了会有昨日之事发生?难道你在五天之
前就已算准了我会和卓东来反目成仇,拔刀相对?”
  “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我在大镖局中也有卧底的人?”
  “我想到过,可是那也没有用的。”
  “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五天之前,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别人怎么会知道?”
  “卓东来呢?”
  “他也想不到的。”司马的声音中已有了感伤:“直到我拔刀之前,他还不信我真的会
拔刀。”
  “哦?”
  “就算那时他己想到,也不会告诉你。”
  “哦?”
  “我与他数十年交情,虽然已毁于一瞬间,可是当今世上,还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他。”司马说:“就算他要出卖我,也不会卖给你。”
  “为什么?”
  “因为你还不配,”司马超群淡淡的说:“在卓东亲眼中,阁下两兄弟加起来还不值一
文。”
  他又叹了口气:“所以,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能在今日赶到达里,除非你真的有那种未
卜先知的本事。”
  公孙乞儿忽然也叹了口气,“我虽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可见我已经想到了。”
  公孙宝剑立刻问他的兄弟,“你想到了?你想到了什么?”
  “我忽然想到你实在也应该跟我一样,多到江湖中来走动走动的.”
  “为什么?”
  “因为你如果也跟我一样老好巨猾,你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只不过是要我们多陪他聊聊天,说说话。”公孙乞儿道:“因为他的胆已
丧,气已馁,力已竭,正好利用我们陪他说话的时候恢复恢复元气,等我们出手时,说不定
还可以招架一两下子。”
  他摇头叹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村不掉泪,不等到脑袋真的被砍下来时,我们
的小司马是绝不会死心的。”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朱猛也笑了,两个人居然同时大笑。
  “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朱猛大笑着向乞儿招手:“未来来,你赶快过来,越快越好。”
  “你要我过去?”
  “因为朱大太爷已经看上你这个老好巨猾的小王八羔子了,很想把老子这个脑袋送给
你,只看你有没有本事能拿得走。”
  司马超群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好。这个小王八羔子就给你,那个比他大一点的王八羔子归我。”
  “好!就这么办。”朱猛的笑声豪气如云:“若是凭咱们两个还对付不了这两个小王八
蛋,那么咱们不如赶快去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
  两个人并肩而立,纵声大笑,什么叫“生”,什么叫“死”,都被他们笑得滚到一边去
了。
  公孙兄弟的脸色没有变。
  有些人的脸色永远都不会变的,脸上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新表情。
  他们兄弟就是这种人,只不过公孙乞儿又叹了口气,叹着气问他的兄弟:“你有没有听
见那位仁兄说的话?”
  “我听见了。”
  “那位仁兄是谁?”
  “好像是雄狮堂的朱猛。”
  “不会吧,不会是朱猛吧。”公孙乞儿说:“雄狮堂的朱猛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和大
镖局的小司马一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现在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忽然变得穿起一条裤子来
了?”
  朱猛忽然用力握住司马超群的臂,沉声问:“那乞儿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我听得很清楚。”
  “乞儿说的活虽然总带着些乞儿气,却也一语道破了你我今日的处境。”朱猛说:“你
我本是一世之死敌,谁能想得到今日竟成为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
  “是的。”朱猛大声道:“从今日起,你我不妨将昔日的怨仇一笔勾销。”
  司马大笑。
  “好,好极了。”
  “你我一日为友,终生为友。”朱猛厉声道:“只要我朱猛不死,如违此约,人神共
殛。”
  司马超群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你放心,我们都死不了的。”
  这股热血就像是一股火焰,又燃起了他们的豪气,连他们生命中最后一分潜力都已彼引
发燃烧。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寂寞。
  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一个朋友,一个同生共死、生死不渝的朋友。
  人生至此,死有何憾。
  两个人互相用力一握对方的手,只觉得这股热血已带一股神奇的力量,自胸中奔泻而
出,连脸上都焕发出辉煌的光采。
  公孙兄弟的脸色却变了。
  朱猛与司马同时转身,以背靠背。
  “你们来吧。”司马超群厉声道:“不管你们有多少人,都一起来吧。”
  夕阳已没于西山,英雄已到了末路,公孙兄弟本来已将他们当作釜中的鱼,砧上的肉。
  可是现在这兄弟两人却不约而同后退了两步。
  现在他们才知道,英雄虽然已至末路,仍然还是英雄,仍然不可轻侮。
  这时候天色更暗了,仿佛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候。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凄冷的萧声,一个哀婉柔美的少女声音,伴着萧声
曼声唱起了一曲令人永难忘怀的悲歌。
  歌声是从哪里来的?
  在一个如此寒冷黑暗的晚上,如此荒凉肃杀的深山里,怎么会有人唱这曲今人心碎的悲
歌?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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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9 23: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八章 英雄不死


  二月二十七日。
  长安城外,荒野穷山。
  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天地间仍是一片黑暗。
  在数十盏孔明灯照射下的光影外,有两条人影随着歌声如幽魂般出现,一人抱琵琶,一
人吹洞萧。
  人影朦胧,歌声凄婉,在余光反映中,依然可以分辨出他们就是那一夜在长安居第一楼
楼头卖唱的盲目白头乐师,伴着他的依然是那个让人一看见就会心碎的瞎眼小女孩。
  他们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出现?是不是有人特地要他们到这里来唱这曲悲歌?
  “宝髻匆匆梳就,
  铅华淡淡妆成,
  青烟紫雾罩轻盈,
  飞絮游丝无定。”
  春蚕已死,丝犹未尽。蜡炬已残,泪犹来干。
  朱猛满脸的热血与豪气,忽然间就已化成了无定的游丝。
  因为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黑暗中忽然又有一个人出现了,就像是梦中蝴蝶的幽灵,以轻纱蒙面,穿一身羽蝉般的
轻纱舞衣。
  舞衣飘起。
  “相见不如不见,
  有情恰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
  庭院月斜人静。”
  舞衣飘飘如蝴蝶,舞者也如蝴蝶。
  朱猛没有流泪,朱猛已无泪。甚至热血都似已流干了。
  他知道她不是蝶舞,可是她的舞却又把他带入了蝴蝶的梦境。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究竟挂真是幻?
  是真又如何?是幻义如何?如此短暂的生命,如此珍贵的感情,又何必太认真?
  就让他去吧!什么事都让他去吧!随蝴蝶而去,去了最好。
  他知道现在无论谁都可以在拔剑间将他刺杀,可是他已经不在乎。
  他已经准备放弃一切。
  司马超群却不让他放弃,歌者仍在歌,舞者仍在舞,司马超群忽然猫一般扑过去,要把
这只蝴蝶扑杀在他的利爪下。
  舞者非但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以一种无比轻盈的舞姿迎了上去,先闪过了他这一
击,忽然在他耳边轻轻说出了两个字。
  没有人听得见她说的是两个什么字,可是每个人都看到了司马超群的变化。
  “同同。”
  这就是她说的那两个字,两个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字。
  “同同。”
  无论谁听到这两个字都不会有任何反应的,可是对司马超群来说。这两个字却像是一道
忽然自半空中击下的闪电。
  就在这一瞬间,他所有的动作忽然停止,他的身体四肢也忽然僵硬,眼中忽然充满了惊
讶与恐惧,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往后退。
  “同同。”
  这两个字就像是某种神秘的魔咒,在一瞬间就已摄去了司马超群的魂魄。
  为什么会这样子?
  一个谁也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舞者,两个任何人听起来部认为毫无
意义的字,为什么能让司马超群变成这个样子?
  没有人能解释这件事,可是另外一件事却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司马超群和朱猛都已经完了,他们的头颅在转瞬间就将要被人提在手里。
  瞎眼的白头乐师,虽然什么都看不出,可是他的萧声里也已隐隐有了种苍凉的肃杀之
意。
  天地间忽然充满了杀机,连灯光都变得苍白而惨烈,照在司马和朱猛苍白的脸上,也照
亮了公孙宝剑握剑的手。
  宝剑已将出鞘,人头已将落地。
  惨烈的灯光忽然闪了闪,闪动的灯光中仿佛忽然又闪起了一道比灯光更惨烈的光芒。
  光芒一闪而没,一剑穿胸而过。
  公孙宝剑掌中的剑犹未出鞘,已经被一柄剑钉在地上。
  这柄剑并不是忽然从天外飞来的,是一个人飞身刺过来的。
  只不过这个人和这柄剑都来得太快了,人与剑仿佛已化为一体。
  这一剑是这个人飞身刺过来的?抑或这个人是乘着这一剑飞过来的?
  没有人能分得出,也没有人能看清楚。
  可是这个人大家都已看得很清楚。
  一眼看过去,这个人就好像是少年时的司马超群,英挺,颀长,风神秀朗,气概威武,
穿一身剪裁极合身、质料极高贵、色彩极明的衣裳。发亮的眼睛中充满自信。
  一眼看过去,几乎没有人能认得出他就是昔日那个落拓江湖的无名剑客高渐飞。


  乐声已断,舞已停,舞者蟋伏在地,仿佛再也不敢抬头去看这种杀人流血的事。
  小高拔出了他的剑,秋水般的长剑上没有一丝鲜血,只有一点泪痕。
  公孙乞几吃惊的看着这个人和这柄剑,掌中的长棍虽然已摆出了长枪刺击之势,却已没
有勇气刺出去。
  朱猛和司马超群居然还痴痴的站在那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看见。
  公孙乞儿忽然大喝:“人呢?你们这些人难道都死光了,为什么都不过来?”
  光影外,一个人用一种很温和的声音道:“这一次你说得对,你的人的确都已死光了,
提灯的都已换上我的人。”
  一个人着华衣、拥貂裘,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自黑暗中走了过来:走路的姿态安详而优
雅,没有人能看得出他会是个跛足的残废。
  公孙乞儿脸色变了:“卓东来,是你。”
  “是我,当然是我。”
  卓东来悠然道:“只有我才会用你对付别人的法子对付你,朱猛的手下是怎么死的,你
的属下也是怎么死;你要怎么样杀人,我也就怎么杀你。”
  他微笑:“你也应该知道我做事一向公平得很。”
  公孙乞儿身子忽然向前滑出,长棍以丹凤式直刺卓东来的眉目。
  长棍向前飞刺而出时,棍已离手,他的人已向后翻起,凌空一个鹞子翻身,就已到了光
影外,眼看就要没入黑暗中看不见了。
  这种反应之炔,应变能力之强,正是他一生中经验武功和智慧的精华累积。
  只可惜他还是慢了一点。
  他的身了翻跃时,就已看到有一道耀眼剑光惊虹般飞起,忽然间就已到了他面前,森寒
的剑光刺得他连眼睛都张不开了。
  等到他能够张开眼时,已经看不到这道剑光,只看见了一段剑柄,就像忽然从他身子里
长出来的一样,长在他的胸膛上。
  直到他的身子像石块般跌在地上时,他还在看着这段剑柄,眼中充满了惊讶与恐惧,好
像还不明白他自己的胸膛上怎么会忽然多出这么段剑柄来。
  可是他已经知道这柄剑的剑锋在哪里了。
  剑锋已齐根没入他的胸膛。
  脱手一剑,一剑致命。
  “好快的剑,好快的出手!”卓东来向小高躬身示敬:“就只凭这一剑之威,已经足够
统领大镖局了。”
  “统领大镖局?”
  朱猛仿佛忽然自梦中惊醒,慢慢的转过身,用一双目眶似已将裂的大眼看着小高。
  “现在你已经统领了大镖局?”
  小高沉默。
  “好,好一个高渐飞。”朱猛大笑:“现在你果然已渐渐飞起来了。”
  他的笑声如裂帛。
  “你若是来取我颈上这颗头颅的,你只管拿去。”朱猛嘶声而笑:“我早就想把它送给
人了,送给你总比送给别人好。”
  小高没有笑,也没有反应,就在这短短数日之间,他就已将自己训练成一个岩石般的
人,甚至连脸上都没有丝毫表情。
  朱猛大喝:“你为什么还不过来,还在等什么?”
  “我不急,你何必急?”小高淡淡的说:“我愿意等,你也应该可以等的。”
  他忽然转身面对司马超群,“你当然更应该知道我在等什么。”
  过了很久,司马才慢慢的抬起头,就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一样。就好像已经将过去所
有的人和事都已完全忘记。
  又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问小高。
  “你在等什么?”
  “等着算你我之间的一笔旧账。”
  “好,很好。”司马歧群的声音中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现在的确已经到了核算
账的时候,人欠我的,我欠人的,现在都该算清了。”
  “以你现在的情况,我本不该逼你出手。”高渐飞冷冷的说:“可是上次你击败我时,
我的情况也并不比你现在好多少。”
  司马超群居然笑了笑。
  “我根本没有怪你,你又何必说得大多?”
  “等一等。”
  朱猛忽然又大喝,“难道你现在就已忘了你我之约?”
  司马超群沉下了脸。
  “你最好走远些,这是我跟高渐飞两个人的事,谁要来插手,我唯有一死而已。”
  卓东来轻轻的叹了口气。
  “英雄虽然已到末路,毕竟还是英雄。”他说:“朱堂主,你也是一世之英雄,你也应
该知道他的想法,为什么要让他一世英名扫地?”
  他连看都不再看朱猛一眼,走过去拔起了公孙乞儿胸膛上的剑。
  剑上还是没有血,只有一点泪痕。
  卓东来以左手的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将剑柄往高渐飞面前送过去。
  “这是你的剑。”
  小高并没有伸手去接剑。
  “我知道这是我的剑,但是我也知道他没有剑。”
  “他没有,你有。”
  小高笑了。
  “不错,他没有,我有,现在的情况好像就是这样子的。”
  卓东来淡淡的说:“这个世界上原来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我明白了。”小高说:“你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终于伸出手。
  他的手终于握住了他的剑柄。
  就在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眼中忽然露出杀机。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将这柄剑刺了出去。
  剑尖距离卓东来的胸膛绝不会超过一尺,剑尖本来就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他居然只用
两根手指捏住,居然将剑柄交给了别人。
  没有人能犯这种错,犯了这种错的人必定都已死在别人剑下。
  卓东来也不能例外。
  在这种情况厂,他根本已完全没有防避招架的余地。
  高渐飞一直在等,等的就是这么样一个机会。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卓东来的脸。因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在等这一刹那。
  剑锋刺入卓东来心脏时的一刹那。
  ——在这一刹那间,他的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卓东来的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因为每一件事都在他预料之中,这一剑刺来时,他的身子已随首后退。
  剑势不停,再往前刺。
  他再往后退。
  这一剑已用尽全力,余力绵绵不地。
  他再退。
  剑尖还是被他用两根手指捏住,还是和他的胸膛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小高停下。
  他停下来时衣裳已湿透。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用一种既温和又冷淡的声音对他说:“这一次实在辛苦了你。”
卓东来说:“为了要等这么样一个机会,你的确费了很多心机,出了很多力,你实在已经做
得很好了,我实在应该让你杀了我的。”
  他的声音中井没有什么讥诮之意,因为他说的也只不过是件事实而已。
  “可是我一定要你知道,要杀我这么样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事,我不能让你得之大
易。”卓东来说:“何况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的。”
  高渐飞一直在听。
  他只有听。
  此时此刻,每个人都只有听卓东来一个人说,除了他之外,别人能说什么?
  他忽然说出一句话,让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如果你杀了我,你也死定了。”卓东来对小高说:“如果你那一剑真刺入了我胸膛,
就在那一瞬间,你也必死无疑,而且很可能比我死得还快。”
  卓东来一向是个很少说谎的人,可是这一次他说的话却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小高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说如果我那一剑刺杀了你,我死得反而会比你还快?”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世上最少有五种暗器是的确能见血封喉,能够在一瞬间就致人于死。”卓
东来说:“江湖中最少有三个人会使用这一类的暗器。”
  “哦?”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也知道这三个人之中已经有一个人到了这里,已经用那五种暗器
之中的一种对准了你的背。”
  卓东来说:“如果你那一剑刺了我胸膛,那时一定会高兴极了,得意极了,无论谁在那
种时候都难免会疏忽大意的,你也不会例外。”
  这无疑也是事实。
  “就在你最高兴最得意的时候,你就会忽然觉得后背上好像被虫子咬了一口,”卓东来
说,“你就会忽然倒了下去,你倒下去时心跳就已停止,那时候我大概还没有死。”
  小高的背上已经在流冷汗。
  卓东来悠然道:“可是现在你已经可以放心了,因为现在我还没有死,他大概暂时还不
敢出手,因为这个人也跟我们一样,一向不太愿意做没有把握的事。”
  “这个人是谁?”
  “你想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就得先想通三件事。”卓东来对小高说。
  “三件什么事?”
  “第一,公孙兄弟怎么能未卜先知,在五天前就已知道大镖局里要发生这么重大的变
化,及时赶来这里?”卓东来说:“第二,这位以轻纱蒙面的舞者是从哪里来的?司马超群
本来要为朱猛杀了她,为什么听她说了两个字就退了下去?而且好像变了一个人?”
  小高想不通,两件事都想不通。
  卓东来又点醒他:“其实这两件事也可以算做一件事!就好像一间屋子虽然有两个门,
可是只要用一把钥匙就可以打开了。”
  小高苦笑,“可惜我没有这把钥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
  “钥匙通常都在活人身上,人死了,就用不着带钥匙了。”卓东来淡淡的说:“可是你
要找这把钥匙,却不妨到死人身上去找。”
  “这个死人是谁?”
  “公孙兄弟既不能未卜先知,他们能及时赶来,当然是有人要他们来的。”卓东来问:
“可是又有什么人能在五天之前就已算准我与司马三十年的交情会毁于一瞬之间呢?”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只有一个人。”卓东来说:“我与司马反目,就是为了这个
人。”
  “这个人是个死人?”
  “是的,本来应该是个死人的。”卓东来说:“她知道她死了之后司马一定不会放过
我,固为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在我们之间摆下了一吧毒刀。”
  小高的眼睛里忽然间出了光,忽然问卓东来:
  “一个女人难道能把另外一个女人扮成她自己,难道能瞒得过她自己的丈夫?”
  “如果她活着,当然瞒不过。”卓东来说:”可是如果她已死了几天,情况就不同
了。”
  他说:“一个人死了几天之后,肌肉已扭曲僵硬,容貌本来就会改变,如果她是被吊死
的,改变得当然更多,更可怕,无论什么人都会被她瞒过去的。”
  小高叹了口气:“一个人回家时如果骤然发现自己的妻子儿女都已惨死,无论对什么事
大概都不会看得太清楚了。”
  卓东来又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如果他忽然又发现他的妻子并没有死,他会变得怎么
样?”
  “这时候他大概就会忽然变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了。”
  小高又长声叹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一个女人怎么能狠得下这种心,怎么能做得
出这种事情来?”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种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不管他是男是女都一样,”卓东来
说:“你想不通,只因为你不是这种人。”
  “你呢?”小高问卓东来,“你是不是这种人?”
  “我是。”


  司马超群惨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连朱猛看了都为他难受得要命。
  那销魂的舞者却仍伏在地上,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卓东来在说什么。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她:“其实我并不怪你,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同一种人。”卓东来说:
“你当然也早已看出来,大镖局有三个人一直和我不对的,也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对付我,所
以你早就在暗中和他们暗通声息,所以现在你才能把他们及时找来。”
  舞者无语。
  “你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保护你自己而已。”卓东来说:“我本来绝对不会因此而
对你下毒手的,只可惜你走错了一步。”
  他的声音竞忽然又变了,又用他那种独特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不管你为什么,
你都不应该这么样对司马超群。”
  从外表看起来,卓东来并不是一个凶暴恶毒的人,可是每当他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
无论谁听见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不寒而粟。
  最了解他的当然还是司马超群。
  每次他听见他用这种口气对一个人说话时,那个人就等于已经被判了死刑。
  “你不能动她。”
  司马忽然纵身一掠,用自己的身子挡在那神秘的舞者之前,厉声道:“不管她做了什
么,我都不怪她,这些年来,一直是我对不起她,就算我死在她手里,我也不许你动她毫
发。”
  卓东来的脸色忽然变了,瞳孔忽然收缩,忽然大吼:“小心。”
  他的警告还是迟了一步。
  地上的舞者已跃起,厉声而呼:“你要死,你就去死吧。”
  呼声中,三点寒星暴射而出,飞击司马的背。
  卓东来用左脚勾倒司马,以右掌横切小高的软胁,小高撤剑柄,卓东来用一直捏住剑尖
的左手将长剑一带,剑柄已到了他右手里。
  这几个动作几乎都是在同一刹那间完成的,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可惜他又迟了一步。
  司马的身子虽然被勾倒,三件暗器中虽然有两件打歪了,其中还是有一件打入了他左肩
下的臂。
  卓东来连考虑都没有考虑,挥手一剑削出,剑光一闪间,已经将司马这条手臂连肩削了
下未。
  蝮蛇噬手,壮士断腕。
  小高也知道暗器中必有剧毒,要阻止毒性蔓延,要救司马的命,这是唯一的法子。
  但他却还是要问自己,一如果他是卓东来,能不能在这一瞬间下得了这种决断,是不是
能下得了手?
  剑风荡起了舞者蒙面的轻纱,露出了她的脸。
  吴婉。
  这个神秘的舞者果然是吴婉。


  断臂落下,鲜血飞溅,司马超群的身子却仍如标枪般站在那里,屹立不倒。
  剑光又一闪,直取吴腕。
  司马竟用一只没有断的手,赤手去夺卓东来的剑锋。
  “你不能动她。”司马的声音凄惨嘶哑:“我说过,不管我死活,你都不能动她。”
  他的臂已断,气却未断。
  卓东来这一剑竟似被他这股气逼住了,再也无法出手。
  “吴婉。我还是不怪你,”司马说:“你走吧。”
  吴婉看着他,用一种没有人能形容的眼神看着她的丈夫。
  “是的,我要走了,”她轻轻的说:“我本来就应该走了。”
  可是她没有走。
  她忽然扑过去,抱住了他,把她的脸贴在他的断臂上,用她的脸阻住了他伤口流出来的
血。
  血流在她脸上,泪也已流下。
  “可是我这一生已经走错了一步,已经不能再错,”吴婉说:“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走错
的。”
  她已经选好了她要走的路。
  唯一的一条路。
  卓东来手中的剑仍在。
  吴婉忽然紧抱着她的丈夫,向剑尖上撞了过去,剑锋立刻刺入了她的后背,穿过了她的
心脏,再刺入司马的心脏。
  这柄剑本来就是无比锋利的宝剑。
  这一剑就穿透了两颗心。
  “同同,”吴婉呻吟低语:“同同,我们总算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的,总算死在一起
了。”
  这就是她这一生中说的最后一句活。
  “宝剑无情,英雄无泪。”
  司马超群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还是没有流泪。
  他至死都没有倒下,他至死都没有流泪。


  英雄的泪已化作碧血。
  剑上却仍然没有血,只有一点泪痕,可是现在连这一点神秘的泪痕都仿佛已被英雄的碧
血染红了。
  剑仍在卓东来手里,卓东来在凝视着剑上的泪痕。
  他没有去看司马,也没有去看吴婉。
  他的眼中更不会有泪。
  可是他一直都在痴痴的看着这一点泪痕,就像忽然发现了这一点泪痕中有一种神秘而邪
恶的力量,所有的不幸都是被它造成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今天来的三个人,真正可怕的并不是公孙兄弟,而是第
三个人。”
  卓东来的声音冰冷。
  “这个人本来是不该死的,因为他太聪明、太厉害,他的暗器和易容术都很少有人能比
得上他,如果他刚才消消的走了,我也许会装作不知道的,因为我以后一定还会用得到
他。”
  “他还没有走?”
  “他没有走,”旱东来说,“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已做错了一件事,我已经不会让他走
了。”
  他忽然转身,面对那白头盲眼的老乐师,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计先生,难道你真的以
为我认不出你来了?”
  白头乐师一直站在灯光与黑暗之间的那一片朦胧中,光也朦胧,人也朦胧。
  那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也一直抱着琵琶站在他身边,苍白的脸上既没有悲伤之色,也
没有恐惧之意,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因她已经完全麻木。
  白头乐师一只手持洞萧,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计先生,”卓东来又对他说:“三星夺命,两步易形,一计绝户,计先生,你的易容
之术的确高明,你的手段更高,”
  白头乐师居然开口说话了,居然说:“多谢夸奖,多谢多谢。”
  “计先生,你要吴婉来作蝶舞之舞,在一瞬间就把雄狮堂的朱堂主和司马超群两个人的
斗志全都毁了。”卓东来说:“这一着你做得真高。”
  “多谢多谢。”
  “白头的乐师伴着他楚楚动人的小孙女卖唱于街头,谁也不会仔细去看这个瞎了眼的白
发老翁。所以你就扮成了他,带着他的孙女到这里来,用盲者的歌来掩饰衬托吴婉的舞,用
她的舞来吸引别人的注意。”
  卓东来说:“那位白头乐师的容貌虽然没有人会去分辨,他的萧声远非你的萧声能及,
这是大家都可以分辨得出的。”卓东来说:“只不过在当时那种悄况下,也没有人会去注意
这一点了。”
  “你说得对,”计先生居然承认:“我的想法确实是这样子的。”
  “计先生,你实在是位人才,了不起的人才,我一直都很佩服。”
  卓东来温和客气的语声忽然又变了,又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说。“可是你实在不应该把
你的绝户针交给吴婉的,这件事你实在做错了。”
  计先生叹了口气,用一种充满了悲伤与后悔的声音叹息着道:“我承认我错了,虽然我
从未想到吴婉会用它去对付司马,但司马却已因此而死。我早就应该想到卓先生一定会把这
笔账算在我身上的。”
  “也许你当时只想到要别人的命,却忘了那也是你自己防身护命的利器。”
  计先生也承认。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该把那筒针拿去给别人的。”他又叹了口气。用一种耳语般的声
音告诉卓东来:“幸好我自己还有几筒。”
  他的声音很低,就好像在对一个知心的朋友叙说他心里的秘密。
  卓东来一定要很注意的去听才能听得到。
  就在他听的时候,计先生的绝户针已经打出来了,分别从他的双手衣袖和他手里那管洞
萧里打出来,这三筒针已足够将卓东来所有的退路全部封死。
  一筒三针,已足追魂夺命,何况是三筒?
  何况它的针筒和机器都是经过特别设计的,速度也远比世上大多数暗器快得多。
  可惜卓东来更快。他根本没闪避,但是他手上的剑己划出了一道光芒耀眼的圆弧。剑气
激荡回旋,就好像浑水中忽然涌出的一个力量极强大的漩涡。
  九点寒星在一刹那间就已被这股力量卷入了这个漩涡,等到剑光消失时,三筒针也不见
了。
  计先生的心也沉了下去。
  高渐飞是学剑的人,已经忍不住要大声称赞。
  “好剑法!”
  卓东来微笑着说:“你的剑也是把好剑,好极了。”
  他忽然又转脸去问计先生。
  “刚才我说话的时候也是个好机会,你为什么不乘机把你剩下的那筒针打出来?”
  计先生的手握紧,握住了满把冷汗。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两筒针,你连我有几筒针都知道?”
  “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一点。”卓东来说:“大概比你想象中还要多一点。”
  计先生又开始叹息。
  “卓先生,你的确比我强,比所有的人都强,你的确应该成功的。”他黯然道:“从今
以后,我绝不会再叛你。”
  “从今以后?”卓东来仿佛很诧异:“难道你真的认为你还有‘以后’?”
  计先生的脸色没有变,一个人经过易容后脸色是不会变的。
  可是他全身上下的样子都变了,就像是一条骤然面对仙鹤的毒蛇一样,变得紧张而扭
曲。
  “你要我怎么样?”他问卓东来:“随便你要我怎么样都行。”
  卓东来点了点头。
  “我也不想要你怎么样,只不过要你做一件最简单的事而已。”他说:“这件事是人人
都会做的。”
  计先生居然没有发现他的瞳孔已收缩,居然还在问他:“你要我去做什么事?”
  卓东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要你去死。”
  死,有时的确是件很简单的事。
  计先生很快就死了,就在卓东来掌中的剑光又开始问起光芒时,他就死了。
  剑光只一闪,就已刺人了他咽喉。
  高渐飞又不禁出声而赞:“好剑法,这一剑好快。”
  卓东来又微笑:“你的剑也是把好剑,远比我想象中更好,我好像已经有点舍不得还给
你了。”


  朱猛一直没有动,而且一直很沉默。
  他本来绝不是这样的人,司马的死本来一定会让他热血沸腾、振臂狂呼而起。
  他没有动,就因为司马的死忽然让他想起了许多事,每件事都像是杆长枪一样刺人了他
的心。
  ——吴婉为什么要这么样做?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一个人自己做错了事,却将错误发生的原因归咎到别人身上,自己心里非但没有悔疚反
而充满了仇恨,反而要去对别人报复。这种行为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弱点之一。
  一个人为了自己做错了事,而去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这种心理也是一样的。
  自私,就连圣贤仙佛部很难勘破这一关,何况凡人。
  但是朱猛的想法却不同。
  他忽然想到吴婉这样做很可能只不过是因为深爱司马,已经爱得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了。
  爱到了这种程度,爱成了这种方式,爱到终极时就是毁灭。
  所以她就自己毁了,不但毁了自己,也要毁灭她所爱的。
  司马能了解这一点,所以至死都不怨她。
  蝶舞呢?
  在卓东来命令他的属下夜袭雄狮堂时,蝶舞为什么要逃走?宁可被卓东来利用也要逃
走?
  她是为了“爱”而走的?还是为了“不爱”而走的?
  如果她也像吴婉深爱司马一样爱朱猛,却认为朱猛对她全不在乎,她当然要走。
  如果她根本不爱朱猛,当然更要走。
  可是她如果真的不爱,为什么又要对朱猛那么在乎?为什么要死?
  不爱就是恨,爱极了也会变成恨,爱恨之间,本来就只不过是一线之别而已。
  究竟是爱是恨?有谁能分得清?这种事又有谁能想得通?
  朱猛忽然狂笑。
  “司马超群,你死得好,死得好极了。”他的笑声凄厉如猿啼:“你本来就应该死的,
因为你本来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
  等他笑完了,卓东来才冷冷的问,“你呢?”
  “我比他更该死。”朱猛说:“我早就想把头颅送给别人只可惜别人不要,却要我死在
你手里,我死得实在不甘心。”
  小高忽然大声道:“你死不了的。”
  他一步就窜了过来,和朱猛并肩而立,用力握住了朱猛的臂:“谁要动他,就得先杀了
我。”
  卓东来看看小高,就好像在看着一个被自己宠坏了的孩子一样,虽然有点生气,却还是
充满怜借。
  “不管你怎么对我,我一直都没有动你,你要我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动你。”卓东来
说:“我相信你已经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小高不能否认!
  “我当然明白,”他说:“你要把我造成第二个司马超群。”
  卓东来黯然叹息。
  “他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朋友,不管他怎么样对我,我对他郁没有变。”
  “我相信。”
  “你信不信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你的武功剑法之高,我的确比不上,你的心计,天下更无人能及”,高渐飞说:“你
刚才说那位计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其实真正了不起的并不是他,而是你,谁也不能不佩
服。”
  他盯着卓东来,忽然也用卓东未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你就算杀了
我也没有用的,我就算死也不能让你动朱猛。”小高说:“何况我还有一股气,只要我这股
气还在,你还未必能胜得了我。”
  一股气?
  这一股气是一股什么样的气:是正气?是侠气?是勇气?是义气?还是把这几种气用男
儿的血性混合成的一股血气?
  卓东来的瞳孔又渐渐开始收缩。
  “我也不能不承认你的确有一股气在。”他问小高:“可是你的剑在哪里?”
  “在你手里。”
  “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了。”卓东来又问:“你还有没有剑?”
  “没有。”
  卓东来笑了:“你没有,我有。”
  有剑在手,剑已出鞘。
  剑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手也是一双可怕的手,甚至比剑更可怕。
  这双手杀过人后,非但看不见血,连一点痕迹部没有。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样做,你就这么样做吧。”卓东来说:“也许这就是你的命运,一
个人的命运是谁也没法子改变的。”
  他这个人,他这双手,他这把剑,确实可以在一瞬间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和命运。
  朱猛忽然又仰面而笑:“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这两句话的意思,我朱猛直到今
日才总算明白了。”他的笑声渐低:“高渐飞,我朱猛能交到你这个朋友,死得总算不冤,
可是你还年轻,你犯不着为我拼命。”
  说到这里,他忽然用脚尖挑起公孙宝剑落在地上的那把剑,一手抄住,曲臂勾在他的后
颈上,只要他的手一用力,他的人头就要落地。
  但是他的手已经被小高握住,又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剑锋,“叮”的一声响,一柄剑已被
他从剑锷处齐柄拗断。
  朱猛瞧着他厉声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你为什么要死?”
  “因为我要你活下去,”朱猛说:“我本来早就应该死的,我死了后,你就用不着再去
跟卓东来拼命,我也可以算死得其时,死而无憾,也下算白活了这一辈子。”
  “你错了。”高渐飞说:“现在你是死是活,已经与我们今日这一战全无关系,不管你
是死是活,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为什么?”
  “因为现在卓东来已经不会放过我,”高渐飞说:“我若不死,他就要死在我手里,若
是我此刻就能杀了他,就绝不会饶他活到日出时。”
  他用力握紧朱猛的手:“你刚寸说的两甸活也错了,大丈夫既生于世,要活,就要活得
快快乐乐,要死,也要死得有价值。”高渐飞说:“现在你若死了,只不过白白陪我送给别
人一条命而已,死得实在一文不值。”
  卓东来忽然笑了笑:“他说得对,等他死了,你再死也不迟,为什么要急着把这条命送
出去?难道你以为我会谢谢你?”
  朱猛的手放松了,小高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今日我若不死,我不但要助你重振雄狮堂,而且还要整顿大镖局。”小高说:“我们
来日方长,还大有可为,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千万不要轻言‘死’字。”
  卓东来又叹了口气:“这句话他也说得对,人活着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
看得如此轻贱?”他叹息着说:“只可惜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谁都难免一死,无论谁都不
能例外。”
  他看着小高,瞳孔已收缩。
  “现在你就已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卓东来说:“因为你又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则才不该将那柄剑拗断的。”卓东来说:“如果有剑在手,你大概还可以抵挡我三
十招,可是现在我在十招间就能取你的性命。”
  这句话他刚说完,就听见一个人用一种冷淡而高做的声音说:“这一次错的恐怕是你
了。”


  曙色渐临,使得灯光渐感黯淡,荒山间已有一真乳白色的晨雾升起。
  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雾一般不可捉摸的人,手里还提着口比他这个人更神秘的箱子。
  “萧泪血,是你。”
  “是我。”萧泪血冷冷淡淡的说:“你大概以为我已经下会来了,因为你对你的君子香
一定很有把握。”他说:“其实你也应该知道,像这样的君子通常都是不太可靠的。”
  卓东来长长叹息:“萧泪血,萧先生,你为什么总是要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呢?”
  “大概因为我天生就是这种人吧。”
  “我不喜欢这种人,很不喜欢。”卓东来的声音已恢复冷静:“找以前也曾遇到过这种
人。”
  “现在他们是不是都已死在你手里?”
  “是的。”
  “你是不是想激我出手?”
  “是。”
  卓东来面对霎中的人影,居然完全没有一点畏惧之意。
  “我说过,如果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谁也逃不过的。”他的声音听来居然也和萧泪血
一样,一样冷淡而高傲:“可是我也相信,你自己恐怕也未必有把握能断定,今日究竟是谁
要死在谁手里。”
  朱猛吃惊的看着他,就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想到卓东来最这么样一个人,这么骄做。
  因为他也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如果充满了自卑,往往就会变成一个最骄傲的人。
  何况卓东来的手里还有“泪痕”。
  有的人相信命运,有的人不信。
  可是大多数人都承认,冥冥中确实行一种冷酷面无情的神秘力量,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些
无法解释的事竟是因为这种力量而发生的。
  ——宝剑初出,已经被神鬼共嫉,要将铸剑者的一个亲人作为这柄剑的祭礼,一定要用
这个人的鲜血,才能洗掉铸剑者滴落在剑上的泪痕,才能化去这柄剑的暴戾凶煞之气。
  铸剑的萧大师无疑是个相信命运的人,所以他才会在剑上流下那点泪痕。
  萧泪血呢?
  他相信不相信呢?
  雾中的人还是像雾一般不可捉漠,谁也猜不出他的心事。
  但是他却忽然问小高:“高渐飞,你的剑还在不在?”
  “不在了,我已经没有剑。”小高说:“我没有,他有。”
  “这就是你的灵机。”萧泪血说:“你失却你的剑,是你的运气,你拗断那柄剑,是你
的灵机。”
  “灵机?为什么是我的灵机?”高渐飞说:“我不懂,”
  “因为我只肯将我的破剑之术传给没有剑的人。”萧泪血说:“你的手里如果还有剑,
如果你没有拗断那柄剑,我也不肯传给你。”
  “传给我什么?破剑之术,”小高还是不懂,“什么叫破剑之术?”
  “天下没有破不了的剑法,也没有拆不断的剑,更没有不败的剑客。”萧泪血说:“如
果你用的兵器和招式适当,只要遇到使剑的人,你就能破其法折其剑杀其人,这就叫破剑之
术。”
  他的声音仿佛也充满一种神秘的力量。
  “二十年前,我将天下使剑的名家都视如蛇蝎猛兽,可是现在,我却已将他们视如粪
土。”萧泪血说:“现在他们在我眼中看来,都已不堪一击了。”
  他忽然又问小高:“高渐飞,你的灵机还在不在?”
  “好像还在。”
  “那么你过来。”
  “卓东来呢?”
  “他可以等一等,我不会让他等多久的。”


  卓东来看着小高走过去,非但没有阻拦,而且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他很愿意等,
等小高练成那种破剑之术。
  可惜他一定练不成的,卓东来告诉自己:就算萧泪血真的有破剑之术,也绝不是短短片
刻间就可以练得成的。
  可是他们两个人之间也许的确有种神秘而不可解释的关系存在,能够使他们的心灵沟
通。
  也许小高真的能用那一点灵机领会到破剑之术的奥秘。
  卓东来虽然一直在安慰自己,心里却还是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压力。
  因为他对萧泪血这个人一直都有种无法解释的恐惧,总觉得这个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能
够克制他的能力——一种已经被诸神请魔祝福诅咒过的神秘能力,一种又玄妙又邪恶的能
力。
  萧泪血已经打开了他的箱子。
  这时候天已亮了,旭日刚刚升起,东方的云堆中刚刚有一线阳光射出。
  就在这一瞬间,只听见“格,格,格,格”四声响,萧泪血手里已经出现了一件神奇的
武器。
  自东方照射过来的第一线阳光,也就在这一瞬间,刚呼照在这件武器上,使得它忽然问
起一种又玄妙又邪恶的光彩。
  没有人见过这种武器,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什么巧妙之处。
  可是每个看到它的人,都会感觉到它那种奇妙面邪恶的力量。
  卓东来的眼睛里忽然也发出了光。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忽然也有一点灵机触发,忽然间就已经想到了一个十拿九稳的
法子,绝对可以在瞬息间将高渐飞置之死地。
  他的身体里忽然问就充满了信心和力量。一种他从来未曾有过的巨大力量,连他肉己都
被震撼。
  这种感觉就好像忽然也有某种神灵带着对生命的诅咒降临到他身上,要借他的手,把一
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灭。
  这口箱子里本来就好像锁着个勾魂夺命的恶鬼,只要箱子一开,就一定有一个人的性命
会被夺走,也被锁入这口箱子里,万劫不复。
  卓东来一向不信神鬼仙佛,可是他相信这件事,就正如他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确有某种人
类无法解释的力量存在。
  因为现在他自己也已经感觉到这种力量。
  萧泪血已经把手里的武器交给了小高。
  “现在你不妨去吧,去把卓先生的命带回来。”他说:“这件武器至今还没有在世上出
现过,以后恐怕也不会再出现了。”
  萧泪血的声音也像是来自幽冥的恶咒:“因为上天要我创出这件武器,就是为了要用它
来对付卓先生的,它出现的时候,就是卓先生的死彻,不管它在谁的手里都一样,都一样能
要他的命。”


  密密的云层又遮住了阳光,连灯光也已媳灭,天色阴沉,杀机已动,这种鬼都无法挽
回。
  高渐飞已飞鸟般掠过来。
  卓东来的眼睛锥子般盯着他手里的武器,忽然把手里的“泪痕”向小高掷了过去。
  “这是你的剑,我还给你。”
  没有人能想得到他这一着,小高也想不到。
  这柄剑已跟随他多年,始终都在他身边,已经变成他生命中极重要的一部份,甚至可以
说已经变成他身体的一部份,已经和他的骨肉血脉结成一体。
  所以他连想都没有想,就接下了这柄剑——用他握剑的手接下了这柄剑,就虾像已经完
全忘记他这只手里本来已经握住了一件破剑的武器。
  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已经完全没有思想,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因为一个有理性的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卓东来笑了。
  现在小高又有了剑,可是破剑的武器却已经被他夺在手里。
  他是个智慧极高的人,眼睛也比别人利,萧泪血说的话又大多了一点,让他有足够的时
间把这件形式构造都极奇特的武器看得很清楚。而且已经看出了这件武器确实有很多地方可
以克制住对方的剑,甚至已经看出了运用它的方法。
  无论他的对手是谁都一样。
  只有萧泪血这样的人才能创出这样的武器,只有卓东来这样的人才能把这么样一件事做
得这么绝。
  这两个看来完全不同的人,在某些方面意见却完全相同,就连思想都仿佛能互相沟通。
  朱猛的脸色惨变。
  他想下到小高会做出这么笨的事,以后的变化却让他更想不到。
  高渐飞忽然又飞鸟般飞掠而起,抖起了一团剑花,向卓东来刺了过去。
  他本来不该先出手的,可是他一定要在卓东来还没有摸清这件武器的构造和效用时取得
先机。
  他无疑也低估了卓东来的智慧和服力。
  耀眼的剑光中防佛育无数剑影闪动,可是剑只有一柄。
  这无数道剑影中,当然只有一招是实。
  卓东来一眼就看出了哪一招是实招,对这种以虚招掩护实招的攻击技术,他远比世上大
多数人都了解得多。
  他也看出了这件武器上最少有四五个部份的结构,都可以把对方的剑势封锁,甚至可以
乘势把对方的剑夺下来,然后再进击时就是致命的一击了。
  但是他并不想做得这么绝。
  对于运用这件武器的技巧,他还不纯熟,为什么不先借小高的剑来练习练习?
  他已经有绝对的把握,可以随时要小高的命。
  所以他一点都不急。
  小高的剑刺来,他也把掌中的武器迎上去,试探着用上面的一个钩环去锁小高的剑。
  “叮”的一声,剑与钩相击,这件武器竟突然发出了任何人都料想不到的妙用,突然竟
有一部份结构弹出,和这个环钩配合,就好像一个钳子一样,一下子就把小高的剑钳住。
  卓东来又惊又喜,他实在也想不到这件武器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让他更想不到的是,小高的这柄剑竟然又从这件武器中穿了出来。
  这本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构造这么复杂巧妙的武器,怎么可能让对方的剑从中间穿过来?
  难道这件武器的结构,本来就故意图下了一个刚好可以让一柄剑穿过去的空隙?小高故
意让自己的剑被锁住,就是为了要利用这致命的一着?
  卓东来已经不能去想这件事了。
  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问,小高的剑己刺入了他的心口,只刺入了一寸七分,因为
这柄剑只有这么长。
  可是这么长就已足够,一寸七分刚好已经达到可以致命的深度,刚好刺入了卓东来的心
脏。
  ——这件武器本来就是特地创出来对付卓东来的。
  ——因为只有卓东来才能在那片刻间看出这件武器的构造,只有卓东来才会用自己掌中
的剑去换这件武器,别的人非但做不到,连想都想不到。
  ——不幸的是,卓东来能想到的,萧泪血也全都先替他想到了,而且早已算准了他会这
么做。
  ——这件武器本来就是萧泪血特地布置下的陷讲,等着卓东来自己一脚踏进去。
  现在卓东来终于明白了。
  “萧泪血,萧先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果然是我的凶煞,我早就算推我迟早要死于你
手。”他惨然道:“否则我怎么会上你这个当?”
  萧泪血冷冷的看着他:“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无论这件武器在谁手里,都可以致你于死
地,就算在你自己手里也一样!”他的声音更冷漠。“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一向都是实活。”
  卓东来惨笑。
  他的笑震动了他的心脉,也震动了剑锋,他忽然又觉得心头一阵刺痛,因为剑锋又刺深
了一分,他的生命距离死亡也只有一线了。
  小高轻轻的把这柄剑拔了出来,那件武器也轻轻的从剑上滑落。
  云层忽又再开,阳光又穿云而出,刚好照在这柄剑上。
  卓东来看着这柄剑,脸上忽然露出恐怖之极的表情。
  “泪痕呢?”他嘶声向,“剑上的泪痕怎么不见了?难道我……”
  他没有说出这个让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问题。
  ——难道他也是萧大师的亲人,难道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就是萧大师?所以他一死
在剑下,泪痕也同时消失?
  ——抑或是鬼神之说毕竟不可信,剑上这一点泪痕忽然消失,只不过因为此刻刚好到了
它应该消失的时候?
  没有人能回答这问题,也许那亭中的老人本来可以回答的,只可惜老人已死在卓东来手
里。
  萧泪血要去问这个老人的,也许就是这件事,如果老人将答案告诉了他,他也许就不会
将卓东来置之于死地。
  可惜现在一切都已大迟了。
  卓东来的心脉已断,至死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结局,岂非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在阳光下看来,剑色澄清如秋水,剑上的泪痕果然已消失不见。
  高渐飞痴痴的看着这柄剑,心里也在想着这些事。
  他也不明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想到要去问萧泪血。
  萧泪血却不在,卓东来的尸体和那件武器也已不在。
  朱猛告诉小高:“萧先生已经走了,带着卓东来一起走的。”他心里无疑也充满震惊和
疑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高遥望着远方,远方是一片晴空。
  “不管这是怎么回事,现在都已经没关系了。”小高悠悠的说:“从今而后,我们大概
也不会再见到萧先生。”
  灯光已灭,提灯的人也已散去,只剩下那个瞎了眼的小女孩还抱着琵琶站在那里。
  阳光虽然已普照大地,可是她眼前却仍然还是一片黑暗。
  高渐飞心里忽然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伤,忍不住走过去问这个小女孩:
  “你爷爷呢?你爷爷还在不在?”
  “我不知道!”
  她苍白的脸上完全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连悲伤都没有。
  可是无论谁看到她心里都会被刺痛的。
  “你的家在哪里?”小高又忍不住问:“你有没有家?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亲人?”
  小女孩什么话都没有说,却紧紧的抱住了她的琵琶,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浮
木一样。
  ——难道她这一生中唯一真正属于她所有的就是这把琵琶?
  “现在你要到哪里去?”小高问:“以后你要干什么?”
  问出了这句活,他就已经在后悔。
  这句话他实在不该问的,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小女孩,怎么会想到以后的事?
  她怎么能去想?怎么敢去想?你让她怎么问答?
  想不到这个永远只能活在黑暗中的小女孩,却忽然用一种很明亮的声音说:“以后我还
要唱。”她说:“我要一直唱下去,唱到我死的时候为止。”

十一
  默默的看着被他们送回来的小女孩抱着琵琶走进了长安居,小高和朱猛的心里也不知是
什么滋味?
  “我相信她一定会唱下去的。”朱猛说:“只要她不死,就一定会唱下
  “我也相信。”
  小高说:“我也相信如果有人不让她唱下去,她就会死的。”
  因为她是歌者,所以她要唱,唱给别人听。纵然她唱得总是那么悲伤,总是会让人流
泪.可是一个人如果不知道悲伤的滋味又怎么会了解欢乐的真谛?又怎么会对生命珍惜?
  所以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还是会活下去。
  如果她不能唱了,她的生命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我们呢?”
  朱猛忽然问小高:“我们以后应该怎么样做?”
  小高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还没有想出应该怎么样回答。
  可是他忽然看见了阳光的灿烂,大地的辉煌。
  “我们当然也要唱下去。”高渐飞忽然挺起胸膛大声说:“虽然我们唱的跟她不同,可
是我们一定也要唱下去,一直唱到死。”
  歌女的歇,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子的,只要是不
死,就不能放弃。
  朝阳初升,春雪已溶,一个人提着一口箱子,默默的离开了长安古城。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英雄无泪》完)
——SEPC书架据《古龙全集》光盘版OCR图象转换:gongjc;OCR兼校对:gongjc———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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