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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 《名 剑 风 流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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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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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5 20:43: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福建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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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武林盟主
第一章 祸从天降
  庭院深沉,浓荫如盖,古树下一个青袍老者,须眉都已映成碧绿,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安详悠闲,正负手而立,静静地瞧着面前的少年写字。  这少年盘膝端坐在张矮几前,手里拿着的笔,粗如儿臂,长达两丈,笔端几已触及木叶,赫然竟似生铁所铸,黝黑的笔上,刻着“千钧笔”叁个字,但他写的却是一笔不苟的蝇头小楷,这时他已将一篇南华经写完,写到最後一字,最後一笔,仍是诚心正意,笔法丝毫不乱。  木叶深处有蝉声摇曳,却衬得天地间更是寂静,红尘中的嚣闹烦扰,似已长久未入庭院。  那少年轻轻放下了笔,突然抬头笑道:“黄池之会,天下英雄谁肯错过?你老人家难道真的不去了麽?”  青袍老者微微笑道:“你直待这一篇南华经写完才间,养气的功夫总算稍有进境,但这句话仍是不该问的,你难道还勘不破这“英雄”两字?”  少年抬头瞧了瞧树梢,却又立刻垂下了头,道:“是。”  有风吹过,木叶微响,突然一条人影自树梢飞鸟般掠下,来势如箭,落地无声,竟是个短小精悍的黑衣人,黑色的紧身衣下,一粒粒肌肉如走珠般流窜,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布满了警戒之意,当真如强弩在匣,一触即发。  但这老少两人神色却都丝毫不变,只是淡淡瞧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彷佛这黑衣人早就站在那里似的。  黑衣人突然笑道:“乐山老人俞放鹤,果然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却不想公子竟也镇定如此,我黑鸽子总算开了眼界。”抱拳一礼,眉宇间顿现敬佩之色。  俞放鹤笑道:“原来是轻功七杰中的黑大侠。”  黑鸽子道:“前辈总该知道,武林七禽中,就数我黑鸽子最没出息,既不能做强盗也不能当镖客,只有靠着两条跑得快的腿,一张闭得严的嘴替人传递书信来混日子。”  俞放鹤悦声道:“黑兄平生不取未经劳力所得之财物,老朽素来佩服,却不知是那位故人劳动黑兄为老朽传来书信?”  黑鸽子笑道:“传信之人若不愿透露身分,在下从来守口如瓶,此乃在下职业道德,前辈谅必不至相强,但在下却知道这封书信关系着前辈一件极重大的秘密,是以必须面交前辈。”慎重地取出书信,双手奉上。  俞放鹤微微沉吟,却又将那封信送了回去,道:“既是如此,就请阁下将此信大声念出来吧。”  黑鸽子道:“但此信乃是前辈的秘密……”  俞放鹤笑道:“正因如此,老朽才要相烦阁下,老朽平生从无秘密,自信所做所为,没有一件事是不能被人大声念出来的。”  黑鸽子耸然动容,轩眉大笑道:“好个“从无秘密”,当今天下,还有谁能做到这四个字!”  双手接过书信撕了开来,叁页写得满满的信纸,竟黏在一起,他伸手沾了点口水,才将信纸掀开,瞧了一眼,大声念着道:“放鹤仁……”  那“兄”字还未说出口来,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倒了下去。  俞放鹤终於变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就在这眨眼间他脉息便已将断,俞放鹤不及再间别的,大声间道:“这封信究竟是谁要你送来的?谁?”  黑鸽子张开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见他面色由青变白,由白变红,由红变黑,眨眼间竟变了四种颜色,面上的肌肉,也突然全都奇迹般消失不见,刹那前还是生气勃勃的一张脸,此刻竟已变成个黑色的骷髅。  那少年手足冰冷,尖声道:“好毒!懊厉害的毒。”  俞放鹤缓缓站起,惨然长叹道:“这封信本是要害我的,不想却害了他,我虽未杀他,他却因我而死……”  只见黑鸽子身上肌肉也全都消陷,怀中滚出了几锭黄金,想来便是他传信的代价,也正是他生命的代价,俞放鹤瞧着这金子,突然拾起了那封书信。  少年目光一闪,惊呼道:“你老人家要怎样?”  俞放鹤神色又复平静,缓缓道:“此人为我而死,我岂能无以报他,何况,要害我的这人手段如此毒辣,一计不成,想必还有二计,就说不定还要有无辜之人陪我牺牲,我活着既不免自责自疚,倒不如一死反而安心。”  那少年颤声道:“但……但你老人家难道不想知道究竟是谁要害你?你老人家一生与人无争,又有谁会……”  话未说完,突听“轰”的一声巨震,那几锭金子竟突然爆炸,震得矮几上的水池纸砚全都掉了下来。  俞放鹤身子看似站着不动,其实已跃退叁丈後又再掠回,他平和的目光中已有怒色,握拳道:“好毒辣的人,竟在这金锭中也藏有火药,而且算准黑鸽兄将信送到之後再爆,他不但要害我,竟还要将送信人也杀死灭口……”  少年目光变色,恨声道:“这会是什麽人?既有如此毒辣的一颗心,又有如此巧妙的一双手,此人不除,岂非……”  俞放鹤黯然一叹,截断了他的话,惨笑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他如此处心积虑地要害我,想必是我曾经做错了什麽事,他才会如此恨我。”  少年目中泪光闪动,颤声道:“但你老人家一生中又何尝做错了什麽事?你老人家如此待人,却还有人要害你老人家,这江湖中莫非已无公道。”  俞放鹤缓缓道:“佩玉,莫要激动,也千万莫要说江湖中没有公道,一个人一生之中,总难免做错件事,我也难免,只是……只是我一时间想不起罢了。”  突听远处有人大喝道:“俞放鹤在那里?……俞放鹤在那里……”  这喝声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喝声中夹着的惊呼声、叱骂声、暴力撞门声、重物落地声,也随着一路传了过来,显见俞宅家人竟都拦不住这恶客。  少年俞佩玉动容道:“是什麽人敢闯进来?”  俞放鹤柔声道:“有人来访,我本就不应阻拦,何况,客已进来,你又何苦再出去……”突然转头一笑,道:“各位请进吧。”  花园月门中,果然已闯入五条锦衣大汉,人人俱是满面杀机,来势凶恶,但瞧见这父子两人安详镇定的神色,却又都不禁怔了怔,当先一条虬髯紫面大汉,手提金背九环刀,厉声狂笑道:“俞放鹤,好恶贼,我总算找着你了。”  狂笑声中金环震动,疯狂般向俞放鹤一刀砍下,树叶都被刀风震得簌簌飘落,俞放鹤却凝立不动,竟似要等着挨这一刀!  少年俞佩玉头也未抬,手指轻轻一弹,只听“嗤”的一声,接着“当”的一响,虬髯大汉掌中金刀已落地。  他半边身子都已发麻,耳朵里嗡嗡直响,面上更早已变了颜色,眼睁睁瞧着这少年。既不敢进,又不敢退。  俞佩玉已缓缓走了过来,突听俞放鹤沉声道:“佩玉,不得伤人。”  俞佩玉果然不再前走一步,虬髯大汉浓眉顿展,仰天狂笑道:“不错,俞放鹤自命仁者,手下从不伤人,但你不伤我,我却要伤你,你若伤了我一根毫发,你就是沽名钓誉的恶贼。”  他居然能将不通之极的歪理说得振振有词,脸厚心黑,可算都已到家了,俞放鹤却不动容,反而微笑道:“如此说来,各位无论如何都是要取老朽性命的了?”  虬髯六汉狞笑道:“你说对了。”  突然往地上一滚,金刀便已抢入掌中,振刀大喝道:“兄弟们还不动手。”  喝声中九环刀、丧门剑、虎头钩、判官笔、练子枪,五件兵刀,已各自挟带风声,向老人击出,就在这时,突听一人长笑道:“就凭你们也配伤的了俞老前辈。”  一条人影随着清朗震耳的笑声,自树梢冲入刀光剑影中,“哗啦啦”一响,九环刀首先飞出,钉入树干,“喀嚓”一声,丧门剑也折为两段。接着,一对判官笔冲天飞起,虎头钩挑破了使剑人的下腹,练子枪缠住了使钩人的脖子,刹那之间,五条大汉竟全都倒地不起。  这人来得既快,身手更快,所用的招式,更如雷轰电击,势不可当,俞氏父子不禁耸然动容。  直到现在他们才瞧清这人乃是个紫罗轻衫,长身玉立的英俊少年,目光焖焖,英气逼人,只是一张苍白的脸,冷冰冰的没什麽表情,显得有些寒峻冷漠。  此刻他竟已拜倒在地,恭声道:“小子在路上便已听得这五人有加害前辈之意,是以一路跟来,见得前辈如此容让,这五人竟还如此无礼,小子激怒之下,出手未免重些,以致在前辈府中伤了人,还请前辈恕罪。”  他出手解围,竟不居功,反先请罪。  俞放鹤长叹道:“世兄如此做法,全是为了老朽,这“恕罪”两字,但请再也休要提起,只是这五人……唉,老朽委实想不起何时开罪了他们,却害得他们来此送死。”  默然半晌,展颜一笑,双手搀扶这罗衫少年,笑道:“世兄少年英俊,若为老朽故人之子,直是不胜之喜。”  罗衫少年仍不肯起来,伏地道:“前辈虽不认得小子,小子之性命却为前辈所赐,只是前辈仁义广被四海,又怎会记得昔年曾蒙前辈翼护的一个小阿子。”  俞放鹤搀起了他的手,笑道:“但如今这孩子非但已长大了,而且还反救了老朽一命,看来天道果然……”双臂突然一震,将那少年直摔了出去,倒退叁步,身子发抖,颤声道:“你……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罗衫少年凌空一个“死人提”飘然落地,仰天大笑道:“俞老儿,你掌心已中了我“立地夺魂无情针”,便是神仙也救不活你了,你再也休想知道我是什麽人……”  俞佩玉早已冲到他爹爹身旁,只见他爹爹一双手在这刹那间便已肿起两背,其黑如漆,其热如火。再瞧这老人面目,也已全无血色,颤抖的身子已站不直,嘴里已说不出话,俞佩玉心胆皆裂,嘶声道:“我父子究竟与你有何仇恨?你要下此毒手?”  罗衫少年大笑道:“我和姓俞的素无冤恨,也不过是要你们的命而已。”  他口中大笑,面上却仍是冰冰冷冷,全无表情。  俞佩玉瞧了瞧地上身,咬牙道:“这都是你布下的毒计?”  罗衫少年道:“不错,我为了要取你父子性命,陪着你父子死的已不止这六个……”  突然撮口而啸,四面墙头,立刻跃入了二十馀条黑衣大汉,各展刀剑,人人俱是脚步轻灵,身手矫健,看这扑了过来的二十馀条大汉,竟无一不是江湖中独当一面的高手,只是人人都以一方紫罗花巾蒙住了脸,竟都不愿被人瞧出来历。  罗衫少年仰天大笑道:“姓俞的,我瞧你还是束手认命了吧,咱所畏惧的只不过是俞老儿一双天下无敌的金丝绵掌,俞老儿既已不中用,你还想怎样?”  俞佩玉目光一转,便已瞧出这些人身手不弱,他心中不但悲痛之极,愤怒之极,也难免要惊骇之极。  若是换了别人早已神智失常,纵不胆裂气馁,也要疯狂拚命,但这少年却大是与众不同,身子一转背起了他爹爹,将老人的长衫下往腰间一束,右手已抄起了那只千钧铁笔。  这时黑衣大汉们已摸到近前,瞧见这少年居然还能气定神凝地站在那里,也不觉怔了一怔,方自展刀扑上。  只见刀光闪动,寒芒满天,虽是十馀柄刀剑同时抢攻,但章法却丝毫不乱,攻上的攻上,击下的击下,砍头的砍头,削足的削足,十馀柄刀剑同时刺向同一人,竟丝毫不闻刀剑相击之声。  但突然间,一阵狂风着地卷起,千钧铁笔横扫而出,金铁交鸣之声立时大作,钢刀铁剑,的,折的折,脱手的脱手,十馀大汉身子齐被震出,但觉肩腕麻,一时间竟抬不起手。  这面如冠玉,温文尔雅的少年,竟有如此惊人的神力,当真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但这些大汉终究不是俗手,虽惊不乱,十馀人後退,另十馀人又自抢攻而上,俞佩玉千钧笔再次挥出。  这一次却再也无人敢和他硬碰力拚,只是乘隙抢攻,四下游哄,只听风声震耳,震得树叶如花雨般飘落。  二十馀条大汉左上右下,前退後继,竟无一人能攻入笔风圈内,只是这千钧铁笔威势虽猛绝天下,毕竟太长太重,施展既不能如普通刀剑之灵活,真力之损耗也太多,二十馀招过後,俞佩玉白玉般的额角上已满是汗珠。  罗衫少年抚掌大笑道:“对,就是这样,先耗乾他力气再说,老鼠已被捉进了罐子,还怕他跑得了麽?”他虽然戴着面具,但听他语声,年龄也的确不大。  俞佩玉虽在和别人动手,眼睛却不断在留意看这狠毒的少年,更留意着这少年的一双手,手中的无情针。  只听他背後老父的呼吸已越来越微弱,终至气若游丝,而面前这强敌的身子却渐渐走近,一双手似乎已将挥出。  俞佩玉心已碎,力已竭,突然大呼道:“罢了。”  他明知此番若是脱走,只怕再也难查出这些仇人的真象来历,但情势却已逼得他非走不可。  话声出口,千钧笔“横扫千军”,突然往一条使刀的大汉当胸砸了过去,那大汉心胆皆丧,魂不附体,跌在地上,连滚几滚,千钧笔竟插入地下,俞佩玉身子竟藉着这一戳之力,“呼”的自众人头顶上飞过,飞过树梢,就好像一只长着翅膀的大鸟似的,飘飘汤汤,飞了出去。  千钧笔居然还有这点妙用,更非众人始料所及。  罗衫少年顿足道:“追!”  他脚一顿,人也箭一般窜了出去,但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何况他轻功本就和俞佩玉差着叁分,俞佩玉藉了那一戳之力,轻功更无异加强了一倍,等他飞掠出墙,但见墙外柳丝在风中飘拂,河水在阳光下流动,一条黄犬夹着尾巴从小桥上走过。  俞佩玉却已瞧不见了。                  口口口  俞佩玉其实并未走远,只是躲在桥下荒草中。  背後背着一人,他馀力实已不能奔远,只有行险侥幸,以自己的性命来和对头的机智赌上一赌。  只听那罗衫少年轻叱道:“分成四路,追!”  一人道:“桥下……”  罗衫少年怒道:“姓俞的又不是呆子,会在桥下等死?”  接道,衣袂带风之声,一个接着一个自桥上掠过,“噗通”一声,那条黄犬惨吠着跌入河里,想是那罗衫少年恼怒之下,竟拿狗来出气,水花消失时,四下已再无声息,俞佩玉一颗心提起,又放下,还是伏身草中,动也不动。  他当真沉得住气,直到了盏茶时分,确定那些人不再回来,方自一掠而出,不奔别处,却笔直奔回自家庭院别人算准他不敢回来,他就偏要回来。  庭院依旧深寂,浓荫依旧苍碧,像是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那六具身,却又在提醒他方经惨变。  俞佩玉笔直奔入内室,将他爹爹放在床上,自柜中取了瓶丹药,全都灌入他爹爹嘴里。  这本是老人秘制的灵药,也不知道曾经救过多少人的性命,但此刻却救不活他自己的性命,俞佩玉的眼泪,直到此刻才流下来。  阳光自小窗中斜斜照进来,照在老人已发黑的脸上,他胸中还剩下最後一口气,茫然张开了眼,茫然道:“我错了麽?……我做错了什麽?……”  俞佩玉以身子挡住阳光,泪流满面,嘶声道:“爹爹,你老人家没有错。”  老人像是想笑,但笑容已无法在他逐渐僵硬的面上展露,他只是歪了歪嘴角,一字字道:“我没有错,你要学找,莫要忘记容让,忍耐……容让……忍耐……”语声渐渐微弱,终於什麽也听不见了。  俞佩玉直挺挺跪倒,动也不动,泪珠就这样一滴滴沿着他面颊流下,直流了两个时辰,还没有流乾。  窗外阳光已落,室内黝黑一片。  黑暗,死寂,突然间,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  这脚步声缓慢而沉重,每一脚都能踩碎人的心,这脚步声自曲廊外一声声响了过来,终於走到了门口。  门,轻经被推开俞佩玉还是跪在黑暗中,动也不动。  只见那人影竟自门外一步步走了进来,就像是幽灵般,还是走得那麽慢,他身子纤小,脚下却似拖着千斤重物。  俞佩玉终於站了起来。  那人一惊,倒掠而出,退到门口,道:“你……你是什麽人?”  这句话本该俞佩玉间他的,他却先问了出来,俞佩玉静静地瞧着,朦胧中只见“他”腰肢纤细,长发披散,竟是个女子。  那知这女子竟然嘶声狂呼道:“好恶贼,好毒的手段,你……你居然还敢留在这里。”  反手抽出了背後长剑,剑光闪动,发狂般扑了过来,连刺七剑。  她方才脚步那般沉重,此刻剑势却是轻灵飘忽,迅急辛辣,俞佩玉展动身形,避开了这一气呵成的七着杀手,沉声道:“菱花剑?”  那女子怔了一怔,冷笑道:“恶贼,你居然也知道林家剑法的威名?你……”  俞佩玉再退数步,叹了口气,道:“我是俞佩玉。”  那女子又是一怔,住手,长剑落地,垂下了头,道:“俞……俞大哥,老伯难道……”  她一面说话,目光已随着俞佩玉的眼睛望到那张床上,说到这里她已依稀瞧见了床上的人,身子不由得一震,风中秋叶般颤抖起来,终於扑倒在地,放声痛哭道:“我不能相信……简直不能相信……”  俞佩玉还是静静地瞧着她。直到她哭得声音嘶哑,突然道:“好了,我已哭够了,你说话吧。”  俞佩玉还是不说话,却燃起了灯,灯光照亮了她一身自麻的孝衣,俞佩玉这才不禁为之一霞,失声道:“林老伯难道……难道也……”  那少女嘶声道:“我爹爹六天前也已被害了。”  俞佩玉惨然失色,道:“是……是谁下的毒手?”  那少女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霍然回过了头,灯光下,只见她的面容是那麽清丽,又是那麽憔悴,她的眼睛虽已哭红,虽然充满了悲痛,却还是能瞪得大大的,瞧着俞佩玉,眼色也还是那麽倔强,她瞪着俞佩玉一字字道:“你奇怪麽?我爹爹死了,我却不知是被谁害的,那天我出去了,等我回去时,他老人家身已寒,找们家里已没有一个活着的人。”  俞佩玉直在想不到这看来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在经过如此惨变後,还能远自千里赶来这里,此刻竟还能说话。  在她这纤弱的身子里,竟似乎有着一颗比铁还坚强的心,俞佩玉长叹垂首,也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  那少女却又接道:“你奇怪麽?找居然会说已哭够了,只因我委实已哭够,我已哭得不想再哭了,这一路上找已哭过五次。”  俞佩玉失声道:“五次?”  那少女道:“不错,五次,除了你爹爹和我爹爹外,还有太湖之畔的王老伯、宜兴城的沈大叔、茅山下的西门……”  俞佩玉不等她说完,已耸然截口道:“他们莫非也遭了毒手?”  那少女目光茫然移向灯光,没有说话。  俞佩玉道:“太湖王老伯金剪如龙,号称无敌,宜兴沈大叔银枪白马,少年时便已横扫江南,茅山西门大叔一身软功,更是无人能及,他们怎会遭人毒手?”  那少女悠悠道:“菱花神剑与金丝绵掌又如何?”  俞佩玉垂下了头,黯然道:“不错……莫非他们竟都是被同一人所害?这人是谁?”  那少女道:“只是,我并未瞧见他们的身。”  俞佩玉霍然抬头,道:“既未瞧见身,怎知已死?”  那少女道:“没有人……他们家里虽然没有死,却也瞧不见一个活人,每栋屋子都像是一个坟墓……你的家,和我的家也正是如此。”  俞佩玉默然半晌,喃喃道:“家?……我们已没有家了。”  那少女目光逼视着他,忽然道:“你要去那里?”  俞佩玉缓缓道:“这所有的事都是件极大的阴谋,大得令人不可思议,我现在虽猜不透,但总有一天会查出来的,你若是主便这阴谋的人,要对我如何?”  那少女道:“斩草除根?”  俞佩玉惨笑道:“不错,你若是找,又当如何?”  那少女道:“逃……但逃向那里?”  俞佩玉道:“何处安全,便去那里。”  那少女道:“安全?……。你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他就算到了你身旁,你也不会知道的,普天之下,又有何处才是安全之地?”  俞佩玉道:“有一处的。”  那少女道:“是什麽地方?”  俞佩玉:“黄池!”  那少女失声道:“黄池?……如今天下武林中人,都要赶去那里……”  俞佩玉截口道:“正因为天下英雄都要赶去那里,那恶贼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那里出手伤人的。”  那少女缓缓点了点头,缓缓道:“很好,你在此时此刻,居然还能想得如此周到,想必不至於被人害死了,你……你去吧。”  俞佩玉道:“你……”  那少女大声道:“我用不着你管。”转过身子,大步走了出去。  俞佩玉也不阻拦於她,只是静静地在後面跟着,跟出了门,那少女脚下一软,身子跌倒,俞佩玉已在後面轻轻扶着,长叹道:“你吃的苦太多,太累了,还是先歇歇吧。”  那少女目中又有泪光闪动,咬了咬嘴唇,道:“你何必故意装成关心我的样子,我我自千里外奔到你们家来,你……你……你却连我的名字都不问。”  俞佩玉道:“我不必问的。”  那少女突然挣扎着站起,咬着牙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你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杀了你。”  俞佩玉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却又怎会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少女展颜一笑,瞬即垂下了头,幽幽道:“只可惜你我相见的时候错了……”  话犹未了,门外又有脚步声响起,一个苍老的语声轻唤道:“少爷……少爷……”  俞佩玉横身挡在少女前面,道:“什麽人?”  那语声道:“少爷你连俞忠的声音都听不出了麽?”  俞佩玉松了口气,那少女却抓紧他肩头,道:“谁?”  俞佩玉道:“他是自幼追随家父的老仆人!”  那少女道:“但……但我来的时候,一个活人都未见到。”  俞佩玉怔了怔,道:“他……只怕也躲过了。”  说话间一个白发苍苍的青衣老家人已走了进来,躬身道:“秣陵来的王老爷已在厅中等着少爷前去相见。”  俞佩玉动容道:“可是“义薄云天”王雨楼王二叔?”  老家人俞忠道:“除了他老人家,还有那位?”话未说完,俞佩玉已大步走了出去,但见曲折的长廊两旁,不知何时已燃起了纱灯,就像是平时一样。  俞佩玉心里奇怪,脚步却未停,大步冲入前厅,厅中竟是灯火通明,一个浓眉长髯,面如重枣的紫袍老人端坐在梨花椅上,正是侠名遍江湖,仁义传四海的江南大侠,“义薄云天”王雨楼王二爷。  佩玉奔过去跪地拜倒,哽咽道:“二叔,你……你老人家来得……来得迟了。”  王雨楼叹道:“你和你那老爹爹的事,二叔我听了也难受的很。”  俞佩玉惨声道:“小侄不幸……”  突然抬起头来,满面惊诧道:“二叔你……你怎会这麽快就知道了?”  王雨楼手捋长髯,含笑道:“自然是你那老爹爹,我那俞大哥告诉我的。”  俞佩玉耸然失声道:“我爹爹,他……他……何时……”  王雨楼笑道:“方才他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连我都不愿理睬,我虽不知你父子两人是为了什麽争执起来,但是四十年来,倒真未见过他动如此大的火气,只有叫你云叁叔陪他出去散散心,也免得你父子又……”  俞佩玉早已惊得怔住,听到这里,忍不住脱口呼道:“但……但我爹爹方才已……已经被害了。”  王雨楼面色一沉,皱眉道:“少年人与父母顶嘴,也是常有的事,你这孩子难道还想咒死你爹爹不成。”  俞佩玉嘶声道:“但……我爹爹明明已……已……”  王雨楼怒叱道:“住嘴。”  俞佩玉咬牙道:“他老人家身还在寝室,你老人家不信,就去瞧瞧。”  王雨楼怒冲冲站起,道:“好,走!”  两人大步而行,还未走过迥廊,便瞧见方才昏暗的寝室此刻竟已灯火明亮,俞佩玉一步冲了进去,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放鹤老人的身竟已赫然不见了。  王雨楼厉声道:“你爹爹身在那里?”  俞佩玉身子颤抖,那里还能说得出话,突然大喝一声,冲入庭院,廊旁纱灯映照,照着那浓荫如盖的老树,树下莫说那六具身,就连方才被笔锋舞落的落叶,都已不知被谁扫得乾乾净净。  千钧笔还在那里,矮几上水池、纸砚,也摆得整整齐齐,依稀惫可瞧见纸上正是他自己方才写的南华经。  俞佩玉手足冰冷,这幽静的庭院,在他眼中看来,竟似已突然变成了阴森诡秘的鬼域。  王雨楼负手而立,沉声道:“你还有什麽话说?”  俞佩玉失魂落魄,茫然道:“我……我……”  只见花丛中人影移动,正是方才那少女,俞佩玉如见救星,冲过去抓住她的手,大声道:“她方才瞧见的……她就是“菱花神剑”林老爷子的女儿林黛羽,她方才亲眼瞧见了我爹爹的身。”  王雨楼目光如炬,厉声道:“你可是真的瞧见了?”  林黛羽道:“我……我方才……”  突然间,四个人大步走上曲廊,齐声笑道:“王二哥几时来的,当真巧得很。”  当先一人锦衣高冠,腰悬一柄满缀碧玉的长剑,头发虽然俱已花白,但看来仍是风神俊朗,全无老态。  林黛羽瞧见这四人,语声突然顿住,身子也似起了颤抖,俞佩玉更是如见鬼魅一般,面容大变,惊呼道:“林……林老伯,你……你老人家不是已……已死了麽?”  来的这四人竟赫然正是太湖金龙王、宜兴沈银枪、茅山西门风,以及苏州大豪“菱花神剑”林瘦鹃。  林瘦鹃还未答话,他身旁西门风大笑道:“叁年未见,一见面就咒你未来的岳丈人人要死了,你这孩子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吧。”  俞佩玉霍然转身,目光逼视林黛羽,道:“这可是你说的,你……你……你为何要骗我?”  林黛羽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如水,缓缓道:“我说的?我几时说过这话?”  俞佩玉身子一震,倒退五步,转过头,只见这王位武林名人都在冷冷瞧着他,眼神中带着惊讶,也带着怜悯。  那老家人俞忠不知何时已弯着腰站在那里,陪笑道:“少爷你还是陪五位老爷子到厅中奉茶吧。”  俞佩玉纵身扑过去,紧紧抓住了他肩头,道:“你说!你将方才的事说出来。”  俞忠竟也怔了怔道:“方才的事?方才那有什麽事?”  俞佩玉惨然失色,王雨楼道:“除了我五人外,今天可有别人来过?”  俞忠摇头道:“什麽人也没有……”  俞佩玉缓缓放松手掌,一步步往後退,颤声道:“你……你……你为何要害我?”  俞忠长叹一声,凝注着他,目中也充满了怜悯之色,叹道:“少爷最近的功课太重了,只怕……”  俞佩玉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只怕我已疯了,是麽?你们这样瞧着我,只因你们都认为我已疯了,是麽,你们都盼望我发疯,是麽?”  林瘦鹃叹道:“这孩子只怕是被他爹爹逼得太紧了。”  俞佩玉狂笑道:“不错,我的确已被逼疯了。”  一拳击出,将窗子打了个大洞,一脚又将地板了个窟窿。  王雨楼、沈银枪、西门风齐地抢出,出手如风,抓住了他的肩膀,林瘦鹃自怀中取出个小小的黑木瓶,柔声道:“玉儿,听我的话,乖乖将这药吃下去,好生睡一觉,明天起来时,必定就会好多了。”  拔开瓶塞,往俞佩玉嘴里塞了过去,但闻一股奇异的香气,中人欲醉。  俞佩玉紧紧闭着嘴,死也不肯张开。  沈银枪叹道:“贤侄你怎地变了,难道你岳父也会害你麽?”  突听俞佩玉大喝一声,双臂振起,沈银枪、西门风如此高手,竟也禁不住这天生神力,手掌再也把持不住,喝声中俞佩玉已冲天跃起,足尖一蹬,燕子般自树梢掠过,如飞而去。  西门风失声道:“这孩子好厉害,纵是俞放鹤少年时,也未必有如此身手。”  王雨楼目光闪动,长叹道:“只可惜他已疯了,可惜可惜……”  林黛羽扑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                  口口口  星光满天,夜凉如水,俞佩玉躺在星光下,已有整整叁个时辰没有动过了,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他瞪着大眼睛,瞧着那满天繁星,每一颗星光都像是一张脸,在朝着他冷笑:“你疯了……你疯了……”  星光刚刚疏落,晚风中突然传来凄凉的哭声,哭声渐近,一个又瘦又矮,胡子却长得几乎拖到地上的老头子,随着哭声走了过来,坐到一株杨树下,又哭了一阵,拾了几块石头垫住脚,解下腰带悬在树枝上,竟要上吊。  俞佩玉终於忍不住掠过去,推开了他。  那老头子赖在地上哭道:“你救我则甚?世上已没有比我再倒楣的人了,我活着也没意思,求求你让我死吧,死了反而乾净。”  俞佩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世上真的没有比你更倒楣的了麽?……今天一天里,我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我说的话明明是真的,世上却没有一人相信,世上也再无一个我能信任的人,平日在我心目中大仁大义的侠士,一日间突然都变得满怀阴谋诡谲,平日就最亲近的人,一日间也突然都变得想逼我发疯,要我的命,我难道不比你倒楣得多。”  那老头子呆望了他半晌,呐呐道:“如此说来,我和你一比,倒变成走运的人了,你委实比我还该死,这绳子就借给你死吧。”  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俞佩玉呆望着他走远,将自己的脖子,往绳圈里试了试,喃喃道:“这倒容易的很,一死之後,什麽烦恼都没有了,但我又真的是世上最该死的人麽?”  突也啥啥一笑,道:“就算我已死过一次了吧。”  解下绳索,拍手而去。  一路上他若走过池塘,池塘里采菱的少女瞧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常会娇笑着将菱角往他身上抛,他就接过来吃了。  他若走过桑林,采桑的少女也会将桑甚自树梢抛在他身上,他也接过就吃,走得累了,他就随便找个稻草堆睡下,醒来时却常会有微笑的少女红着脸端给他一碗白糖煮蛋,若被少女的母亲瞧见,提着扫把出来赶人,但瞧过他的脸後,却又多给了他两个馒头,几块咸菜。  这一路上他也不知是如何走过来的,他心里想着的事也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口中只是不断道:“忍耐……莫忘了,忍耐……”  他似乎全不管身後是否有人追踪,其实此刻根本已无人认得出他,他衣着本来素,再加上全身泥污,几个破洞,就和叫花子相差无几,他脸也不洗,头也不梳,但这迷迷糊糊,失魂落魄的可怜样子,却更令女子喜爱。  但此刻别人是喜欢他,是讨厌他,他全不放在心上,走了多日,终於走入河南境内,道上的行人,武士打扮的已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是趾高气扬,意兴匆匆,黄池盛会,七年一度,天下武林中人,谁不想赶去瞧瞧热闹。  过了商邱,道上更是鞭丝帽影,风光热闹,若有成名的英雄豪杰走过,道旁立刻会响起一片艳之声:“瞧,那穿着紫花袍的就是凤阳神刀公子,他腰上挂着的就是那柄截金断玉的玉龙刀。”  “那位穿着黄衣服的姑娘你可认得?”  “我若不认得金燕子还能在江湖混麽?唉,人家可真是天生一对,郎才女貌。”  “呀,千牛拳赵大侠也来了。”  “他自然要来的,少林已一连七次主盟黄池之会,今年的牛耳,自然是不能让别人抢去,赵大侠身为少林俗家弟子之长,不来行麽?”  这些话俞佩玉虽然听在耳里,却绝不去瞧一眼,别人自然也不会来瞧这窝窝囊囊,走在道旁的穷小子。  走到商邱,夜已深,他没有入城,胡乱躺在城外一家小客栈的屋檐下,夜更深,别人都睡了,但黄池已近在眼前,他怎麽睡得着,他睁着眼睛发愕:“林瘦鹃、太湖王这些人真的会来吗?他们究竟想干什麽?为何定要说我爹爹未死,难道……”  突听一人道:“红莲花,白莲藕,一根竹竿天下走。”  一个乾枯瘦小,却长着两只大眼睛的少年乞丐,手里拿着根竹竿,正瞧着他笑。  俞佩玉也瞧着他笑了笑,却不说话,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麽,这少年乞丐眨眨眼睛,笑道:“你不是咱们丐帮的?”  俞佩玉摇摇头。  少年乞丐笑道:“你不是丐帮的,怎地却打扮得和要饭的一样,睡觉也睡在要饭的睡的地方,别的生意有人抢,不想要饭的生意也有人抢。”  俞佩玉笑了笑,道:“对不起。”  站起来走出屋檐,呆呆地站在星光下发愕。  那少年乞丐两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他,像是觉得这人很有趣,用竹竿点了点他的肩头,笑道:“听你口音,可是从江南来的?”  俞佩玉道:“是。”  少年乞丐道:“你叫什麽名字?”  俞佩玉回过头,又瞧了他几眼,只觉这双大眼睛虽然精灵顽皮,但却只有善意,没有恶意,也笑了笑:“我叫俞佩玉。”  那少年乞丐笑道:“我叫连红儿,只因我穿的衣服虽破,但还是要穿红的。”  俞佩玉道:“哦,原来是连兄。”  连红儿大笑道:“你这人不错,居然跟穷要饭的也称兄道弟。”  俞佩玉苦笑道:“小弟却连饭都要不到。”  连红儿眼睛更亮,缓缓道:“瞧你武功根基不弱,若不是武林世家的子弟,绝不会扎下这麽厚的根基,却又为何要装成如此模样?”  俞佩玉一惊,道:“我……我没有装,我不会武功。”  连红儿脸一板,冷笑道:“你敢骗我。”  竹竿一扬,闪电般向俞佩玉“灵墟穴”点了过去。  这一竿当真快如电光石火,点的虽是“灵墟穴”,但竿头颤动,竟将“灵墟”四面的“膺窗”、“神藏”、“玉堂”、“檀中”、“紫宫”……等十八处大穴全都置於竹竿威力之下。  俞佩玉连遭惨变,已觉得天下任何人都可能是他那不知名的恶魔对头派来的,肩头一滑,闪开七尺。  那知连红儿竹竿点到一半,便已收了回去,瞧着他冷冷笑道:“年纪轻轻,便学会骗人,长大了那还得了。”  俞佩玉垂下了头,道:“我实有难言之隐。”  连红儿道:“你不能告诉我?”  俞佩玉道:“你若有难言之隐,是否会告诉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连红儿瞧了他半晌,终於又笑了,道:“这句话问得妙,瞧你文文静静,你是从来不喜欢多话,不想说出句话倒厉害的很。”  身子懒洋洋的躺了下去,懒洋洋道:“只是,你这趟恐怕是白来了,黄池之会你是去不成的。”  俞佩玉又是一惊,道:“你……你怎知道……”  连红儿笑道:“我这双眼睛就是照妖镜,无论什麽人,只要被我这双眼睛瞧过叁眼,我就知道他是什麽变的。”  俞佩玉瞧着这双眼睛,不觉又是惊奇,又是佩服。  连红儿的眼睛却瞧着天,悠悠道:“黄池之会,可不是人人都可以来的,若没有请帖,就得是发起此会之江湖十叁大门派的弟子,你呢?”  俞佩玉垂下了头,道:“我……我什麽都不是。”  连红儿道:“那麽你不如此刻就回去吧。”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丐帮可是那十叁大门派之一?”  连红儿笑道:“自然是的,这四十多年虽然每次主盟的都是少林,但若咱们丐帮不给他面子,那只牛耳朵只怕早就被武当、昆仑抢走了。”  俞佩玉喃喃道:“我若混在丐帮弟子中,想必没有人能瞧得出来……”  连红儿大笑道:“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真响。”  俞佩玉突然跪了下去,道:“但求连兄相助小弟这一次,在贵帮帮主面前说个情,小弟只求能进去,别的事都不用费心。”  连红儿笑嘻嘻瞧着他,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为何要帮你这个忙?”  俞佩玉呆了一呆,道:“因为……因为……”  长叹一声,缓缓站起,他实在说不出因为什麽,他只有走。  连红儿也没有唤他回来,只是笑嘻嘻地瞧着他垂头丧气地走入黑暗里,就像是瞧着个快淹死的人沉到水里去。                  口口口  黑暗中,俞佩玉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还是一片黑暗,突然间,远处火光闪动,一群人拍手高歌。  “红莲花,天下夸,坏人遇着他,骇得满地爬,好人遇着他,拍手笑啥哈,走遍五湖加四海,也只有这一朵红莲花。”  俞佩玉什麽人都不愿瞧见,转头而行,那知这群人却突然围了上来,围在他四周大笑着,拍着手。  火光闪动中,只见这些人一个个蓬衣赤足,有老有少,俞佩玉怔在那里,还未说话,那知这些人却又拍手高歌。  “俞佩玉,人如玉,半夜叁更里,要往那里去?”  俞佩玉倏然变色,失声道:“各位怎会认得在下?”  一个老年乞丐走了出来,含笑行礼道:“我家帮主闻得公子远来,特令我等……”  俞佩玉大声道:“但我却根本下认得你家帮主。”  那老丐笑道:“公子虽不认得我家帮主,帮主却久闻公子大名,是以特命我等在这里等着公子大驾前来,并且还要送东西给公子。”  俞佩玉双拳紧握,冷笑道:“好,送来呀。”  那老丐一笑道:“公子莫要误会,我等要送上的可不是刀剑拳头。”  自怀中取出个黄色的信封,双手奉上,笑道:“公子瞧一瞧就明白了。”  俞佩玉不由得接了过来,心念闪动,突然想起那封“死信”双手一震,一把抓住了那老丐衣襟,将信封送到他面前,厉声道:“你舔一舔。”  那老丐含笑瞧了他一眼,道:“公子倒真仔细。”  竟果然伸出舌头舔了舔,还舔了舔信封里面那张帖子,笑道:“这样公子可放心了麽?”  俞佩玉倒觉有些不好意思,手掌松开,只见那帖子上写着的竟是“恭请阁下光临黄池之会”。  他又是一惊,再抬头时,老老少少一群人竟已全都走了,只留下那堆火光还在黑暗中闪动不熄。  俞佩玉瞧着这堆火,不觉又发起愕来,这帮主是谁他都不知道,却又为何要送他这张请帖?  这些天来他所遇见的,不是荒唐得可笑,就是诡秘得可怖,毒辣得可恨,件件却又都奇怪得下可思议,无法解释。  他手里拿着请帖,又不知怔了多久,黑暗中竟突然又有脚步声传来,他又想走,却又听得有人轻叱道:“站住!”  俞佩玉叹了口气,不知又有什麽事,什麽人来了,这些天他遇见的事没有一件是可以预料得到的,遇见的人也没有一个他能猜出身分来意,他索性想也不去想,只见这次来的人竟有七个。  这七人两个穿着道袍,一个穿着僧衣,还有叁个紧衣劲服,最後一人竟是个披着绣花斗篷的女子。  但这七人装束虽不同,却都是精明强悍,英气勃勃的少年,身手也俱都十分轻灵矫健。  当先一个黑衣少年目光焖焖,瞪眼瞧着他,喝道:“朋友站在这里想干什麽?”  俞佩玉冷笑道:“连站都站不得麽?”  那少年剑眉一挑,还未说话,身旁的僧人已含笑合什道:“施主有所不知,只因黄池之会已近在明日,天下武林中人大多聚集此地,难免便有不肖之徒乘机滋事,主会的十叁派掌门人有鉴於此,特令弟子们夜巡防范,贫僧少林松水,这几位师兄乃是来自武当、昆仑、华山、点苍、崆峒等派。”  俞佩玉展颜道:“原来各位乃是七大剑派之高足……”  那黑衣少年一直瞪着他掌中请帖,突然道:“这帖可是你的?”  俞佩玉道:“正是。”  话犹未了,剑光一闪,已迫在眉睫,这少年果真不愧名门高足,眨眼间便已拔剑出手,俞佩玉猝下及防,全力闪身避过,耳朵竟险些被削去半边,下禁怒道:“你这是干什麽?我这请帖难道是假的?”  黑衣少年掌中剑已化做点点飞花,逼了过来,冷笑叱道:“不假!”  他剑势看来并不连贯,但却一剑紧跟着一剑,绝不放松,俞佩玉避开了十七剑才喘了口气,喝道:“这……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少女突然冷冷道:“等问过话再动手也不迟吧。”  黑衣少年倒是真听话,剑势一收,眼睛瞪得更大,厉声道:“你说,这请帖是那里来的?”  俞佩玉道:“别人送我的。”  黑衣少年嘿嘿笑道:“各位听见没有,这是别人送他的。”  俞佩玉道:“这很好笑麽?”  少林松水也沉下了脸,缓缓道:“你这请帖,却嫌太真了。施主有所不知,此次黄池之会,请帖共有七种,这黄色请帖最是高贵,若非一派掌门,也得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才能有这种帖子,也唯有十叁位主会的掌门人才能送出这种帖子,而阁下……”  黑衣少年冷笑道:“而阁下却下像是和这十叁位掌门人有什麽交情的人,这帖子不是偷来的,就是骗来的。”  喝声中长剑又复刺出,这一次那少女也不开口了,七个人已成合围之势,将俞佩玉围在中央。  俞佩玉满肚子冤枉,却又当真不知如何解释,那见鬼的“帮主”送他这张帖子,莫非就是要害他的?  黑衣少年掌中剑丝毫也不留情,使的正是正宗点苍“落英飞花剑”,迅急、辛辣,正是点苍剑法所长,这种剑法也正是最最不易闪避的,俞佩玉苦於不能还手,片刻间已连遇险招。  那少女皱眉道:“你还不束手就,难道真要……”  话犹未了,突听半空中传下一阵长笑,长笑曳空而过,众人失惊抬头,只见一条人影在黑暗中闪了闪,如神龙一现,便消失无影,却有件东西自半空中飘飘汤汤,落了下来。  黑衣少年剑光一闪,挑在剑尖,竟赫然是朵红色的莲花。  黑衣少年面色立变,失声道:“红莲花!”  少林松水却已向俞佩玉长揖含笑道:“原来施主竟是红莲帮主的好友,弟子不知,多有失敬。”  黑衣少年苦笑跌足道:“你……前辈为何不早说。”  俞佩玉怔了半晌,叹道:“我其实并不认得这位红莲帮主的。”  黑衣少年垂首道:“前辈若再如此说,晚辈便更置身无地了。”  俞佩玉只有苦笑,还是无法解释,那少女一双剪水双瞳盯着他,嫣然笑道:“弟子华山锺静,敝派在前面设有间迎宾之馆,公子既是红莲帮主的朋友,也就是华山派的朋友,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请移驾到那边歇歇。”  黑衣少年拊掌道:“如此最好,明日清晨,敝派自当车驾相迎,恭送前辈赴会。”  俞佩玉想了一想,苦笑道:“也好。”  就这样,他就被人糊里糊涂地自黑暗中送入了辉煌的迎宾馆,但那位红莲帮主究竟是何许人也,他还是不知道。  迎宾馆终夜灯火通明,宽敞的大厅,未悬字昼,却挂着十四幅巨大的人像,俞佩玉自最後一幅瞧过去,只见这十四幅人像昼的有僧有俗,有女子,也有乞丐,年龄身分虽不同,但一个个俱是神情威严,气度下凡。  锺静跟在身旁,笑道:“这就是发起黄池之会十四位前辈掌门的肖像,七十年前,武林中争杀本无宁日,但自从这十四派黄池连盟後,江湖中人的日子可就过得太平多了,这十四位前辈先人的功德,可真是不小。”  俞佩玉也不知是否在听她说话,只是呆呆地瞧着当中一幅肖像,上面昼着的乃是个面容清瞿,神情安详的老者。  锺静笑着接道:“公子只怕要奇怪,这当中一幅昼,怎会既不是少林梵音大师,也不是武当铁肩道长,但公子有所不知,这位俞老前辈,就是黄池之会的第一个发起人,“先天无极派”当时在江湖中地位之尊,绝不在武林武当之下。”  俞佩玉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锺静道:“俞老人主盟黄池之会一连叁次後,虽然退位让贤,但在会中仍有举足轻重之势,直到叁十年前,放鹤老人接掌“先天无极派”之後,方自退出大会,家师与少林、武当等派的掌门前辈,虽然再叁苦劝,怎奈这位放鹤老人生性恬淡,叁十岁时便已退隐林中,绝不再过问江湖中事,所以,现在名帖上具名的,就只剩下十叁派了。”  这位风姿绰约的华山弟子,笑容温柔,眼波始终未曾离开过俞佩玉的脸,这些武林掌故娓娓道来,当真如数家珍。  俞佩玉却是神情惨然,垂首无语。  这一夜他自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第二日清晨方自朦胧入梦,锺静那娇脆的语声已在门外笑道:“公子醒来没有,点苍的杨军璧杨师兄已来接你了。”  她眼波仍是那麽妩媚,杨军璧黑衣外已罩上件黄衫,神情也仍知昨夜一般恭敬,躬身笑道:“敝派迎驾的车马已在门外,掌门谢师兄也正在车上恭候大驾。”  俞佩玉抱拳道:“不敢。”  迎宾馆中,人已多了起来,还有几人在院中练拳使剑,他也不去瞧一眼,眼观鼻,鼻观心,随着锺静走出了门。  门外一辆四马大车,车身豪华,白马神骏,特大的车厢里,已坐了九个人。  俞佩玉匆匆一瞥,只瞧见这九人中有个身穿紫花衣衫的少年,还有个黄衫佩剑少女,大概就是那神刀公子和金燕子了,此外似乎还有个华服紫面大汉,两个装束打扮完全一样的玄服道人,车窗旁站着个少年,黄罗衫、绿鞘剑,正探身窗外,和一个牵着花马的汉子低声说话。  俞佩玉一眼虽未瞧清,但也不再去瞧,别人既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仍是垂首在那里。  锺静不住在门外向他招手,笑道:“公子,会中再见吧……”  车门关起,马嘶车动,那黄衫少年这才缩回头,转身笑道:“那一位是红莲帮主的朋友?”  只见他目光焖焖,面色苍白,赫然竟是害死放鹤老人的那狠毒的少年。  俞佩玉身子一震,如遭雷轰,别人听得他竟是缸莲旧交,都下禁改容相向,但他眼睛瞪着这少年,却已发直了。  黄衫少年淡淡笑道:“在下点苍谢天璧,与红莲帮主亦是故交,不知足下高姓大名?”  俞佩玉嘶声道:“你……你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突然扑起,双拳齐出,猛烈的拳风,震得车厢中人衣袂俱都飞起。  黄衫少年谢天璧也似吃了一惊,全力避过两拳,失声喝道:“你这是干什麽?”  俞佩玉拳势如风,咬牙道:“今日你还想逃麽?我找得你好苦。”  谢天璧又惊又怒,幸好这车厢颇是宽敞,他仗着灵巧的身法,总算又躲过七拳,怒喝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  俞佩玉大喝道:“六天前秣陵城外的血债,今天就要你以血来还清。”  左拳一引,右拳“石破天惊”,直击出去。  谢天璧终於躲无可躲,只得硬接了这一拳,双拳相击,如木击革,他身子竟被震得“砰”地撞在车门上。  俞佩玉怎肯放松,双拳连环击出,突听叁、四人齐地叱道:“住手!”  眼前光芒闪动,叁柄剑抵住了他的後背,两柄钩钩住了他的膀子,一柄白芒耀眼下可逼视的短刀,抵住了他右胸,刀尖仅仅触及衣衫,一股寒气,却已直刺肌肤,车厢中五件兵刃齐地攻来,他那里还能动。  车马犹在前奔,谢天璧面色更是煞白,怒道:“你说什麽?什麽秣陵城?什麽血债?我简直不憧!”  俞佩玉道:“你憧的!”  身子突然向左一倒,撞入左面那便钩道人的怀里,右手已搭过另一柄银钩,撞上身後两柄剑,第叁柄剑方待刺来,他右手乘势一个肘拳,将那人撞得弯下腰去,痛呼失声。  但那柄银玉般的寒刀,却还是抵着他右胸。  神刀公子目光也如刀光般冰冷,冷冷的说:“足下身手果然不弱,但有什麽话,还是坐下来慢慢说吧。”  刀光微动,俞佩玉前胸衣衫已裂开,胸口如被针刺,身不由主,坐了下去,那弯下腰去的一人,却仍苦着脸站不起来。  车厢中人俱已耸然动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和当今天下少年高手中地位最尊的点苍掌门人硬拚一招,再击倒“龙游剑”的名家吴涛,纵然有些行险侥幸,也是骇人听闻之事。  那紫面大汉端坐下动,厉声道:“瞧你武功下弱,神智却怎地如此糊涂,谢兄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胡乱出手,莫非认错了人麽?”  俞佩玉咬牙道:“他纵然身化飞灰,我还是认得他的,六天前,我亲眼看见他以卑鄙的毒计,害死了家父……”  谢天璧失声道:“你……你莫非见鬼了,我自点苍一路赶来这里,马不停蹄,莫说未曾害死你爹爹,根本连秣陵城周围五百里都未走过。”  俞佩玉怒吼道:“你真未去过?”  那玄服道人沉声道:“贫道可以作证。”  俞佩玉道:“你作证又有何用。”  玄服道人冷笑道:“仙霞二友说出来的话,从无一字虚假。”  俞佩玉怔了怔,对这“仙霞二友”的名字,他的确听过,这兄弟两人武功虽非极高,但正直侠义之名,却是无人不如,他两人说出来的话,当真比钉子钉在墙上还要可靠,只是,他自己的眼睛难道不可靠麽?  神刀公子道:“现在你还有什麽话说?”  俞佩玉咬紧牙关下说话。  那“龙游剑”吴涛总算直起了腰,厉声道:“大会期前,此人前来和谢兄捣乱,必定受人主使,必定怀有阴谋,咱们万万放不得他的。”  金燕子始终在冷眼旁观,不动声色,此刻突然冷笑道:“不错,吴大侠若要报一拳之仇,就宰了他吧。”  吴涛脸一红,想要说话,他瞧了瞧她腰里挂着的剑,又瞧了瞧神刀公子掌中的玉龙刀,半句话也没说。  谢天璧沉吟道:“以金姑娘之见,又当如何?”  金燕子瞧也不瞧俞佩玉一眼,道:“我瞧这人八成是个疯子,赶他下车算了。”  谢天璧道:“既是如此,那麽……”  他话未说完,神刀公子已大声道:“不行!纵要放他,也得先问个仔细。”  金燕子冷笑一声,扭过了头。  吴涛抚掌道:“正该如此,瞧这的武功,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公子你……”  神刀公子冷冷道:“我自有打算,下用你费心。”  俞佩玉什麽话也没说,他实是无话可说,这时车马已顿住,外面人声喧嚷,如至闹。  谢天璧一笑道:“在下委实太忙,这人交给司马兄最好,但红莲帮主……1话犹未了,外面已有人呼道:“谢大侠可是在车里!有位俞公子可是坐这车来的麽?”  一个人自窗外探起头来,正是将请帖交给俞佩玉的老丐。  仙霞二友齐地展颜笑这:“梅四蟒,多年不见,不想你还是终日没事忙?”  那老丐梅四蟒笑道:“今天我可有事,我家帮主要我来迎客,事完了我再去找你们这两个假道士喝个叁百杯。”  他像是全未瞧见神刀公子掌中的玉龙刀,开了车门,就把俞佩玉往下拉,口中一面接着笑道:“俞公子,你可知道,江湖中最义气的门派自然是咱们丐帮,最有钱的就是点苍,公子你能坐这麽舒服的车子来,可真是走运了……谢大侠,谢谢你老啦,改天有空,我家帮主请你老喝酒。”  神刀公子面色虽难看已极,但眼睁睁瞧着他将俞佩玉拉下车,竟是一言未发。  谢天璧抱拳笑道:“回去上覆红莲帮主,就说我必定要去扰他一杯。”  外面人声嘈乱,俞佩玉的心更乱。  这谢天璧明明就是他杀父的仇人,又怎会不是?这红莲帮主又是什麽人?为何要屡次相助於他?只听梅四蟒悄声道:“莫要发怔,且回头瞧瞧吧。”  俞佩玉不由自主回头瞧了一眼,只见车窗里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正在瞧他,目光既似冷酷,又似多情。  梅四蟒拍了拍他肩头,轻笑道:“这只小燕子,身上可是有刺的,何况身旁还有只醋子在跟着,你只瞧一眼也罢,还是瞧瞧前面的热闹太平得多。”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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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5 20:43: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章 龙虎风云

  黄池本为春秋古名,位於今之封丘县西南,左传,哀公十叁年,“会单平公,晋定
公,吴夫差於黄池。”
  正是龙虎际会,风云叱吒,於今之黄池大会,也是本此古意,战况却也不减当年。
  黄池古城已废,一片平阳,广被百里。
  此刻百里平阳之上,万头攒动,既瞧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也瞧不清他们是谁,但每
一颗头颅的价值至少也在千金之上。
  人头仰望,十叁面辉煌的旗帜迎风招展於白云青天下,围着一座四丈高台,台上有
烟云缭绕,如在云中。
  梅四蟒指着一面锦帜黄旗笑道:“黄为正色,这种旗帜除了当今天下武林盟主少林
之外,还有谁敢用?道家尚紫,紫色的旗帜便是武当,昆仑“天龙八式”威震天下,旗
帜上也绣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看来好不威风。”
  俞佩玉瞧着一面以十色碎布缀成的旗帜,道:“这面旗帜想必就是贵帮的标志了。

  梅四蟒拊掌笑道:“咱们丐帮什麽事都是穷凑合,别人制旗剩下来的材料,咱们拿
来缝缝补补就成了,一个大钱都下必花。”
  俞佩玉道:“贵帮红莲帮主不知在何处?在下亟欲拜见。”
  梅四蟒道:“每面旗帜下,都有座帐篷,那便是帮主的歇息之处。”
  分开人丛,走了过去,十个人见了他,倒有七个躬身含笑招呼。
  俞佩玉暗暗忖道:“百年以来,丐帮竟能始终保持天下第一大帮之声名,门人弟子
走出来,气派自与别人不同,这确非易事,想那红莲帮主,既要统率属下万千弟子,又
要保持地位声威不坠,纵非叁头六臂,也得有通天的本事,我足迹从来未涉江湖,又怎
会认得这麽样的人物。”
  他越想越想下通,眼前已瞧见两座高达叁丈的帐篷,帐篷之间相隔莫约二十丈,却
有二、叁十个少年男女,往复巡逻,神情虽然都是矫健英悍,装束打扮却各各不同,想
来亦是自十叁派弟子中选出之精华。
  梅四蟒还未走过去,已有个紫衣道人迎了过来,目光上下打量了俞佩玉一眼,躬身
笑这:“梅老前辈此刻才来麽?这位是……”
  梅四蟒哈啥笑道:“好教道兄得知,这位就是敝帮帮主的佳宾,俞公子,那帖子…
…”
  俞佩玉早已将请帖平举当胸,紫衣道人倒退叁步,道:“请。”
  大会之警戒竟是如此森严,当真令人难以擅越雷池一步,俞佩玉这才知道自己的确
是个幸运儿,回首望去,此刻在外面巡游观望,无法入会的武林豪杰,少说也有一、两
万人之多。
  梅四蟒已走在帐篷外,躬身道:“上覆帮主,俞公子已来了。”
  神情恭谨,再无丝毫嬉笑之态。
  帐篷中一人笑道:“他只怕已等不及了,快请进来。”
  俞佩玉委实已等下及要瞧瞧这位神秘的红莲帮主,梅四蟒方才掀开帐幕,他便已大
步行了进去。
  只见偌大的帐篷中,只摆着张破桌子,两条长板幌,与这帐篷本身之华丽,显得极
是下衬。
  一人正伏在桌上,也不知写些什麽,俞佩玉只瞧见他那一头乱发,也瞧不见他面目
,只得躬身道:“弟子俞佩玉拜见红莲帮主。”
  那人抬头一笑,道:“俞兄还认得我麽?”
  只见他矮小枯瘦,穿着件破破烂烂的红衣服,一双眼睛,却是亮如明星,彷佛一眼
便已瞧穿你的心。
  俞佩玉倒退半步,目定口呆,呐呐道:“足……足下便是红莲帮主?”
  那人笑道:“红莲花,白莲藕,一根竹竿天下走。”
  这名满天下的“红莲帮主”,竟赫然就是俞佩玉昨夜在檐下遇着的那又顽皮、又机
伶的少年乞丐连红儿。
  俞佩玉张口结舌,再也说下出话来,红莲花笑道:“你奇怪麽?其实做帮主的,也
不一定全是老头子,点苍掌门今年就未过叁十,百花帮的帮主也只有二十多岁。”
  俞佩玉道:“在下只是奇怪,在下与帮主素昧生平,帮主为何如此相助?”
  红莲帮主大笑道:“没什麽原因,只是瞧着你顺眼而已,你以後就会知道,江湖中
怪人很多,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害你,也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帮你忙。”
  俞佩玉心头一动,长叹道:“不错……”
  红莲帮主突然顿住笑声,目光逼视着他,道:“何况瞧你神情,今日是否能入黄池
之会,对你关系必定甚大。”
  俞佩玉惨然道:“生死相关。”
  红莲花道:“这就是了,既然有那许多毫无关系的人都能进去,你却不能进去,这
岂非太不公平,天下的不平事,我都要管的。”
  俞佩玉垂首道:“帮主仗义,在下感激不尽。”
  红莲帮主突又含笑接道:“更何况你下久就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那时咱们要
请你来入会,却只怕请不到了。”
  俞佩玉耸然抬头,失声道:“你……你知道……”
  突听“轰”的一声巨响,响声过後,帐篷外便传来一阵丝竹菅弦之声,接着,一人
大声道:“黄池之会开始,恭请各派本门人入座。”
  语声宛若洪钟,远及四方。
  红莲帮主挽起俞佩玉的手,走出帐篷,一面笑道:“历来做丐帮帮主的,不但要会
管闲事,而且还得是个万事通,至於我是怎会知道这许多事,你以後就会明白的。”
                  口口口
  十叁座帐篷,合抱着一座高台,高台四周,冠盖云集,天下武林豪杰中之精华,十
中有八,全站在这里。
  台上一具千斤铜鼎,缭绕的烟云,便是自鼎中发出来的,铜鼎两旁,有十叁张紫檀
交椅。
  此刻椅子上已坐了八九个人,一个身着黄色袈裟的白髯僧人,卓立在铜鼎前,身形
矮小,但神情却重如泰山。
  台下一丈外,也有叁排紫檀交椅,椅上坐着的自也俱都是气度威严之武林长者,但
第一排椅子却全是空着的,也不知是等谁来坐。
  这些倨傲的武林高手们,居然也会虚位而待,礼让他人,这岂非怪事?
  红莲花轻声笑道:“找可得上台唱戏去了,你只管找个位子坐下吧,有红帖子的就
有位子,你若客气就是别人的福气了。”
  俞佩玉方自寻了个位子坐下,红莲帮主已率领着六个丐帮弟子在乐声中缓缓走上高
台的石阶,那洪钟般的语声道:“丐帮红莲帮主!”
  亮的呼声传送出去,群豪俱都仰起了头,俞佩玉这才瞧见司仪的那人面如锅底,眼
如铜铃,身高竟在一丈开外,红莲花走过他身旁,还够不着他肩头,但群豪的目光,却
只是瞧着矮小的红莲花,他纵再长叁尺,也没人会去瞧他一眼。
  俞佩玉不觉悄悄笑了笑,突听身旁一人道:“你朋友如此威风,你也得意,是麽?

  这语声虽冷傲,但却娇美,俞佩玉头一回,便瞧见了那双既似冷酷,又似热情的眼
睛。
  他无意中竟恰巧坐在金燕子身旁,他只得苦笑了笑,还未说话,神刀公子却已沉着
脸站起来,道:“燕妹,咱们换个位子好麽?”
  金燕子冷冷道:“这位子有什麽不好?”
  神刀公子道:“这里突然臭起来了。”
  金燕子道:“你若嫌臭,你走吧,我就坐在这里。”
  俞佩玉早已要站起来,金燕子那只冰冷而又柔软的纤手,却拉住了他的腕子,神刀
公子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狠狠道:“好,我走,我走……”
  嘴里说走,却又一屁股坐在原来的椅子上。
  俞佩玉瞧得暗中好笑,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他虽然还未真个着“情”之一字的滋味
,却已能觉出那必定是又甜又苦,纠缠入骨,瞧着金燕子的这双眼睛,也不知怎地他忽
然想起了林黛羽的那双眼睛。
  那眼波是多麽温柔,又是多麽倔强,那目光是多麽清澈,却又为何总似蕴藏着浓浓
的忧郁,重重的神秘?那眼睛瞧着他,似乎愿意将一切都交给他,却又为何要骗他?害
他?
  他想着想着,不觉痴了,猛听得那司仪大汉喝道:“百花帮帮主海棠仙子君夫人到
!”
  俞佩玉一惊抬头,但觉香气扑鼻,芬芳满颊,十二个身披五色轻纱的簪花少女,抬
着顶缀满鲜花的轻兜小轿,自高台左面走了过来,一阵阵浓冽的花香,便是站在最後的
人也觉醉人。
  鲜花堆中斜倚着个轻纱如蝉羽的绝代丽人,此刻手扶着簪花少女的肩头,缓缓下了
轿。
  轻纱飞舞,她身子却娇慵无力,彷佛连路都懒得走了,倚在少女身上,缓缓走上石
阶。
  群豪盯着她纤细的腰肢,似已连气都透不过来,过了许久之後,大家才发觉自己竟
没有瞧清她的脸。
  只因她的风神,已夺去了每个人的魂魄。
  金燕子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侍儿扶起娇无力,百花最娇是海棠……唉,这位
海棠君夫人,果然是天下的绝色。”
  她这话自然是对俞佩玉说的,俞佩玉却全未理睬,他眼睛下住在四下搜索,十叁派
掌门人已到了十二位。
  但他期望中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来。
  莫非他想法错了?莫非他们根本就下会来的?
  这时人丛间已响起了窃窃私语:“海南剑派的鱼掌门怎地还没有来?”
  “海南路途遥远,只怕他懒得来了。”
  “绝不会的,前日小弟还见着他在开封城的悦宾楼上喝酒。”
  “他在喝酒?嘿,只可惜俺不在开封,否则就有好戏瞧了。”
  “那自是免不了的。”
  “倒楣的是谁?”
  “金氏五虎,只可笑他们也算得老江湖了,竟不识得这位鱼大掌门,居然和他争吵
起来。”
  “唉!飞鱼剑端的可说是天下第一快剑,我只瞧见剑光一闪,金氏兄弟便……”语
声突然停顿,人声也不复再闻。
  只见一个又矮又胖,挺着个大肚子的绿衣人,摇摇蔽晃走了过来,他头戴的帽子已
歪到一边,衣襟也已敞开,一柄又长又细的剑,自腰带拖到地上,剑鞘头已被磨破了,
露出了一小截剑尖,竟是精芒耀眼,不可逼视。
  天下英豪的眼睛都在瞧着他,他却满下在乎,仍是一摇一摆,慢吞吞地走着,俞佩
玉甚至远远便可闻到那满身酒气。
  那司仪大汉瞧得直皱眉头,但还是大声喝道:“海南剑派掌门人鱼璇鱼大侠到!”
  这位以“飞鱼快剑”威震南海十八岛的名剑客,这才用两根手指将帽子一顶,走上
高台,哈哈大笑道:“某家莫非来迟了,恕罪恕罪。”
  少林掌门仍是垂眉敛目,合什为礼,座上一个高颧深腮,鼻眼如鹰的黑衣道人却冷
冷笑道:“不迟下迟,鱼兄多喝几杯再来也不迟。”
  飞鱼剑客眨了眨眼睛,笑道:“酒中自有真趣,岂足为外人道哉,你们崆峒居然禁
酒,某家与你还有什麽话好说的。”
  黑衣道人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黄池之会万万容不得这种好酒好色之人!”
  鱼璇懒洋洋坐到椅上,却连瞧也不再瞧他一眼。
  少林掌门天云大师微笑合什道:“绝情道兄暂且息怒……”
  绝情子怒道:“此人因酒而误天下英雄之大事,若不重责,何以立威!”
  天云大师回身转目去瞧武当的出尘道长,出尘道长只得缓缓长身,道:“鱼大侠虽
有可议之处,但……”
  红莲帮主突然大笑道:“各位只当鱼大侠真是为饮酒而迟到的麽?”
  出尘道长笑道:“红莲帮主消息自比贫道等灵通。”
  红莲花大声道:“鱼大侠昨夜将“粉林七蜂”引至铜瓦厢,一夜之间,连诛七寇,
为到会朋友携来的妇女家眷除了心腹之患,我红莲花先在这里谢过!”
  这句话说出来,群豪无不动容,这七只采花蜂居然早已混来这里,居然无人知晓,
若有谁家的少女妇人被他玷污,主会的各门各派掌门人还有何面目见人,少林身为天下
盟主,更是难逃其责,天云大师纵然修为功深,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飞鱼剑客却只是懒洋洋一笑,道:“红莲帮主好灵通的耳目,但这种小事,又提它
则甚?”
  天云大师肃然稽首道:“这怎能说是小事,就只一件功德,鱼大侠已可居天下盟主
之位而无愧,老僧理当退让。”
  这句话若是在别人口中说出,那也不过是客气之词,但少林掌门嘴里说出的话,却
是何等份量,天下武林盟主之位,极可能就在这一句话中易主。
  群豪不禁俱都耸然。
  飞鱼剑客坐直了身子,肃然道:“红莲帮主既已知道此事,本座纵不出手,也有红
莲帮主出手的,本座万万不敢居功。”
  红莲花赶紧道:“要饭的若做了武林盟主,岂非是天大的笑话,天云大师德望天下
所崇,今年的盟主之位,大师还是偏劳了吧。”
  天云大师长叹道:“老僧年来已觉老迈无力,自知再难当此重任,早有退让之意,
纵无鱼大侠此事这句话也要说出来的。”
  有少林在前,各门各派本不敢存争夺盟主之意。
  但天云大师竟然自愿退让,一时间武当出尘道长、崆峒绝情子、点苍谢天璧。华山
柳淑真……俱都站了起来。
  柳淑真蛾眉淡扫,风姿如仙,清脆的语声抢先道:“武当乃内家正宗,天云大师若
有禅让之意,我华山派内举不避亲,出尘道兄当居其位!”
  出尘道长微微一笑,缓缓坐下。
  绝情子冷冷道:“好个内举不避亲,贫道只可惜没有个做掌门人的妹妹。”
  原来柳淑真竟是出麈道长嫡亲妹子,这兄妹两人各居当代一大门派掌门之位,本为
武林一段佳话,只可惜此刻却变成了绝情子讥嘲的把柄。
  柳淑真柳眉微轩,出尘道长却微笑道:“既是如此,贫道便举绝情道兄为此会之盟
主如何?”
  谢天璧突然大声道:“若是别人主盟,在下全无异议,若由崆峒主盟,本派七百叁
十一个弟子俱都不服!”
  点苍派虽然远在滇边,但近来人才日盛,显然已可与武当分庭抗礼,谢天璧一句话
说出,台下立刻轰然响应。
  绝情子变色道:“如此说来,今年主盟之位,少不得要见过高下才能定夺了。”
  谢大璧扶剑道:“本座正是要见识见识崆峒的绝情剑。”
  一个满脸水,须发花白的锦袍老人霍然站起,大声道:“欧阳龙谨代表天下叁十六
路水道英雄,推举点苍谢大侠为本会盟主,绝情道长的绝情剑,本座……”
  他话未说完,身旁一个头顶已秃,面目却红润如少年的魁伟老人已朗声大笑起来,
接道:“滇边远离江河,谢大侠若是做了盟主,欧阳帮主便是天高皇帝远,不妨自由自
在一番了。”
  欧阳龙怒道:“你想怎样,别人怕你蜀中唐门暗器歹毒,我却不怕。j那老人笑道:
“你想麽?”
  他手掌一动,欧阳龙已跃退八尺。
  老人捋须大笑道:“欧阳帮主好大的胆子!”
  天云大师眼见局面已乱,愁上眉梢,沉声道:“各位如此相争,岂非失了老僧原意
。”
  语声虽低沉,但在这纷乱之中远传出去,仍是字字清晰。
  众人不觉静了静,突见座上一个面如锅底,身高八尺,生得和那司仪巨人有七分相
似的大汉一跃而出,迳自走到那具千斤铜鼎之前,弯下腰去,一口唾洙吐在掌上,竟生
生将这千斤铜鼎举了起来-。
  群豪呼声雷动,俞佩玉也不禁脱口赞道:“好一条汉子!”
  金燕子立刻应声道:“此人乃是关外武林的总舵把子,人称:“无敌铁霸王”,两
臂当真有霸王之力,只可惜四肢虽发达,头脑却简单得很。”
  俞佩玉还是不睬她,只见这铁霸王力举铁鼎,竟大步走到台口方自退回,面不红,
气不喘,放下铜鼎,喝道:“谁能将这铜鼎举起走上叁步,铁某便认他为天下盟主!”
  台上坐着的,虽然俱是一代名匠宗主,但这种硬拚硬的天生神力,却是学也学不来
的。
  一时之间,众人竟都默然。
  铁霸王睥睨四顾,正觉意气飞扬,只见那百花帮主海棠夫人姗姗走了过来,眼波流
转,嫣然笑道:“不想霸王神力,今日竟能重见,贱妾好不佩服。”
  她不笑还罢,这一笑之下,当真是人也在笑,眉也在笑,眼也在笑,甚至连鬓边一
朵鲜花都在笑。
  铁霸王虽是铁汉,瞧见这倾国倾城的媚笑,也不觉神魂飞飘,呆了半晌,清了清喉
咙,乾笑道:“夫人过奖了。”
  海棠夫人仰面瞧着他,柔声道:“这千金神力,难道真是从你两条手臂里发出来的
麽?”
  她站得远远的别人已觉香气醉人,此刻她就站在铁霸王面前,一阵阵香气随着她语
声吐出来,似兰非兰,世上所有兰花的香气,也不及她樱唇一吐,铁霸王简直连站都站
不住了,连连点头道:“就是这两条手臂。”
  海棠夫人嫣然道:“不如找可以摸一摸麽?”
  铁霸王面红耳赤,道:“夫……夫人……在下……”
  海棠夫人的纤纤玉手,已在轻轻抚摸着他那铁一般的手臂,铁霸王迷迷糊糊,也不
知该怎麽办。
  突听红莲花喝道:“铁兄留意……”
  铁霸王一惊,顿觉海棠夫人的纤手已化做精钢,他半边身子立刻麻痹。
  群豪但闻海棠夫人银铃般笑声响起,铁霸王魁伟的雄躯,竟被她一双纤纤玉手举了
起来。
  一条铁塔般的大汉,竟被个看来弱不禁风,娇慵无力的绝代佳人举在手里,这情景
当真教人瞧了再也不会忘记。
  群豪也不如是该喝采,还是该发笑,总之是采也喝不出,笑也笑不出,也不知究竟
是何滋味。
  只见海棠夫人轻轻将他放下,替他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头发,柔声叹道:“好一条
汉子,看是要推身子最重的人做盟主,我一定推举你。”
  嫣然一笑,转过身子,盈盈走了回去。
  铁霸王手脚虽能动了,但眼睁睁瞧着她走回去,竟是动弹不得,却见那飞鱼剑客已
迎着海棠夫人,笑道:“夫人头上这朵鲜花真美,可以借给我戴戴麽?”
  君海棠眨了眨眼睛,笑道:“鱼岛主若是瘦些,贱妾就将这朵花……”
  语声未了,突见剑光一闪,鬓边一凉,那朵鲜花竟已被鱼璇挑在剑尖,他是如何拔
剑,如何出手,竟是没有一人能瞧清楚。
  海棠夫人退了叁步,面目变色。
  红莲花却大笑道:“夫人海棠既已送给鱼兄,就戴上在下这朵红莲吧。”
  大笑声中,他人影似乎闪了闪。
  再瞧君海棠时,赫然已有一朵鲜红的莲花插在她头上。
  这一手轻功之妙,纵是以“飞龙八式”名震天下的昆仑掌门也自愧不如,君海棠面
色苍白,双手缩入袖中,媚笑道:“两个大男人欺负个妇道人家,也不害臊麽?”
  她笑得虽甜,但人人都知道百花帮的叁煞手“花、雨、雾”此刻已准备在她袖中,
随时俱可施出。
  飞鱼剑客与红莲花脸上虽仍是笑嘻嘻的,但在心目中却已满含戒备之色,“销魂花
,蚀骨雨,天香雾”,百花帮这叁杀手只要使出,至今还无人能全身而退,而飞鱼剑客
之飞鱼侠剑,亦是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刹那间,群豪都不禁屏住了呼吸,有些人眼睛只眨了眨,再瞧天
云大师,不知何时竟已挡在君海棠面前,合什沉声道:“武功之道,同宗万流,而各位
正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各位若真动起手来,非但未必便能判出高下,岂非还要令天
下英雄取笑。”
  众人俱都默然,出尘道长道:“大师之意,又当如何?”
  天云大师道:“以武功而论,各位各有长短,以声望而论,各位也俱都是一派之宗
主,是以这主盟之位,不如由……”
  突听一人笑道:“这主盟之位,不如由我先天无极派当了吧。”
  十几个人随着语声自右侧走过来,看似走得极慢,但一句话说完,便已走到近前。
  台上台下,数十人俱都耸然动容。
  俞佩玉身子却颤抖起来,喃喃道:“来了……来了……”
  这十馀人分成两行,缓步行来,身上穿的俱是一袭青袍,颔下长须拂动,年龄也鄱
在五十以上。
  这十馀人容貌虽不惊人,但群豪却俱都瞧得心惊。
  只因这十馀人竟无一不是顶儿尖儿的绝顶高手,群豪纵未见过他们的容貌,却也听
过别人对他们的描叙。
  第一排两人,左面的竟是当代十大剑客中“菱花剑”林瘦鹃,右面一人便是“江南
大侠”王雨楼,後面跟着的还有水上大豪太湖王、枪法冠绝江湖的“宝马银枪”、软功
天不知名的茅山西门无骨……
  总之,这十馀人虽非十叁家名门大帮之掌门,但声名却无一人在台上的十叁人之下

  台下第一排位置,便是为他们留着的,但他们却迳自走上了高台,天云大师快步迎
上,合什笑道:“各位远来,先请在台下观礼。”
  林瘦鹃扬声笑道:“在下等并非为观礼而来。”
  王雨楼道:“先天无极门发起此会,难道也上不得这主盟台麽?”
  天云大师微微变色,依旧合什笑道:“各位何时入了先天无极门下,莫非在与老僧
说笑?”
  林鹃道:“在下等入门之时,未请大师观礼,还望恕罪。”
  天云大师道:“不敢……但贵派的俞掌门……”
  只听身後一人笑道:“多年不见,大师可好?”
  天云大师霍然转身,只见一人大袖飘飘,风神脱俗,却不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
人俞放鹤是谁?
  他竟在众人目光俱都瞧着前面时,悄然上了高台,就连站在最後的绝情子都丝毫未
曾觉察。
  天云大师也不觉怔了怔,瞬即躬身合什道:“俞兄世外神仙,不想今日竟真的重履
红尘,这当真是江湖之福,此会有俞兄前来,老僧就放心了。”
  他言下之意,无疑正是在说主盟之座已非放鹤老人莫属,而放鹤老人也的确是众望
所归。
  绝情子等人,心里纵然还在恋栈不舍,但瞧见“先天无极派”竟已网罗当代的绝顶
高手,也却不敢再有异议。
  出尘道长当先道:“放鹤道兄若肯执此牛耳,武当弟子不胜之喜。”
  绝情子道:“崆峒弟子也俱都久慕乐山老人之风采……”
  欧阳龙大声道:“家师在世时,便常说俞老前辈乃是天下之仁者,不想今日终於得
见风采,俞老前辈若肯主盟此会,水上朋友俱无话说。”
  海棠夫人银铃般笑道:“俞掌门大仁大义,总不会是欺负女孩子的小人,我百花帮
除了俞掌门外,再也不服别人。”
  到了这时,大局可算已定。
  台上台下,人人俱都拍掌欢呼,唯有红莲花却是面带惊讶,目光转动,似在搜索台
下的俞佩玉。
  只听放鹤老人含笑道:“老朽疏懒成性,本无意於此,只是……”
  听到这语声,俞佩玉再也忍不住了,纵身跃起发狂般扑上高台,嘶声大呼道:“这
人不是我爹爹,这人是假的。”
  欢呼之声立顿,人人俱被惊得目定口呆。
  林瘦鹃怒叱道:“佩玉,你疯了麽?”太湖王。西门无骨双双抢出,却被俞佩玉推
得後退数步,站立不稳。
  俞佩玉发狂般冲到那“放鹤老人”面前,喝道:“你究竟是什麽人?要冒充我爹爹
?”
  喝声中一拳击出,突觉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道击来,竟将他身子撞得直跌出五
尺开外。
  他双臂立刻被王雨楼等叁人的六只手紧紧捉住。
  天云大师沉声道:“少年人岂可在此无礼,有什麽话好生说来就是。1出麈道长皱眉
道:“你是谁家弟子?”
  俞佩玉热泪满眶,咬牙道:“弟子俞佩玉。”
  天云大师目光转向俞放鹤,道:“这真是令郎?”
  俞放鹤惨然一笑,颔首道:“这孩子,他……他……”
  仰天长长叹息,住口不语。
  出尘道长叱道:“你怎敢对尊长如此无礼?”
  俞佩玉双臂俱已麻痹,连挣扎都无法挣扎,嘶声道:“他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已死
了,就死在我身旁。”
  天云、出尘对望一眼,面上俱都变了颜色。
  王雨楼长叹道:“这孩子真的疯了,竟如此胡言乱语。”
  谢天璧突然道:“不错,他确是疯了,今晨与我同车而来,竟定要说我杀死了他爹
爹,而我数日前的行踪,各位想必都知道的,如今幸好俞老前辈来了,否则……唉。”
  众人方才心里纵有怀疑,听了这话,也俱都只有叹息摇头。
  是这许多德高望重的名侠之言可信?还是这一个行动失常的少年之言可信?这自然
已是不争之事。
  俞佩玉瞧见他们那怜悯中带着不满的眼色,但觉心胆皆碎,泪下如雨,他身遭旷代
奇冤,难道真要从此冤沉海底。
  林瘦鹃四下瞧了一眼,自也瞧见了众人面上的神色,厉声道:“犯上作乱,忤逆不
孝,其心可恶,其罪当诛,江湖中有谁放得过你,林某只有大义灭亲,为江湖除害。”
  做岳父的既已这样说了,别人还有谁能开口,林瘦鹃反腕拔出长剑,一剑刺下。
  突听一声轻叱:“且慢……”
  林瘦鹃握剑的手已被捏住,但觉半边身子发麻,竟是动弹不得,喝道:“红莲帮主
,你……你难道还要为这不孝逆子说情不成?”
  红莲花也不理他,右手握住他手腕,左手一拍俞佩玉肩头,大笑道:“这玩笑开得
虽忒大了些,总算还不错吧。”
  这句话说出来,台上台下,千万人一齐怔住。
  林瘦鹃失色道:“玩……玩笑?什麽玩笑。”
  红莲花笑嘻嘻道:“每次黄池之会,都紧张得教人透不过气来,小弟今年就想出了
这法子,让各位在紧张之馀,也可轻松轻松。”
  天云大师、出尘道长面面相觑,王雨楼、林瘦鹃等人呆如木鹤。
  红莲花一掌拍开了俞佩玉的穴道,笑道:“现在玩笑已开够,你已可说老赏话了。

  俞佩玉低垂着头,道:“是……是……”
  突也抬头一笑,向俞放鹤拜倒,道:“孩儿顽皮,爹爹恕罪。”
  俞放鹤脸色发青,道:“你……你……咳咳,胡闹,简直是胡闹。”
  红莲花指掌道:“这就是了,你爹爹已饶了你,你还不起来。”
  到了这时有些人已不觉笑了起来,都觉这“玩笑”实在有趣,林瘦鹃。王雨楼等人
却是哭笑不得,手足失措,这变化他们简直连做梦都未想到。
  谢天璧松了口气,笑道:“我早该想到这是红莲兄开的玩笑了。”
  红莲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是呀,你早该想到的,否则世上那有这麽不讲理的人
,硬说你杀了他爹爹。”
  谢天璧哈哈大笑,似乎越想越觉好笑。
  红莲花道:“这玩笑不向别人开,却找上了俞老前辈,只因我素知俞前辈度量宽宏
,绝不会为些许玩笑生气的。”
  俞放鹤道:“咳咳……这孩子……咳咳……”
  他除了咳嗽外,还能说什麽?
  红莲花扶起俞佩玉,笑道:“我开的玩笑,却害你罚跪,抱歉抱歉。”
  林瘦鹃突然喝道:“且慢!”
  红莲花道:“你也要他向你叩头陪礼麽?”
  林瘦鹃厉声道:“黄池会上,岂是无知童子的玩笑之地,如此荒唐无礼,又岂是叩
头陪礼便能作罢的。”
  红莲花道:“足下之意,又当如何?”
  林瘦鹃喝道:“单是取笑尊长一罪,已该废去武功,逐出门墙。”
  红莲花微微一笑,道:“足下可是此会之主盟?”
  林瘦鹃道:“不……不是。”
  红莲花道:“足下可是俞佩玉的爹爹?”
  林瘦鹃道:“不是。”
  红莲花面色一沉,道:“那麽,足下又是何许人也?这黄池台上,又岂有足下的发
话之地?”
  他目光突然变得其冷如冰,其利如刀。
  林瘦鹃瞧了一眼,垂下头再也不敢抬起。
  红莲花四下一揖,道:“这玩笑全是小弟的主张,各位若觉小弟有何不是,要打,
小弟便认打,要罚,小弟便认罚。”
  丐帮位居天下第一大帮垂八十年,门下弟子千万,红莲花年龄虽轻,但人望之佳,
机智之高,武功之强,江湖中同声赞扬,此刻他既说出这种话来,又有谁肯真的得罪於
他,说出这打、罚两字。
  绝情子事不关己,固是不闻不问,君海棠明知自己说话也无用,聪明人又怎肯说无
用的话。
  只有飞鱼剑客抚剑笑道:“依本座之意,红莲兄此举,为我等一扫方才之闷气,非
但不该罚,我等还该好好请他喝一顿才是。”
  红莲花展颜一笑,道:“天云大师意下如何?”
  天云大师沉吟道:“此事还是该由放鹤兄定夺才是。”
  俞放鹤默然臭久,还未说话,台下突有一个尖锐的语声呼道:“虎毒不食子,俞老
前辈必也没有话说的。”
  俞放鹤面色似乎变了变,这才苦笑道:“既是红莲帮主说情,老夫便放过他这一次
。”
  台下呼声初响,红莲花已掠到梅四蟒身旁,耳语道:“快快去查出此人是谁?”
  梅四蟒悄然自台後掠下,红莲花若无其事,躬身道:“多谢。”
  拍了拍俞佩玉,笑道:“你还呆在这里干麽?快些去换件新衣裳,备下美酒,等下
为令尊消气才是。”
  俞佩玉抬头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也不知有多少感激,然後四下深深一揖,快步奔
下台去。
  林瘦鹃、王雨楼等人眼睁睁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当真也是描叙不出,台下群豪瞧
着他,脸上却都带着笑意。
  只有神刀公子啐道:“瘪叁!”
  他嫉恨之下,竟连家乡土白都骂了出来。
  金燕子冷笑道:“人家现在已是天下武林盟主的公子,无论身份地位,都比你强得
多了,你还是少惹他为是。”神刀公子气得肚子都要破了,瞪着眼睛,咬着牙,却说不
出话来。
                  口口口
  俞佩玉头也不回,急奔而出,外面也是人山人海,密密层层,他挤入人丛,前面的
人见他来了,都闪开了路,後面的人根本不知他是谁,他挤别人也挤,挤得他满头大汗
,好容易已快挤了出去,突觉腰畔被件硬东西一点,他身子立刻向前冲,别人那禁得起
他这天生神力,几十个人都被他扫得四下跌倒,但闻身後似有一声轻呼,呼声才响就停
,呼喊的人像是被人突然塞住了嘴。
  他也无心查究,挤出人丛,急步而奔,但奔去何处?他心里千头万绪,纷乱如麻,
那有什麽主意。
  山风吹过,只觉身後凉飕飕的,他以为是汗,伸手摸了摸,再瞧那只手,手上竟满
是鲜血。
  他这才知道自己方才若不是应变迅速,便已死在人丛之中,凶手是谁?自是永远无
法查出。
  一念至此,他热汗未乾,又出了身冷汗。
  一时之间,俞佩玉心里当真有如倒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方才
那一刀明明是要杀他的,却有人当了他的替死鬼,他怎能不难受?
  红莲花与他素昧平生,却如此相助於他,他怎能不感激?
  他爹爹被人暗害而死,情势却逼得他非但不能复仇,还不得不认仇人为父,他怎能
不悲,不恨。
  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前途茫茫,无所适从,他又怎能不伤心流泪。
  回想起来,方才他那笑脸,真不知是如何装出来的,那也许是因他恨已入骨,他定
要复仇,定要活着。
  他万万死不得。
  突听身後似有脚步之声轻响,俞佩玉霍然回首,几条人影闪入木石之後,俞佩玉却
似全没瞧见,走得更慢了,慢慢地走了几十步,突然间,叁柄刀两上一下,急地劈来,
刀风劲急,又快又狠。
  俞佩玉身子向前一伏,右腿向後出,一声惨呼,一条大汉被他得飞了出去,另两人
一击不中,便想逃走。
  俞佩玉回身一拳,击在左面大汉的背上,这大汉又奔出数步,上半身却向後弯倒,
有如根拗断的竹竿。
  右面的大汉既知难逃,回身拚命,一刀劈下,腕子便被俞佩玉捉住,他跟着又是一
拳,拳头也被俞佩玉挟在肋下。
  这汉子平时也算是个人物,但他那一身武功,到了俞佩玉面前,竟如儿戏一般,手
骨俱断,痛澈心骨。
  俞佩玉厉声道:“你受何人主使而来?只要说出,我便饶你。”
  那汉子竟凄声长笑道:“你想知道麽?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笑声突断,面色已青。
  俞佩玉一探鼻息,眨眼间他便已气断身亡,脸色连变几变,肌肉奇迹般沉陷,连眼
珠都凹了下去,变为骷髅。
  他嘴里竟早已藏着毒药,这毒药竟与黑鸽子所中之毒完全一样,这叁条大汉,自也
必定就是受那害死放鹤老人的那恶魔主使而来。
  俞佩玉再去瞧另两人时,两人一个胸骨碎裂,一个脊椎折断,也早已气绝多时了,
他下的手委赏太重。
  俞佩玉惨然长叹,垂下了头,只觉手掌有些发痒,他并未在意,,搔了搔,越搔越
痒,其痒钻心。
  他心头大骇,已知不妙,但双手仍是忍不住要去搔它。
  顷刻之间,他纤长的手指,竟肿如胡桃,手掌由白变黑,那麻痒之感,也已由手掌
传上手臂。
  俞佩玉又惊又怕,挣扎着去拾地上的刀,怎奈手指已不听使唤,拾起了,又跌下,
他拚命咬牙,总算将钢刀拾起,一刀往自己手上砍下,突听“当”的一声,一点寒光飞
来,钢刀被震得飞了出去。
  两条身着长袍,却以黑巾蒙面的汉子,自暗处一掠而去,左面的又高又瘦,右面的
肩粗而宽阔,整个人像是四方的。
  瘦长那人格格怪笑道:“痒呀,痒呀,抓起来真舒服。”。
  他口中说话,双手已在作抓痒的模样。
  俞佩玉不知不觉竟也要随着去抓了,但心头一凛,右手在左手背上拚命一打,嘶道
:“我终於还是中了你们的毒计,你们要杀,就来杀吧。”
  瘦长那人道:“你现在才知道中计麽?方才你拳打脚,眨眼打死了叁个人时,岂非
得意的很。”
  矮的那人冷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方才那叁人只不过是送来让你打死的,否则
我帮又怎会派那麽无用的人出来丢人现眼。”
  瘦长那人道:“咱们算准你打死他们後,必定还要检视他身,是以早已在他们衣服
上了毒粉,你的手一沾毒粉,若是不搔,倒也罢,只要轻轻一搔,毒性立刻发作,嘿嘿
,奇赓钻心,你能忍得住不搔麽。”
  矮的那人大笑道:“此刻你两只手已肿得像是猪蹄,再也没有用了,你还能发威,
还能打人,还能得意吗?”
  两人一高一矮,一吹一唱,倒像是戏台上的小丑,令人好笑。
  但他们下毒的计划确是滴水不漏,下毒的法子确是无孔不入,令别人哭都哭不出,
那里还能发笑。
  俞佩玉咬牙道:“你等为了害人,竟不惜连自己的同夥也害死,这……这还能算是
人麽?简直连豺狠都不如。”
  瘦长那人冷笑道:“那叁人自愿为效忠主上而死,死得正是光荣已极,非但他们自
己心甘情愿,连他们的家人都觉荣宠。”
  矮的那人道:“但你此刻死了,却是死得无声无息,别人甚至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
道,只怕还要以为你是畏罪潜逃了的。”
  俞佩玉倒抽一口凉气,惨笑道:“不想世上竟有你等这般狠毒的人……”
  一句话未说完,眼前已发黑,终於倒了下去。
  瘦长那人咯咯笑道:“我砍一刀,你欣一刀,看谁先将他杀死,谁就输了。”
  矮的那人道:“有趣有趣……”
  两人走了过去,一人拾起一柄钢刀。
  俞佩玉嘶声道:“我临死之前,你们难道还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个什麽样的阴谋
?主使之人究竟是谁麽。”
  瘦长那人道:“你想做个明白鬼麽?不行,命中注定你是要做糊涂鬼的。”
  矮的那人道:“不是我们不告诉你,只因这其中的秘密,连咱们都不知道。”
  “道”字方出口,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面容扭曲,如见鬼魅,惨呼道:“蛇……
蛇他右腿之上,果然已钉住两条碧磷闪闪的小蛇。还有两条蛇在地上一滑,闪电般窜向
瘦长人,但这瘦长之人身法竟也滑溜如蛇,一闪就避了开去,回手一刀,砍在矮的那人
脸上,厉声道:“我会好生照顾你的家眷,你放心吧。”
  矮的那人早已是满面鲜血,犹自惨笑道:“谢……谢你,我……我能为主上效命而
死,高兴得很……”
  话说完了,人已倒地,瘦长那人已远在十馀丈外,再一闪便无踪影。
  俞佩玉瞧得满身冷汗,眼前渐渐发黑,身子彷佛渐渐在往下沉,沉入无底深渊,终
於什麽都瞧不见了。
                  口口口
  日色渐渐西沉,暮色笼罩了大地,虽在夏日,但晚风清冷,大地苍凉,彷佛充满了
死亡的气息。
  身已寒,就这样躺在无边暮色里。
  俞佩玉醒来时,只觉似乎有许多根钉子钉在他手上,他早已麻木的手,突然也有了
知觉,但却不是痒,而是疼。
  他张开眼,暮色苍茫中,一条人影动也不动地站在他面前,满头银丝般的白发,在
风中不住飘动。
  俞佩玉又惊又喜,道:“梅……”
  呼唤未出,已被梅四蟒轻轻掩住了嘴。
  梅四蟒道:“莫要动,此刻我正要小青、小白、小斑、小点在为你吸毒,只要毒拔
尽,你便完全没事了。”俞佩玉眼睛往下面一瞧,只见四条小蛇钉在他手上,一条青,
一条白,一条带着花斑,一条带着白点,想来就是小青、小白它们了,梅四蟒瞧着它们
,就像是父亲瞧着儿子似的,微笑道:“你瞧它们可爱麽?”
  俞佩玉真心地点了点头。
  他见了那些毒辣的人後,再见到这四条小蛇,真觉得它们比人可爱得多。
  梅四蟒笑道:“许多年来,它们不但已成了我的朋友。我的儿子,也成了我的好帮
手,我老了,手脚已不灵便了,但它们却还都年轻得很。”
  说到这里,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俞佩玉想到方才那人被蛇咬住时的模样,目中也不禁有了笑意,多日以来,这是他
第一次觉得开心些。
  梅四蟒眯起眼睛,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找这名字,也是从它们身上来的……嗯
,不是它们,是它们的爹爹,但江湖中人却喜欢叫我“没事忙”……哈哈,梅四蟒,没
事忙,这不知是那个缺德鬼想出来的。”
  俞佩玉心念一闪,突然忆到方才那两人身手不俗,想来必是江湖中知名人物,梅四
蟒飘泊江湖,识人无数,不知可识得他们?
  梅四蟒似已知他心意,叹道:“这人是谁,本来我或许识得的,只可惜被他同伴一
刀毁了,唉,那人不但杀人灭口,还毁去面容,心狠手辣,当真少有。”
  俞佩玉惨然闭上眼睛,这条线素又断了。
  梅四蟒道:“这些人不但手段毒辣,计划周密,而且手脚乾净已极,我方才搜遍他
们全身,也找不出丝毫可辨出他们身份之物。”
  俯下身子,仔细瞧了瞧俞佩玉的手,突然轻轻呼哨了一声。
  那四条小蛇立刻松了口,爬上梅四蟒的身子,自他的腿,爬到他的胸腹,爬过他肩
头。
  梅四蟒展颜笑道:“小痹乖,累了吧,回家去乖乖睡觉吧。”
  四条小蛇竟也似真的听话,一齐爬入他背後的麻袋。
  梅四蟒拍了拍手,笑道:“幸好你中的毒乃是自肌肤中间接传入的,幸好你手上没
有伤口,此刻身子难免弱些,却定然无事了。”
  俞佩玉没有说“谢”字,如此大恩,已不能言谢了,梅四蟒似乎颇是高兴,挟起了
他,又笑道:“此刻黄山之会,不知完了没有,若是完了,我家帮主便该在等着你了,
咱们回去瞧瞧吧。”
  俞佩玉突然道:“我不想去。”
  梅四蟒道:“你……你不想去瞧瞧帮主?”
  俞佩玉惨笑道:“此刻找四周正有无数恶魔窥伺,随时都会对我施以毒手,我若回
去,只怕他也被连累了。”
  梅四蟒淡淡一笑,道:“红莲帮主是怕被连累的人麽。”
  俞佩玉再也无话可说,垂首叹息一声,随着他走向归途。
  梅四蟒道:“方才我为你放毒疗伤时,只听得会场那边,欢声雷动,想必是盟誓大
典,已告完成,武林朋友又可过七年太平日子了。”
  俞佩玉惨笑道:“真的是太平日子麽?”
  梅四蟒瞧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但愿如此。”
  走了段路,只见会场那边,火光闪动,不时有欢呼喧笑之声随风传来,火光与笑声
却不甚远,但瞧在俞佩玉眼里,听在俞佩玉耳里,却彷佛隔着整整一个世界,光明与欢
笑,已不是他所可梦想的了。
  梅四蟒叹道:“今年之盛会,看来的确比往昔更热闹了,但我参与此会,已有六次
,却只有这一次没有在会後和朋友们欢呼痛饮,我……我竟似提不起这兴致。”
  俞佩王道:“黄池会後,莫非还有欢宴?”
  梅四蟒道:“欢宴自不可少。”
  俞佩玉道:“但酒菜……”
  梅四蟒展颜笑道:“每一次黄池大会,到会的朋友,自家都携得有酒菜,大典之後
,大家便席地而坐,找叁五好友,燃起堆小小的营火,开怀畅饮,总是一喝就一个晚上
,第二日清晨能好生生直着走出来的人,只怕不多。”
  他苍老的面容上,已焕发起少年兴旧的光采,接着笑道:“那几次盛会,当真是使
人怀念的日子,处处营火,处处高唱,喝得痛快时,便站起来四下逛逛,也不知那里会
伸出一只手来,把你拖下去,灌你叁五杯,你若已喝得头重脚轻,一跤跌下去,说不定
就会跌入一个你已十年未见的老朋友的怀里,你纵已再也不能喝了,他还是会捏着你鼻
子灌下去……唉,我已老了,这样的日子,只怕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俞佩玉轻叹道:“但无论如何,这回忆总是欢乐的。”
  梅四蟒笑道:“不错,人该有些欢乐的回忆,总是好的,否则又该如何去度过寂寞
的晚年,寒冷的冬天……”
  俞佩玉仔细咀嚼这句话的滋味,更是低迥不已,却不知是苦是甜。
  不知不觉间,红莲帮主的帐篷已到了。
  外面的人已散去,帐篷内隐隐有灯光透出,两人还未走过去,帐蓬内已有人低叱道
:“什麽人?”
  这语声威严沉猛,竟不是红莲花的语声,俞佩玉方自一惊,红莲花明朗的语声已响
起,道:“可是梅四爹?可曾将咱们迷路的小绵羊带回了麽?”
                  口口口
  偌大的帐蓬里只燃着一只红烛。
  烛光闪动,将红莲花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帐外的笑声,更衬得帐内清冷。
  一个高冠玄服,紫面长髯,双眉斜飞入鬓,看来不怒而威的老人,就坐在红莲花身
旁。
  他身手直得笔笔直直,端端正正,那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里射出的神光,正笔直地
瞧着俞佩玉。
  俞佩玉竟不由自主垂下了头,这老人之威仪,实是慑人。
  红莲花笑道:“你终於总算来了……可认得这位前辈?”
  俞佩玉道:“昆仑掌门?”
  红莲花拊掌道:“你眼力总算不差,天钢道长方才一语未发,不想你还是认出了他
。”
  突然转首向梅四蟒道:“他中的是什麽毒?下毒的人是谁?”
  梅四蟒垂首道:“下毒之人,身份不明,下的也不知是什麽毒,只是幸好……”
  一语犹未了,天钢道长突然已到了俞佩玉身旁,出手如风,自俞佩玉脉门“大陵”
、“内夫”、“间使”、“曲泽”……等穴一路点了上去,顷刻间便已点了他双臂十二
处穴道,左手已塞了粒丸药在他嘴里,道:“半个时辰内动不得。”
  一句话说完,十二穴道点完,丸药吞下,天钢道长已回到坐上,帐外一个人方才正
在大笑,此刻还未笑完。
  俞佩玉目瞪口呆,梅四蟒道:“这……这是……”
  红莲花叹道:“你只道他毒已拔尽了麽?”
  梅四蟒道:“我……我瞧过。”
  红莲花道:“若非天钢道长的“金钢指”与“化金丹”,俞公子的这两条手臂,只
怕从此便要报废了。”
  俞佩玉耸然失色,梅四蟒垂下了头,再也抬不起来。
  红莲花道:“我方才叫你去追查的那人,下落如何?”
  红莲花道:“属下间过十馀人,谁也未曾留意到出声呼喊的那人是谁,只有一人说
他彷佛瞧见是个黑衣人。”
  红莲花皱眉道:“黑衣人……”
  梅四蟒道:“每一次大会,身着纯黑衣衫的却不多,但这一次据属下调查,会场内
的黑衣客便有百馀人之多,会场外的人丛中,黑衣客更下下一千个,这些人竟都是江湖
中的生面孔,看来武功又却都不弱。”
  红莲花沉吟道:“黑衣客……一千馀人……”
  目光缓缓转向天钢道长,道:“道长意下如何?”
  天钢道长沉声道:“无名之毒,无名之人,计划周密,无懈可击。”
  红莲花道:“这些神秘的黑衣客,莫非也是“先天无极”门下?”
  天钢道长道:“如非无极门下,必然也有关系。”
  红莲花叹道:“若说俞放鹤、林瘦鹃、王雨楼,这些在江湖中素来德高望重的前辈
英雄,会做出此等阴狠毒辣之事,这实是叫人难以相信,他们数十年来的仁义侠名,万
万不会是假的,若说他们毫无阴谋,唉,我也不信。”
  俞佩玉嘶声道:“名虽下假,人却是假的!”
  红莲花摇头苦笑道:“我已仔细留意过他们的面貌神态,绝无一人有易容改扮的痕
迹,何况,他们纵然易容,神情笑貌,也下会如此逼似,否则天云大师、无麈道长与他
们俱是多年相识,又焉有瞧不出之理。”
  俞佩玉惨然垂首,不4说别人,就说他爹爹,这人不但面貌与他爹爹酷肖,神情笑貌
,也委实完全一模一样,他若非亲眼瞧见他爹爹死在他面前,就连他自己都下会相信这
些人是假的……
  梅四蟒终於忍不住插口道:“莫非他们已被人迷失了本性?一切行动,俱都受人指
挥,完全身不由主,属下记得多年前江湖中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红莲花道:“神智被迷的人,眼神举动,必定与常人不同,但他们不但眼神清澈,
而且举动自然,既不似被逼,更不似被迷。”
  天钢道长仰面长叹道:“计划周密,当真无懈可击。”
  红莲花道:“若说这些人是假的,他们偏偏不似假的,若说这些人是真的,偏偏又
有许多怪事,他们无论是受人主便,或是自己怀有阴谋,此番握得天下武林的主盟大权
之後,都是令人下堪设想的事,而当今天下,除了此间你我四人外,竟偏偏再无一人对
他们有怀疑之心。”
  他苦笑一声,接道:“千百年来,江湖中只怕再无比这更大的阴谋了。”
  天钢道长面色更是沉重,缓缓道:“若要揭破这秘密,关键便着落在这位俞公子身
上。”
  红莲花叹道:“正因如此,是以他性命随时都有危险,他若死了……”
  梅四蟒忍不住又插嘴道:“那俞放鹤既已承认俞公子是他的儿子,又怎能杀他。”
  红莲花道:“虽不能明地杀他,但却可在暗中下手,再造成他是意外而死的模样,
这意外之死,是谁也不必负责的。”
  梅四蟒叹道:“难怪我方才在为他疗伤时,竟不见有人来暗算於他,原来只要有人
在他身旁,就不便动手了。”
  红莲花道:“所以他一个人要走出此间,实比登天还难,除非咱们……”
  天钢道长突然截口道:“你可知现在最怕的一件事是什麽?”
  红莲花皱了皱眉头,道:“道长莫非想起了什麽?”
  天钢道长沉声道:“这件事若是发生,俞公子必无生路……”
  突听帐外有人唤道:“天钢道长可在这里,盟主有事相请。”
  天钢道长面色微变,低语道:“莫走,我去去就来。”
  霍然站起身子,大步走了出去。
  红莲花双眉深皱,缓缓道:“天钢道长素下轻言,方才既然说出了那句话,想必定
有所见……他究竟想到了什麽?他所说的这件事究竟是什麽?”
  梅四蟒用力搔着满头乱发,喃喃道:“可怕,可怕,这些事已经够可怕了,难道还
有更可怕的事?俞公子实在是……”
  瞧了俞佩玉一眼,垂首叹息住口。
  他平生所见遭遇悲惨之人已有下少,但若和俞佩玉一比,那些人却都可算做是幸运
儿了。
  俞佩玉惨笑道:“我自知已被人逼入死路之中之,纵然不死,也要发疯,但无论如
何,有帮主这样的人知我谅我,又如此相助於我,我……我纵死难忘。”
  红莲花也只有摇头,也不知该说什麽。
  俞佩玉突又道:“但帮主与我素下相识,,又为何如此相助於我,人人都将我当成
胡说八道的疯子,帮主又为何要信任於我?”
  红莲花缓缓道:“这自然有些原因……”
  他缓缓自怀中摸出一个翠绿色的锦囊,这锦囊绣工精致,彷佛闺阁千金所用,谁也
想不到红莲帮主身上居然会掏出这样件东西来,连梅四蟒眼睛都直了,只见他打开锦囊
,取出张纸条,道:“你且瞧瞧这是什麽。”
  这是张又破又烂的草纸,但却叠得整整齐齐。
  红莲花怀中有如此精致的锦囊已是奇事,锦囊中装的却是如此粗糙的草纸,更是教
人奇怪。
  梅四蟒忍不住也探过头去,俞佩玉展开了纸,上面写的只有七个字:“俞佩玉,信
他、助他。”
  字迹潦草模糊,仔细一看,竟似以针簪一类东西沾着稀泥写的,俞佩玉瞧得怔了半
晌,方说道:“这……这是谁……”
  红莲花缓缓道:“你未过门的妻子。”
  他面上神色突似变得有些奇怪,但俞佩玉却未留意,失声道:“林黛羽?你认得她
?”
  红莲花点了点头,道:“二日之前,我曾在商邱附近瞧见过她,她就和她爹爹与王
雨楼等人走在一起,我与她相识已久,但那天,她瞧了瞧我,却像是完全不认得我。”
  俞佩玉道:“你……你与她本来很熟麽?”
  红莲花笑了笑,道:“看来你实在是个足不出户的公子哥儿,江湖中事,你竟一点
也不知道,林黛羽在十叁岁时,便已出来闯过江湖,此後每年都要悄悄溜出来一次,而
且还做了几件令人侧目的事,在武林中名气已不小。”
  俞佩玉想到她那坚强而果敢的眼色,想到她那辛辣而迅急的剑法,想到她那虽柔弱
但身子里却有那麽坚强的性格,不禁叹道:“她的确和我不同,她委实比我强多了。”
  红莲花道:“她本是个明朗而爽快的女孩子,但那天却变了,我就知道,这其中必
有蹊跷,所以等她打尖时,我就命商邱的丐帮弟子与那客栈中的掌柜商量,改扮成店伙
的模样,她果然一眼便瞧穿,果然寻了个机会偷偷将这锦囊塞入他怀中。”
  梅四蟒道:“难怪那日商邱宋老四匆匆赶来找帮主,像是有什麽急事,原来就是要
将这锦囊交给帮主。”
  俞佩玉已呆住了,口中喃喃道:“原来她时常闯汤江湖,难怪那天出事时她不在家
里。”
  红莲花变色道:“她家里也出了事,莫非她爹爹。”
  俞佩玉道:“林瘦鹃自然也是假的,但那日……”
  他叹息着将那日林黛羽的突然变化说了,长叹又道:“那天,我还以为她是故意害
我,却不知她在那天便已了解到这阴谋的厉害,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只有认贼为父,
而我……我虽等到今日,还是只有和她走一条路……唉,她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红莲花唏嘘道:“我认识的人中,无论男女,若论智慧机变,只怕再无一人能胜过
她的。”
  俞佩玉道:“但……但那林瘦鹃自己自然心里有数,却为何不杀死她?瞧那情况,
她自然已被软禁,只怕……只怕……”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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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5 20:43: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三章 阴险毒辣

  红莲花望着俞佩玉一笑道“像她那样聪明的女孩子,自有叫别人不能伤她,下忍伤
她的法子,你我下必为她着急,只因她若不能解决的事,别人着急更无用了。”
  将那张字条又藏入锦囊。
  俞佩玉瞧着这锦襄,只道红莲花会交给他,那知红莲花却又将之放入怀里,道:“
你我若能与她取得连络,必定……”突然顿住语声,天钢道长已大步而入,长叹道:“
又是件麻烦来了。”
  梅四蟒如岛惊弓,失声道“什麽麻烦?”
  天钢道长道“那俞……竟指定贫道为大会之护法。”
  俞佩玉道:“护法。”
  红莲花道:“大会除了盟主之外,还需另请一派掌门为护法,地位仅在盟主之下,
昔年数次大会,俱是少林主盟,武当护法。”
  天钢道长苦笑道:“但此次若要出尘道兄护法,他们行事,就难免有所不便,贫道
远在昆仑,从来少问世事,俞某人要贫道护法,自是另有深意。”
  红莲花笑道:“但道长声望已足以当之无愧,否则他为何下找那远在关外的铁霸王
?”
  突然去笑容,接着又道:“道长方才所说的那件事……”
  天钢道长整了整面色,说道:“我等此刻最怕的,便是那俞某人若定要俞公子随他
回去,这又当如何。”
  红莲花失声道:“呀,这……”
  天钢道长沉声道:“俞公子若是随他同去,便落在他们掌握之中,随时都有被害之
可能,但父亲要儿子同行,儿子又怎能不从?”
  红莲花叹道:“非但儿子不能不从,别人也绝无诂说,谁都无法拦阻,唉……此事
的确严重,我本该早已想到才是。”
  红莲花急得直搓手,接道:“这怎麽办呢……怎麽办呢?”
  天钢道长沉声道:“此事只有一条解救之路。”
  红莲花拊掌道:“不错,此事唯有一条解救之路。”
  梅四蟒道:“只有叫俞公子快些逃走,是麽?”
  天钢道长摇了摇头。
  梅四蟒着急道:“不逃走又如何?”
  天钢道长缓缓道:“只有要俞公子赶快另拜一人为师,师父要徒弟同去习艺,纵是
做父亲的,也无话说。”
  梅四蟒拍掌道:“妙极妙极,这法子当真想绝了。”
  红莲花微微笑道:“恭喜俞公子得过明师,恭喜道长收了高足。”
  俞佩玉怔了怔,天钢道长道:“贫道怎配为俞公子的……”
  红莲花截口笑道:“当今天下,除了道长外,还有谁配做俞公子之师,为了天下武
林同道今後之命运,道长就请笞应了吧。”
  俞佩玉终於拜倒,就在这时,只听帐外已有人唤道:“俞佩玉俞公子请出来,盟主
相请。”
  红莲花瞧着俞佩玉,轻叹道:“如何?你行迹早已在别人监视之中,无论你走到那
里,别人都知道的。”
  梅四蟒怔在那里,但觉手足冰冷,几乎不能动了。
                  口口口
  帐外果然是处处营火,处处欢笑。
  数千人席地而坐,满天星光灿烂,晚风中满是酒香,生命又何尝不是充满欢乐。
  但俞佩玉垂首而行,心中却更是酸苦,他此刻竟似已变成个傀儡,一切事都只好由
别人来做主。
  只听四面有人欢呼:“红莲帮主请过来喝一杯吧。”
  “没事忙,你戒酒了麽?”
  “呀,那位莫非是俞公子?”
  欢呼声中,一条黑衫少年快步行来,躬身道:“盟主此刻便在少林帐中相候。”
  少林虽连居七次盟主,但帐篷也与别的门派全无不同,只是帐篷前两丈外便无人坐
地饮酒。
  江湖中人对天云大师之尊重,并未因他退让盟主而有不同。
  此刻帐前并无人迹,帐後阴影中,却似隐隐有人影闪动,几人方自走到帐外,天云
大师已在帐内笑道:“红莲帮主的大驾莫非也光降了麽?”
  红莲花笑道:“大师修为功深,莫非已具天眼神通。”与天钢道长当先而入。
  只见那俞放鹤与天云大师相对而坐,正在品茗,林瘦鹃、王雨楼等人居然未跟在身
旁。
  帐蓬内檀香缭绕,走入此间,彷佛又踏入另一世界。
  寒暄,见礼,落坐,俞放鹤目光这才移向垂首站在一旁的俞佩玉,嘴角笑容居然甚
是慈祥,道:“玉儿,你身子可觉舒服些了?”
  俞佩玉躬身道:“谢谢父亲大人。”
  俞放鹤道:“你素来未出家门,今後行事,需得留意些,莫要教江湖前辈们耻笑。

  俞佩玉垂首道:“是。”
  这两人一个谆谆教诲,一个唯唯遵命,看来果然是父慈子孝,又有谁知他们竟是在
做戏。
  俞佩玉明知面前这人便是他的对头仇人,心里已恨得滴出血来,但面上神情却偏要
恭恭敬敬,偏要当他是父亲。
  那俞放鹤又何尝不知道面前这人不是他的儿子,心里又何尝不想将这祸害一脚踢死
,但面上偏偏也只有做出欢喜慈爱的模样。
  红莲花一旁冷眼旁观,心里也不知是悲哀,是愤怒,还是好笑,他自七岁出道闯汤
江湖,什麽样的场面都见识过了,但这种令人哭笑不得,也不如该如何是好的场面,他
却连做梦都未想到会遇上,他这局外人心情已是如此,即身在局内的,又当如何?
  天云大师微笑道:“俞公子外柔内刚,沉静中自显智慧,温柔中自存刚强,实是人
中龙凤,老僧两眼不盲,俞公子他年之成就,未必便在盟主之下。”
  红莲花拊掌笑道:“好教大师与盟主得知,俞公子除了已有位名父之外,此刻又有
了位名师。”
  俞放鹤似是怔了怔,道:“明师?”
  天钢道长笑道:“贫道见了令郎如此良材美质,不免心动,已不嫌冒昧,将令郎收
为门下,还望盟主恕罪。”
  红莲花道:“俞公子身兼“无极”、“昆仑”两家之长,他日必为武林放一异彩,
盟主想必连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会有怪罪之理。”
  俞放鹤道:“这……自然多谢道长。”
  他虽然面带微笑,但笑得显然有些勉强。
  天钢道长道:“贫道明日清晨,便动身回山,令郎……”
  红莲花笑道:“俞公子跟随道长,盟主自然放心得很,昆仑妙技,非同小可,能早
一天练,自是早一天练的好,何况盟主方登大位,公务必多,正也不能让公子随在身旁
。”
  他一把拉起了俞佩玉的手,接着笑道:“你明日便要入山苦练,再也休想有一日清
闲了,你我只要再见,只怕也是叁年後的事,还不快随我去痛饮几杯。”竟拉着俞佩玉
就走。
  俞放鹤怔怔在那里,正也是哭笑不得。
  天云大帅微笑道:“令郎今得红莲帮主为友,当真缘福不浅。”
  俞放鹤道:“下浅不浅……”
  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口口口
  清晨,东方已泛起鱼肚白色,但群豪的脸十个却有九个红得像晚霞,能笑得出的人
笑得更响,笑下出的人只因已倒了下去。
  只有昆仑弟子,无论醉与不醉,此刻俱都肃立在帐篷前,等候着恭送掌门人的法驾

  帐篷内俞佩玉伏地而拜,俞放鹤再叁叮咛,又在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活剧,然後,八
个紫衣高冠的少年道人,围拥着天钢道长与俞佩玉走了出去,帐外并无车马,自昆仑至
封丘,千里迢迢,昆仑道人们竟是走来的。
  红莲花握着俞佩玉的手,微笑道:“一路平安,莫忘了哥哥我。”
  俞佩玉道:“我……在下……小弟……”但觉语声哽咽,热泪盈眶,再也说不出一
个字,只有垂下头去。
  突然间,一个人走过来,笑道:“玉儿,一别必久,你不想瞧瞧黛羽麽?”
  俞佩玉霍然抬头,只见林瘦鹃大袖飘飘,正站在他面前。
  乳白色的晨雾,弥漫了天地,浓雾中远远伫立着一条人影,明眸如水,却不是林黛
羽是谁?
  俞佩玉眼里瞧着这如水明眸,瞧着这弱不胜衣,似将随风而走的身影,心里想到,
此一别,再见无期,呆呆地站在那里,竟似痴了。
  红莲花瞧着他们,竟也似痴了。
  猛听天钢道长轻叱道:“山中岁月多寂寞,儿女之情不可长,咄!”拉起俞佩玉的
手,迈开大步,头也下回地走去。
  林黛羽远远地瞧着,面上色仍是那麽冷漠,但清澈的明眸中,却已不如何时泛起了
泪光。
  突听身後一人银铃般娇笑道:“眼看情郎走了,却不能和他说句话,你心里不难受
?”
  有风吹过,风送来一阵醉人的香气。
  林黛羽没有回头,只因王雨楼与西门无骨已到了她身旁,两人目光冰冷,面色凝重
,齐声道:“黛羽,走吧。”
  那娇美的语音却又笑道:“女人和女人说句话,你们男人也不许麽?”
  王雨楼沉声道:“先天无极和百花门下素无来往。”
  那语声娇笑道:“以前没有,现在却有了。”
  林黛羽静静地站着,风,吹起了她鬓边发丝,一条人影随风到了她面前,纱衣飘拂
,宛如仙子。
  林黛羽虽是女人,但瞧见面前这一双眼睛,不觉有些醉了,她实也未想到这名震天
下的百花掌门竟是如此绝色。
  王雨楼、西门无骨双双抢出,想挡在林黛羽面前,突觉香气扑鼻,眼前有一层迷雾
般的轻纱扬起,两人下由自主後退半步,再瞧海棠夫人竟已拉着林黛羽的手,走在好几
尺外,娇笑道:“菱花剑,我带你的女儿去聊聊天好麽?我也和男人一样,瞧见了漂亮
的女孩子,就想和她说说话。”
  林瘦鹃目瞪口呆,愕在那里,竟是则声不得,红莲花远远瞧得清楚,面上不禁露出
了微笑。
  浓雾中,十四面旗帜犹在迎风飞舞,但这七年一度的盛典却已成明日黄花,叁五成
群的武林豪士,曼声低唱,相扶而归,眼看着昔日的雄主老去,未来的雄主兴起,他们
心里是否也有一抹惆怅。
  远处,不如是谁唱出了苍凉的歌曲:“七年间,多少英雄惊白发,江湖霸业,明日
黄花……”
  红莲花抬头仰望着“先天无极”那刚升起的旗帜,休休,低头吟语着这苍凉萧索的
词曲,不禁唏嘘感叹,黯然低语道:“万事到头都是梦,明日黄花蝶也愁……1突然间,
一人大声道:“休不得,你若也休了,别人如何是好?”
  一个人自帐蓬後大步奔出,却是那点苍掌门谢天璧。
  红莲花展颜笑道:“谢兄英雄少年,自然不解得东坡老去时的感叹轻愁。”
  谢天璧笑道:“小弟虽俗,却也解得东坡佳句,只是,帮主你霸业方兴,却不该如
此自伤自叹。”
  红莲花淡淡一笑道:“离情浓如雾,天下英雄,谁能遣此?”
  谢天璧道:“离情浓如雾……此刻天光尚未大亮,帮主新交的好友俞公子,莫非已
随天钢道长走了不成?”
  红莲花道:“走了。”
  谢天璧面色突然大变,跌足道:“他……他……他为何走得如此之早?”
  红莲花瞧他神色有异,也不禁动容道:“早?为何早了?”
  谢天璧黯然垂首,道:“帮主恕罪,小弟终是来迟了一步。”
  红莲花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究竟要说什麽?”
  谢天璧道:“帮主可听过“天涯飘萍客”这名字?”
  红莲花道:“自然听过,此人萍迹无定,四海为家,武当出尘道长曾许之为当今江
湖中唯一能当得起“游侠”两字的人,他又怎样?”
  谢天璧道:“小弟方才接得他的飞鸽传书,他说……说……”
  红莲花手握得更紧,着急道:“说什麽?”
  谢天璧长长叹息了一声,闭起眼睛,缓缓的道:“他说昆仑的“天钢道长”,已在
半个月前仙去了?”
  红莲花耸然变色,道:“此话是真是假?”
  谢天璧道:“他为了查证这消息,费时半月,直到亲眼瞧见天钢道长的身後,才敢
传书小弟,“游侠”易鹰行事素不苟且,关系如此重大的消息,若非千真万确,他又怎
敢随意胡言乱语。”
  红莲花但觉手足冰冷,道:“如此说来,这个“天钢道长”也是假的了。”
  谢天璧垂首叹道:“小弟瞧他在那英雄台上,竟然一语不发,心里已有些怀疑,再
看他竟做了此会的护法,更是……”
  红莲花顿足道:“你……你为何不早说?”
  谢天璧道:“小弟怎敢确定。”
  红莲花颤声道:“如今俞佩玉随他而去,岂非等於羊入虎口。”
  谢天璧道:“是以小弟才会着急。”
  红莲花满头冷汗涔涔而落,道:“他只带俞佩玉一人上路,却将门下弟子留在这捱
,正是为了方便下手……这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谢天璧道:“这只怕是贼党早已伏下的一着棋,否则,“昆仑派”择徒从来最严,
他又怎会随意收下外门的子弟。”
  红莲花惨笑道:“好周密的阴谋毒计,当真是令人防下胜防,但……”
  他又一把拉住了谢天璧的手,沉声道:“但幸好谢兄来得还不算太迟。”
  谢天璧道:“他们尚未走远?”
  红莲花道:“以你我脚程,必定可以追及。”
  谢天璧恨声道:“如此奸狡狠毒的贼子,你我对他也不必再讲江湖道义,见着他时
,不妨暂且装作不知,看他神情如何变化。”
  红莲花断然道:“正该如此,咱们追!”
                  口口口
  人踪越少,雾越浓。
  俞佩玉走到天钢道长身後,望着他飞舞的长髯,魁伟的身影,想到自己遇合的离奇
,亦不知是悲是喜,“昆仑派”名重天下,择徒之严,也是别派难及,他若非经历了这
许多灾难,又怎会一夕成为昆仑弟子?
  只听天钢道长道:“路途遥远,你我得走快些才是。”
  俞佩玉恭声道:“是。”
  天钢道长道:“本派门派素来精严,平日生活极为清苦,你受得了麽?”
  俞佩玉道:“弟子不怕吃苦。”
  天钢道长道:“你入门最晚,回山之後,平日例行的苦役,自然该你负担最多,瞧
你身子文弱,不知可受得了麽?”
  俞佩玉垂首道:“弟子在家时,平日也得做些吃重的事。”
  天钢道长道:“好,前面有个水井,你先去提些水来。”
  俞佩玉道:“弟子遵命。”
  前面叁丈,果然有个很大的水井,俞佩玉放下了水桶,突然想到在家提水磨墨时的
光景,想到那浓荫如盖的小园,想到他爹爹慈祥的笑容……一时之间,他不禁泪落衣襟
,手里的水桶,竟直落下去。
  俞佩玉一惊,伸手去抓那绳子,脚下不知怎地竟滑了一滑,整个人也向井中直落了
下去。
  这水井异常深邃,他纵有一身武功,落下去後只怕也难爬起,他屡经险难,出生入
死,此番若是死在水井里,岂非造化弄人?但他自幼练武,下盘素来稳固,这脚又是怎
会沟倒的?
  井水森冷,也冻得全身发抖,挣扎着往上爬,但井壁上长满了又厚又滑的青苔,他
根本找不到着力之处。
  天钢道长如何没有来救他?
  他咬紧牙关,不敢呼救,突听一阵马蹄之声传来,竟直奔到井畔,一个女子的语声
道:“是谁落到井里去了?……。呀,莫非是俞……”
  又听得天钢道长道:“不错,是他。”
  那女子道:“道长明明见他落水,为何还不相救?难道要他死麽?”
  天钢道长沉声道:“他自以为颇能吃苦耐劳,却不知人世间之艰苦,实非他能梦想
,贫道为了使他来日能成大器,正是要他多吃些苦。”
  那女子道:“道长请恕弟子方才失言,但……但现在,他的苦不知可吃够了?”
  天钢道长微笑道:“女檀樾为何如此关心?”
  那女子半晌没有说话,像是有些难为情,但终於大声道:“弟子此番追来,正是为
了要和他……和他说句话的。”
  天钢道长道:“既是如此,贫道就让他上来吧。”
  一条长索垂下,俞佩玉爬上来时,脸已红到脖子里,他全身水湿,自觉又是羞愧,
又是狼狈,竟下敢抬头。
  只见一双舂葱般的玉手,递过来一条淡金色的罗帕,上面还绣着双金色的燕子,那
温柔的语声轻轻道:“快擦乾脸上的水。”
  这淡淡一句话中,竟含蕴着无限的关切,俞佩玉头垂得更低了,也不知是该接过来
?还是下该接。
  只听天钢道长厉声道:“堂堂男儿,为何连头都不敢抬起?”
  俞佩玉不敢不抬头,他抬起头,便瞧见了金燕子,这豪爽明朗的少女,眼神中正带
着无限同情。
  天钢道长道:“女檀樾有什麽话,就请说吧,贫道还要赶路。”
  这方正的出家人,似乎也解得小儿女的私情,手持着长髯,转身走了开去。
  金燕子嫣然一笑,将罗帕塞在俞佩玉手上,笑道:“拿去呀,怕什麽?”
  俞佩玉脸上也不知是水?还是汗?呐呐道:“多……多谢姑娘。”
  金燕子道:“你心里一定很奇怪,我和你可说是素不相识,为何要来追来和你说话
?”
  俞佩玉擦了擦脸上的水,道:“不知……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金燕子唉了口气,道:“其实我自己也在奇怪,也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不能就和你
这样分手,於是我就赶来了,我心里若想做一件事,立刻就要做到的。”
  俞佩玉道:“但……姑娘……”他也不知该说什麽,眼睛一转,突然瞧见远远一条
人影站在雾中,斜倚着匹马,看来似乎十分萧索。
  俞佩玉咳嗽一声,道:“姑娘的盛情,在下已知道,神刀公子还在那边等着,姑娘
你……你快去吧,日後说不定……”
  金燕子冷笑截口道:“你莫管他,他会等的,你何必为他着急?”
  语声突又变得十分温柔,一字字缓缓着道:“我只问你,你以後还想不想见我?”
  俞佩玉垂首道:“我……”
  金燕子咬了咬嘴唇,道:“我是个女孩子,我敢问你,你不敢说?”
  “在不是个下幸的人,以後……以後最好莫要相见了。”
  金燕子身子一震,像是呆了许久,顿声道:“好……你很好……”突然一跃上马,
飞驰而去。
  俞佩玉手里拿着淡金色的罗帕,目送她背影在浓雾中消失,帕上幽香,犹在唇畔,
他不觉也有些痴了。
  突然间,一匹马冲过来,刀光一闪,直劈而下……
  这一刀来势好快,好猛!当真是马行如龙,刀急如风,单只这一刀之威,已足以称
雄江湖。
  俞佩玉骤然一惊,别无闪避,身子只有向前直扑下去,但觉背脊从头直凉到尾,刀
风一掠而过。
  再瞧神刀公子已纵马而过,扬刀狂笑道:“这一刀仅是示警,你若不再知趣,下一
刀就要砍下你脑袋。”
  俞佩玉真有些哭笑不得,站起来,才发觉背後的衣衫已被锐利的刀锋划开,只差分
毫,他便要命丧刀下。
  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天钢道长也正在瞧着他,摇首长叹道:“如此情怨纠缠,看你将来如何得了。”
  俞佩玉垂首道:“弟子……弟子……”
  天钢道长沉声道:“莫要说了,走吧,且看你能不能走到昆仑山。”
                  口口口
  天钢道长不快不慢地走着,他走得看似不快,俞佩玉已觉难以追随,连日的悲伤忧
悲,已偷偷地蚕食了他的精力,湿透了的衣衫贴在身上,他忍不住要发抖,但在这严师
身旁,他又怎敢叫出一声苦来。
  浓雾已散了,阳光却未露面,今天,是个阴沉的天气,阴沉得就像是天钢道长的脸
色一样。
  走,不停地走,他们已不知走过多少起了,俞佩玉湿透的衣衫乾了,却又已被汗水
湿透。
  他忍不住开始喘息,只觉脚下越来越重,头也越来越重……突然,天钢道长停在一
座荒凉的庙宇前,摇头道:“孩子,你还是吃不得苦的,进去歇歇吧。”
  荒凉的庙宇,阴黯的殿堂,高大而狰狞的神像,像是正在嘲笑着人间的疾苦,这是
何方的神祗?为何竟没有慈悲的心肠?
  俞佩玉不觉已倒在神像下,外面冷风瑟瑟,似已颇有雨意,下雨吧,雨水也许能为
人间洗去些污垢。
  天钢道长就站在俞佩玉面前,他看来也就像是那神像一样,高不可攀,心冷如铁,
他厉声道:“站起来,天神座前,岂容你随意卧倒。”
  俞佩玉道:“是。”
  挣扎着起来,垂手肃立,他心里绝无抱怨,若没有一丝不苟的严师,怎能教得出出
类拔萃的徒弟。
  天钢道长面色似乎稍见和缓,沉声道:“昆仑弟子,人人都要吃苦,尤其是你,你
的遭遇和别人不同,更要比别人加倍吃苦才是。”
  俞佩玉显然道:“弟子知道。”
  天钢道长缓缓转过头,门外有一片落叶被风卷过,这名震八荒的昆仑掌门,似已觉
出秋日将临的萧索,喃喃道:“又要下雨了……天有不测风雨,人事又何尝不是如此,
孩子,你到死都要记着,没有任何人是靠得住的,除了你自己。”
  有风吹过,俞佩玉不知怎地,突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天地间如此萧索,莫非是什
麽不祥的预兆。
  天钢道长缓缓道:“孩子,你过来。”
  俞佩玉垂手走了过去。
  天钢道长自香袋中取出了个饭团,塞入他手里,严峻的面上,竟出现了一丝难得的
微笑,缓缓道:“吃吧,为师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也是特别容易饿的。”
  这严峻的老人居然也有温情,俞佩玉瞧着手里的饭团,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垂首
道:“师父你老人家呢?”
  天钢道长微笑道:“这饭团不是谁都吃得到的,你吃过後便知道了,为师……”
  突听一人笑道:“这饭团既是如此珍贵,在下不知也可分一杯羹麽?”
  一人突然出现在门外,大步走了进来,他胸膛起伏,似乎有些喘息,面上的笑容也
似乎有些古怪,只是外面天色阴黯,并不十分瞧得出来。
  俞佩玉大喜道:“帮主怎地来了?”
  天钢道长打髯笑道:“帮主如此匆匆赶来,只怕不是为了分这一杯羹的。”
  红莲花大笑道:“道长果然明察秋毫,在下赶来,只是为了要送件东西给道长瞧瞧
。”
  他果然向怀中取出一物,送到天钢道长面前。
  那东西很小,在这阴黯的殿堂中,根本瞧不清。
  天钢道长忍不住癌下头去,笑道:“红莲帮主赶着送来的东西,想必有趣得很……

  他话未说完,红莲花的手突然一抬,打在他眼睛上。
  就在这时,苍空里雷霆一声,大雨倾盆而落,也就在这时,剑光一闪,一柄长剑,
插入了天钢道长的背脊。
  天钢道长狂吼一声,一掌挥出。
  红莲花凌空飞越,退出一丈,掌风过处,神龛被震得粉碎,那高大的神像,也笔直
倒了下来。
  天钢道长满脸鲜血,须发皆张,嘶声道:“你……你……你为何……”
  话犹未了,扑面倒地。
  门外雨如注,血红的剑穗,在风中狂卷飞舞。
                  口口口
  俞佩玉早已骇呆,手中饭团也已跌落在地,红莲花背贴着墙,胸膛不住起伏,面上
也已变了颜色。
  但俞佩玉总算还活着,他倒总算还未来迟。
  只见谢天璧一掠而入,拊掌道:“你我总算及时而来,总算一击得手。”
  红莲花叹道:“你本该留下他活口,间个清楚才是。”
  谢天璧道:“还问什麽?再问只怕就……”
  俞佩玉突然大吼一声,嘶声道:“你们这是干什麽,你们为何杀了他?”
  谢天璧道:“若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俞佩玉一惊一怔,道:“为什麽……为什麽……”
  谢天璧道:“你以後自会知道。”
  他拉起俞佩玉的手,沉声道:“贼党必有接应,小弟带他先走一步,帮主你且抵挡
一阵,小弟再来接应。”
  俞佩玉被他拉着,身不由主被拉了出去。
  红莲花当门而立,喃喃道:“来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风雨交加,天色更是阴暗,血红的剑穗,舞得更狂,红莲花自天钢道长背上拔起了
那柄长剑。
  又是一声雷霆!
  剑尖的鲜血,一连串滴下来,红莲花面色突然惨变,身子摇了摇,一口鲜血吐在地
上。
                  口口口
  俞佩玉被谢天璧拉着在雨中狂奔,他脚步踉跄,口中不停地间道:“为什麽……为
什麽谢天璧道:“那天钢道长,是贼党假扮的,他如此做,只为了害你,他给你吃的那
团饭,就是无救的毒药。”
  俞佩玉又是一惊,失声道:“真的?”
  谢天璧道:“我纵会骗你,红莲帮主也会骗你不成。”
  俞佩玉失色道:“但他……他……”
  他突然想起自己方才落井之事,天钢道长难道是真的要害他?但那慑人的威仪,又
怎会是假?
  他的心乱成一团,身子仍不由自主被拉着往前狂奔,他突然觉得谢天璧拉着他的这
只手很冷,非常冷……
  他忍不住又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脱口道:“你这双手好像奇怪得很。”
  谢天璧回头笑道:“你说什麽?”
  俞佩玉瞧着他的脸,道:“我说……我说你好像……”
  突然狂吼道:“你才是假的,你这双眼睛……”
  他话未说完,只觉掌上“劳宫”、“少府”、“鱼际”叁处穴道一麻,接着,整个
人被谢天璧自头上抛了出去。
  谢天璧狞笑道:“算你聪明,但聪明人都死得快的……”
  飞起一足,往倒卧在泥泞中的俞佩玉胸膛上踩了下去。
  俞佩玉右臂已整个不能动了,连躲都不能躲,幸好还有左手,闪电般抓住了谢天璧
的脚尖。
  但他纵然天生神力,怎奈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谢天璧狞笑着往下踩,狞笑着道:“用力吧,我倒要看你还能支持多久。”
  俞佩玉骨节已格格作响,雨水打着他的脸,他几乎张不开眼来,谢天璧的脚,已越
来越重。
  他咬紧牙关,嘶声道:“原来你就是杀死我爹爹的人,我找你找得好苦。”
  谢天璧格格笑道:“如今你终於找到我了,是麽?但你又能怎样?你爹爹死在我手
上,我却要你死在我脚下。”
  俞佩玉的一条手臂已将折断,谢天璧的脚已重得像山一样,这痛苦的挣扎,看来已
是绝望的挣扎。
  他真想就此放手,让谢天璧的脚踩下,那麽,人世间所有的悲伤,冤屈与痛苦,都
再也不能伤害到他。
  谢天璧仰天狂笑道:“用力呀,你是否已没有力气了?俞佩玉呀俞佩玉,你死了也
莫要怨我,我与你虽然无冤无仇,但你死了却可使别人活得舒服得多……”
  俞佩玉只觉眼睛发黑,喉头发甜,终於忍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溅满了谢天璧的
衫角。
  谢天璧狞笑着一脚踩下,突听一缕尖锐而强的劲风声,直袭他後背,他藉着脚下这
一踩之势,飞跃而起,凭空翻了个身,落在五尺外。
  只见暴雨中一条人影幽灵般飘过来,面色木然,双目中却似要喷出火花,却不是红
莲花是谁。
  长剑去势如失,远远钉在一株树上,剑身没入树干几达一尺,这一掷之力,正已叙
出了红莲花心中的悲愤。
  谢天璧面色已变,强笑颤声道:“帮主何时来的,贼党已退了麽?”
  红莲花烈火般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究竟是谁?”
  谢天璧道:“我?……谁。……哈哈,帮主难道连小弟都下认得了?”
  他笑得实比哭还要难听。
  红莲花一步步往前走,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谢天璧一步步往後退,道:“我……小弟……”
  红莲花冷冷道:“你扮得很像,委实太像了,少时我一定要将你脸上的肉一分分割
下来,看你怎会扮得如此像的。”
  这冷漠的语声,实比任何狂嘶怒吼都要可怕,任何人都不能不信,他说出这话是必
定能做得到的。
  谢天璧忍不住打了冷战,却纵声狂笑道:“好,红莲花,不想你终於瞧出来了,我
费了叁年苦功,自问已学得和谢天璧一模一样,只怕连他自己都难以分得出来,你,你
是如何瞧出来的?”
  红莲花道:“那柄剑,点苍门人绝不会用那样的剑,这句话你不该忘的,更不会将
剑随意抛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谢天璧怔了怔,失声道:“呀,我竟忘了这一着,红莲花呀红莲花,你果然非同小
可,难怪我主上要说你是江湖中第一个难惹的人。”
  红莲花双拳紧握,道:“你……你的主子是谁?”
  谢天璧狂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等你知道时,你就活不长了,就算比你再强
一万倍的人,也难比他老人家之万一。”
  红莲花惨笑道:“不错,千百年来,江湖中的确再也没有一个比他更奸诈,更毒辣
的人。”
  谢天璧厉声道:“来日之江湖,已必属他的天下,红莲花,你是个聪明人,你仔细
想想,应当怎麽样?”
  红莲花一步步逼过去,缓缓道:“我要杀你,现在,我只想杀你!”
  谢天璧嘶声笑道:“不错,我为了奉命来杀俞佩玉,不得不害死了天钢道长,但你
也可算是帮凶,你要杀我,便该先杀了自己。”
  红莲花颤声道:“这是我平生第一大错,我一时大意,竟上了你们的恶当,我日後
自有赎罪之法,但是你……你……你……”
  突然扑过去,瞬息之间,便已攻出了叁拳四掌。
  江湖中真正与红莲花动过手的人并不多,直到此刻,“谢天璧”才发现这丐帮的少
年帮主,拳掌之威,竟绝非自己所能想像。
  尤其此刻,他已将满腔悲愤化入拳掌之中,单只那慑人的气势,已足以令人心寒胆
碎。
  突听俞佩玉嘶声大呼道:“你不能杀他。”
  这呼声下但便红莲花怔了怔,就连“谢天璧”也觉大出意外,只见俞佩玉自己已解
开了右掌穴道,卓立在风雨中,脸色死一般苍白,目光却和血一般红,这温文的少年,
此刻看来已如猛兽。
  红莲花拳掌下停,攻势仍猛,喝道:“我为何不能杀他?”
  俞佩玉声如裂帛,厉声道:“此人杀了我爹爹又杀了我师父,除了我自己外,谁也
不能杀他。”
  红莲花陡然住手,退出一丈,惨笑道:“好,我应当让给你。”
  话未说完,俞佩玉已扑了上去,红莲花瞧他身形不稳,步法踉跄,实已心神交瘁,
又不禁大喝道:“但你千万要小心。”
  谢天璧狞笑道:“有你在旁掠阵,他何必小心。”
  俞佩玉咬牙道:“今日我必定亲手杀你,谁也不能拦我出手。”
  谢天璧精神一振,狂笑道:“好,有志气,但话出如风,却是更改下得。”
  他边说边打,边打边退,突然乘机抽出了插在树上的长剑,“刷”的一剑,反撩而
上,接连七剑刺了出去。
  这一手“急风快剑”,虽绝非“点苍”正宗,但剑法之辛辣狠毒,却似犹在“点苍
”之上。
  俞佩玉以攻为守,奋不顾身,谢天璧的快剑似被他这种凌厉的气势逼得暂时难展其
锋。
  但刷,刷,刷,剑风过处,俞佩玉衣衫又被划破了叁道裂口,一缕鲜血自肩头沁出
,转瞬又被大雨冲了个乾净。
  红莲花直瞧得心惊胆颤,满头冷汗流个不住,他平生所见恶战下下千百,却从未有
今日这一战如此惊心动魄。
  他突然发现这倔强的少年平日言谈举止虽然是那麽温柔,但动起手来时之勇猛凌厉
,竟是他平生未睹。
  此时此刻,谁都可以看出,俞佩玉气虽未衰,力已将竭,他今日若想手诛此獠,其
力实已不足。
  但此时此刻,别人若来插手相助,这倔强的少年,说下定立时便要含愤自决,红莲
花只有在暗中叹息,暗中跌足。
  只见谢天璧剑势已易攻为守。
  他显然是要先耗尽俞佩玉的力气再出杀手,俞佩玉的攻势虽勇,怎奈血肉之躯,还
是冲不过那锐利的剑锋。
  他身上又不知被划多少血口。
  风雨凄苦,大地阴暗,这是个悲惨的天气,这也是场悲惨的决斗,眼瞧着俞佩玉的
浴血苦战,红莲花纵然心如铁石,也下禁伤心落泪。
  又是一声雷霆击下。
  天地之威震动了山河树木。
  俞佩玉脚步突然一个踉跄,右胸前空门已大露。
  红莲花面色惨变,失声惊呼。
  但此刻他纵然有心出手相助,却已来不及了,谢天璧掌中长剑,已如毒蛇般刺出,
直刺到俞佩玉的右胸!
  这一剑当真是比闪电还快,比毒蛇还毒,红莲花心胆俱碎,突然间闭起了双目,他
赏已不忍再瞧。
  电光一闪,瞧着谢天璧的脸,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杀机,满带狞笑,他知道自己这
一剑必定再也不会失手。
  这一闪电光,却也使得他眼睛眨了眨,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俞佩玉双掌
不知怎地已挟住了他的长剑。
  他这一剑竟如被巨石卡住,再也动弹不得。
  俞佩玉已跟着一个肘拳撞出,“噗”的撞上他胸膛。
  他只觉眼前一花,俞佩玉这只手掌已如鞭子般反抽了过来,抽在他脸上,他竟被抽
得转了半个圈子。
  这一挟,一拳,一掌,叁个动作竟似已合而为一,“啪、噗、啪”叁声,也似已合
而为一。
  电光闪过,这时霹雳方自击下。
  俞佩玉已扑上来,抱住了谢天璧的身子。
  他两条手臂,竟像是一双铁箝,谢天璧两片胸骨都似将被他挟在一齐,连叫都叫不
出来。
  只见他一张脸由青转红,由红转紫,俞佩玉的脸却如死一般的苍白,两只手紧紧绞
在一齐,指节也已发白,只听谢天璧喘气声由轻而重,由重而轻,接着,是一连串“咯
咯”声响。
  他胸前肋骨,竟被生生挟断。
  红莲花直瞧得心动神飞,直到此刻,方自呼道:“留下他的命来,间个清楚。”
  俞佩玉两条手臂缓缓松开,垂下,踉跄後退了几步,身子似已摇摇欲倒,仰天惨笑
道:“我终於做到了,是麽?我终於做到了……”
  谢天璧的身子,就像是一滩泥似的软了下去,红莲花一把拉住了俞佩玉的手,眉飞
色动,道:“这一招可就是俞老前辈昔年名震江湖的绝技,“羚羊挂角”、“天外飞虹
”,也就是“先天无极”的不传之秘。”
  俞佩玉惨笑道:“但先父一生之中,从未以此招伤人,而小弟……小弟……”突然
垂首,水珠直落而下,却不知是雨?是泪?
  红莲花动容叹道:“好奇妙的招式,好高明的招式,当真可说是“无迹可寻”,当
真可说是“无中生有”……武林先辈的绝技,我今日才算开了眼界。”
  他重重一拍俞佩玉肩头,大笑道:“你身怀如此绝技,为何下让我早点知道,倒害
得我为你苦苦担心。”
  俞佩玉道:“小弟……小弟……”身子突然倒在红莲花身上,他实已全身脱力,竟
连站都站下住了。
  红莲花赶紧自怀中摸出粒丸药,塞进他的嘴,道:“这是昆仑小惫丹,补气补神,
天下第一。”
  俞佩玉满嘴芬芳,却失声道:“小惫丹?如此珍贵的药,你,你怎麽能给我?”
  红莲花默然半晌,凄然道:“这,不是我给你的,是天钢道长……”
  俞佩玉怔了怔,道:“他,他老人家怎会……”
  红莲花长叹道:“这……这是我自他老人家给你的饭团里取出来的,我本以为那饭
团中有毒,谁知……谁知……”
  俞佩玉黯然垂首,泪流满面,道:“难怪他老人家说这饭团不是谁都可以吃得到的
,谢天璧,你,你这恶贼,你这恶贼。”
  霍然回首,面色突又惨变。
  “谢天璧”的身仍倒卧着在雨水中,但头颅却已不见,四下暴雨如注,半里内绝无
人踪,头颅到那里去了?
  红莲花,俞佩玉,面面相觑,却不禁怔在那里。
  若说有人割下了他的头颅,那是绝无可能的事,若说没有人割下他的头颅,他的头
颅难道自己飞了下成?
  红莲花绝顶聪明,弱冠之年便已掌天下第一大帮的门户,可说是当今武林第一奇才

  但他左思右想,却再也想不出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两人怔了半晌,再垂下头去看,就在这片刻之间,谢天璧的肩头胸腔竟又不见了一
片。
  红莲花突又一拍俞佩玉肩头,失声道:“我明白了。”
  俞佩玉道:“你,你真的明白了?”
  红莲花叹道:“你弯下腰去,仔细瞧瞧。”
  只见谢天璧的身,竟在一分分,一寸寸地腐烂,鲜红的血肉,奇迹般化为黄水,立
刻又被大雨冲走。
  俞佩玉只觉眼角下断抽搐,几乎立刻便要呕了出来,扭过头去,长长透了口气,道
:“这莫非就是江湖传言中的化骨丹?”
  红莲花道:“正是,他自知已必死,竟不惜身为飞灰。”
  俞佩玉道:“但他双手却已断了,怎能取药?”
  红莲花道:“这化骨丸想必早含在他嘴里,他自知必死时,便咬破舌尖,也咬破包
在化骨丹外的蜡丸,化骨丸见血後便开始腐蚀,唉,他宁可忍受如此痛苦,也下肯露丝
毫秘密,只因他知道唯有死人才是真正不会露秘密的。”
  俞佩玉耸然道:“不想此人倒也是条汉子。”
  红莲花苦笑道:“你若如此想,你就错了,他只不过是下敢露而已,只因他得知今
日若是露了秘密,他就要死得更惨!”
  俞佩玉惨笑道:“不错,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宁死也下敢露半句秘密,但是,他
们的首脑却又是谁?竟能使这些人如此惧怕於他……死,本来已是世上最可怕的事了,
这人难道竟比“死”还要可怕?”
  红莲花喃喃道:“他的确比死还要可怕,此刻我委实想不出他究竟有多麽可怕……

  俞佩玉突然动容道:“对了,这“谢天璧”如此做法,只因他知道别人一死之後,
便无法再露秘密,而他死了後,却还是可以露秘密,否则他一死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使
自己身子完全腐烂。”
  红莲花皱眉道:“死人也会露秘密?”
  俞佩玉一字字道:“死人有时也会露秘密的。”
  红莲花道:“什麽秘密?”
  俞佩玉道:“易容的秘密。”
  红莲花怔了半晌,以手加额,失声道:“对了对了,他死了後还怕我查看他的脸,
这才是他们最怕人知道的秘密,这才是他们最大的秘密。”
  俞佩玉咬牙道:“他们的首脑就是为了怕这秘密露,是以才为他们备下这化骨丹,
他不但要消灭他们的性命,还要消灭他们的体。”
  他激动它抓住了红莲花的手接道:“现在,我已经知道最少有六个人是假的,但除
了我之外,世上竟没有一个人相信,竟没有一个人瞧得出来,那麽除了这六人之外,又
还有多少人是假的?是连我都不知道的……我只要想到此点,就觉得骨髓里鄱像是结了
冰。”
  红莲花面色阴沉得就彷佛今天的天气,他本是个开朗的人,世上本很少有能使他发
愁的事,而此刻他的心却重得像是要掉下来。
  俞佩玉颤声道:“假如你的至亲好友,至於你的爹爹都可能是那恶魔的属下,那麽
世上还有什麽人是你能相信的?世上假如没有一个你能相信的人,那麽你还能活下去麽
?这岂非是件令你连想也下敢想的事。”
  红莲花缓缓道:“假的“谢天璧”已死了,现在还有几人是那恶魔的属下假冒的?

  俞佩玉道:“王雨楼、林瘦鹃、太湖王、宝马银枪、西门无骨,还有那……那俞某
人,只因我知道这六人都已死了。”
  红莲花长长叹了口气,道:“除了这六人外,只怕已不多了。”
  俞佩玉道:“你怎能确定?”
  红莲花道:“只因这究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假冒一个人而能瞒得过天下人的耳目
,至少也得花费几年的时间,否则他面貌纵然酷似,但声音、神情动作还是会被人瞧破
的,何况还有武功……”
  俞佩玉失声道:“呀,不错,武功,他们若要假冒一个人,还得学会他独门的武功
。”
  突然转身奔了出去。
  红莲花纵身挡住了他去路,悠悠道:“羚羊挂角,天外飞虹,是麽?”
  俞佩玉道:“正是,这两招除了我俞家的人,天下再无别人施展得出,那俞某人若
是使不出这一招来,我便可证明他是假的。”
  红莲花叹道:“这本来是个很好的法子,怎奈令尊大人的脾气,却使这法子变得完
全没有用了。”
  俞佩玉道:“为什麽?”
  红莲花苦笑道:“他老人家谦和冲淡,天下知,找且问你,纵然在他老人家活着的
时候,又有谁能逼他老人家施展这武功绝技?”
  俞佩玉忖了半晌,噗地坐了下去。
                  口口口
  大雨滂沱,那“谢天璧”的身,已完全不见了。
  这个人已根本从世上消灭。
  而“他”究竟是谁?世上本就没有第二个“谢天璧”存在,那麽此刻“消灭”的岂
非只是个本就下存在的东西。
  红莲花想到这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简直不敢仔细去想,这问题想多了简
直要令人发狂。他瞧着那块又被雨冲得乾乾净净的土地,喃喃道:“杀死天钢道长的凶
手已死了,但认真说来,谁是杀死他的凶手?谁能证明这个人的存在?”
  俞佩玉瞧见他的神情,突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道:“但你,你也下必……”
  红莲花纵声笑道:“你放心,我虽有赎罪之心,但却绝不会以死赎罪的,我还要活
下去,绝不会令他们如愿。”
  俞佩玉松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凡俗的人,幸好你不是。”
  红莲花仰首向天,承受着雨水,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一件非做下可的事。”
  俞佩玉凝目望着他,道:“你要去昆仑?”
  红莲花道:“昆仑弟子有权知道天钢道长的凶讯,我却有义务要去告诉他们。”
  俞佩玉沉声道:“但这边却也少不得你,昆仑之行,我代你去。”
  红莲花凝目望着他,良久良久,展颜一笑,道:“好,你去。”
  没有客气,没有推辞,既没有不必要的言语,也没有不必要的悲哀,更没有下必要
的眼泪。
  只因这两人都是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
  两人面对着面木立在雨中。
  红莲花悠悠道:“你去,但你得小心,能下菅闲事,就莫要管,莫要忘记,此时你
的性命,比任何人的性命都要贵重得多。”
  俞佩玉垂首道:“我省得。”
  垂首处瞧见方才被他击落的长剑,便拾了起来,插在腰。
  红莲花忽又一笑,道:“对了,我还忘记告诉一件事。”
  俞佩玉微微变色道:“什麽事?”
  红莲花笑道:“这可是件好事,你未来的妻子林黛羽你已用下着为她担心了。”
  也不知为什麽,只要一提到林黛羽的名字,他神色就变得有些奇怪,纵然在笑,也
笑得有些勉强。
  俞佩玉自然还是未留意,道:“为什麽?难道她……”
  红莲花道:“现在,已有个天下最难惹的人物在为你保护着她。”
  俞佩玉道:“有红莲帮主暗中保护,我早已放心得很。”
  红莲花神色又变了变,瞬即笑道:“你莫弄错了,不是我。”
  俞佩玉奇道:“天下最难惹的人不是你是谁?出尘道长?”
  红莲花笑道:“此人声名或者不如出尘道长,但别人纵然惹得起出尘道长,却也惹
不起她。”
  俞佩玉眼睛一亮道:“百花最艳是海棠?”
  红莲花拊掌道:“正是她,她好像也瞧出了一些秘密,所以也伸了手,凡是她已伸
手做的事,是绝对不会半途而废的。”
  俞佩玉唏嘘道:“看来,你我并不如想像中那麽孤单,还有许多人……”
  红莲花突然变色道:“下好,我又忘了一件事。”
  俞佩玉忍不住道:“这,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红莲花顿足道:“假的谢天璧既已出现,那真的谢天璧莫要遭了他们的毒手,我得
去瞧瞧。”
  语声未了,人已远在数丈外。
  俞佩玉目送他人影消失远处,忍住叹息,喃喃道:“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古之空
空,今之虬髯,大智大慧,人所难及,游戏人间,义气第一……”
                  口口口
  雨,已渐渐小了,但还没有停住,风,却更冷,俞佩玉踽踽独行,前途正如天色般
阴暗。
  忽然间,一阵马蹄声传来,七八匹健马急驰而过,马蹄扬起泥水,溅了俞佩玉一身

  俞佩玉却连头也没有抬,那知马群方过,一个人突然自马上飞身而起,凌空翻身,
直扑俞佩玉。
  俞佩玉一惊却步,这人已飘落在面前。
  只见他一身湿透了的黑衣勤装紧贴在身上,一双眸子里闪闪发光,却正是那点苍的
少年弟子。
  俞佩玉心里一动,想起了红莲花方才说过的话,忍不住脱口道:“莫非,莫非谢大
侠已有了什麽变故?”
  那点苍弟子本在躬身行礼,此刻霍然抬头,变色道:“俞公子怎地知道?”
  俞佩玉怔了怔道:“这……我……”
  那点苍弟子面色一沉,目光焖焖,厉声道:“弟子瞧见了俞公子,本为的是要来通
知恶讯,但俞公子却早已知道了,这岂非是怪事。”
  俞佩玉苦笑道:“在下只不过是随口说出来的而已。”
  那点苍弟子冷笑道:“家师昨夜失踪,至今不知下落,此事连出尘道长、天云大师
都直到午间才知道的,俞公子清晨便已动身,又何从得知。”
  他言语咄咄逼人,竟似认定了俞佩玉与此事必有关系,那七八匹马都已转了回来,
马上七八双阴沉的目光,也都在狠狠盯着俞佩玉。
  点苍弟子虽然素来谦恭有礼,但此刻事变非常,只要稍有可疑,他们便再也不会放
松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谢大侠也许只是出来逛逛,也许遇着了什麽朋友,以谢大侠
的武功,想必定能照顾自己。”
  那点苍弟子沉声道:“点苍弟子,剑不离身,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句话俞公子
想必知道,但弟子今晨却发现家师的随手佩剑竟落在帐篷外的草丛中,若非惊人的变故
,家师是万万不致如此疏忽的。”
  俞佩玉动容道:“这……这……”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中所知道的许多密,竟是一件也不能说出来的,纵然说出,也难
以令人相信。
  马上突有一人大声道:“俞公子此刻为何一人独行?天钢道长到那里去了?”
  又有一人厉声道:“俞公子你又为何如此狼狈?莫非和别人交过手,”另一人道:
“此间四下不见人迹,俞公子是和谁交过手来?”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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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5 20:43:4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四章 雨夜幽灵

  点苍弟子问的话,俞佩玉还是一句也笞覆不出,他既不能说天钢道长是死在“谢天
璧”手上,也不能说这“谢天璧”是假的,只因这“谢天璧”既然已被消灭,就变得根
本不存在了。
  那点苍弟子以手按剑,怒道:“俞公子为何不说话?”
  俞佩玉叹道:“各位若怀疑谢大侠之失踪与在下有任何关系,那委实是个笑话,在
下还有什麽话好说。”
  点苍弟子面色稍缓,道:“既是如此,在此事未澄清之前,俞公子最好陪弟子等回
去,只因有些事俞公子或许不愿向弟子等解释,但总可向盟主阁下解释的。”
  他语未说完,俞佩玉已变了颜色,大声道:“我不能回去,绝不能回去。”
  点苍弟子纷纷喝道:“为何不能回去?”
  “若没有做亏心的事,为何不敢回去见人?”
  七八人俱已跃下马来,人人俱是剑拔弩张。
  为首的点苍弟子怒喝道:“俞佩玉,今日假若想不回去,只怕比登天还难。”
  俞佩玉满头大汗,随着雨水滚滚而下,手脚却是冰冰冷冷,突听远处一人冷冷道:
“俞佩玉,你用不着回去。”
  七八个烯簪高髻的道人,足登着白木屐,手撑着黄纸伞,自雨中奔来,赫然竟是昆
仑门下。
  那点苍弟子扶剑厉声道:“此人纵然已在昆仑门下,但还是要随在下等回去走一遭
的,点苍与昆仑虽然素来友好,但事关敝派掌门的生死,道兄们休怪小弟无礼。”
  昆仑道人们的脸色比点苍弟子的还要阴沉,还要可怕,那当先一人白面微须,目如
利剪,盯着俞佩玉一字字道:“你非但用不着回去,那里都不必去了。”
  俞佩玉愕然退步,点苍弟子奇道:“此话怎讲?”
  白面道人惨然一笑道:“贵派的掌门虽然不知下落,但敝派的掌门却已……却已…
…”
  只听“喀嚓”一声,他掌中伞掉落在地,伞柄已被捏得粉碎。
  点苍弟子耸然失声道:“天钢道长莫非已……已仙去了?”
  白面道人嘶声道:“家师已被人暗算,中剑身亡。”
  点苍弟子骇然道:“真的?”
  白面道人惨然道:“贫道等方才将家师的法体收拾停当。”点苍弟子动容道:“天
钢道长内外功俱已炉火纯青,五丈内飞花落叶,都瞒不过他老人家,若说他老人家竟会
被人暗算,弟子等赏难置信。”
  白面道人切齿道:“暗算他老人家的,自然是一个和他老人家极为亲近的人,自然
是一个他老人家绝不会怀疑的人,只因他老人家再也不信此人竟如此狼心狗肺。”
  他话未说完,无数双眼睛都已盯在俞佩玉身上,每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悲愤,怨毒之
色。
  白面道人声如裂帛大喝道:“俞佩玉,他老人家是如何死的,你说,你说。”
  俞佩玉全身颤抖,道:“他……他老人家……”
  白面道人怒吼道:“他老人家是否死在你手上?”
  俞佩玉以手掩面,嘶声道:“我没有,绝对没有……我死也不会动他老人家一根手
指。”突听“嗖”的一声,他腰畔长剑已被人抽了出去。
  白面道人手里拿着这柄剑,剑尖不停的抖,颤抖的剑尖正指着俞佩玉,他火一般的
目光也逼着俞佩玉,颤声道:“你说,这柄剑是否就是你弑师的凶器?”
  这柄剑,的确就是杀天钢道长的,这柄剑的主人已不再存在,这柄剑,此刻却正在
俞佩玉身上。
  俞佩玉心已滴血,只有一步步往後退。
  剑尖也一步步逼着他,剑虽锋利,但这些人的目光,却比世上仕何利剑都要锋利十
倍。
  他仆地跪倒,仰首向天,热泪满面,狂呼道:“天呀,天呀,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我难道真的该死麽?”
  “当”的,长剑落在他身前。
  白面道人一字字道:“你已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已是你最幸运的一条路。”
  不错,这的确已是他唯一的一条路。
  只因所有的一切事他都完全无法解释,他所受的冤屈,无一是真,但却都比“真实
”还真,而“真实”反而不会有一人相信。
  此刻唯一可替他作证的,只不过是红莲花,但红莲花却又能使人相信他麽?他又拿
得出什麽证据?
  在平时,红莲帮主说出来的话固然极有份量,昆仑、点苍两派的弟子,也万万不至
怀疑。
  但此刻,这件事却关系着他们掌门的生死,关系着他们门户之惨变,甚至关系着整
个武林的命运。
  他们又怎会轻易相信仕何人的话,纵然这人是名震江湖的红莲花。
  俞佩玉思前想後,只有拾起了地上的剑,他已别无选择他突然怒挥长剑,向前直冲
了过去。
  昆仑、点苍两派的弟子纷纷惊呼,立时大乱。
  但他们究竟不愧为名家子弟,惊乱之中,还是有几人拔出了佩剑,剑光如惊虹交剪
,直刺俞佩玉。
  只听“当,当”几响,这几柄剑竟被震得飞了出去,俞佩玉满怀悲愤俱在这一剑中
宣,这一剑之威,岂是别人所能招架。
  昆仑、点苍弟子,又怎会想得到这少年竟有如此神力。
  惊呼怒叱声中,俞佩玉已如脱免般冲出重围,电光闪过,雷霆怒击,他身形却已远
在十丈外。
                  口口口
  暴雨,俞佩玉放足狂奔,他已忘了一切,只想着逃,他虽不怕死,但却绝不能含冤
而死。
  身後的呼喝叱吒,就像是鞭子似的在赶着他,他用尽了全身每一分潜力,迎着暴雨
狂奔,雨点打在他身上、脸上,就像是一粒粒石子。
  呼声终於远了,但他的脚却仍不停,不过已慢了些,越来越慢,他跑着跑着,突然
仆倒在地。
  他挣扎着爬起,又跌倒,他眼睛似已蒙胧,大雨似已变成浓雾,他拚命揉眼睛,还
是瞧不清。
  远处怎地有车声、蹄声?是那里来的车马?
  蒙胧中,他似乎见到有辆大车驰了过来,他挣扎着还想逃,但再跌倒,这一次跌倒
後终於不起,他晕了过去。
  天色,更暗了。
                  口口口
  车声辚辚,健马不断的轻嘶。
  俞佩玉醒来发觉自己竟在车上,雨点敲打着车篷,宛如马踏沙场,战鼓频敲,一声
声令人肠断。
  他莫非终於还是落入了别人手中?
  俞佩玉挣扎而起,天色阴暗,车中更是黝黯,一盏灯挂在篷上,随着飘摇的风雨摇
晃,但却未燃着。
  车厢四面,零乱地堆着些扫把、竹箕、铁桶、还有一条条又粗又重的肥皂,俞佩玉
再将车篷的油布掀开一些,前面车座上坐着是个衣笠帽的老人,虽然瞧不见面目,却可
瞧见他飞舞在风雨中的花白胡须。
  这不过是个贫贱的老人,偶而自风雨中救起了个晕迷的少年,俞佩玉不觉长长松了
口气。
  只听这老人笑道:“俞佩玉,你醒了麽?”
  俞佩玉大惊失色,耸然道:“你,你怎会知道我名字?”
  老人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笑道:“方才我听得四面有人呼喝,说什麽“俞佩玉,你
跑不了的”。我想那必定就是你了,你也终於跑了。”
  他苍老的面容上,刻满了风霜劳苦的痕迹,那每一条皱纹,都似乎象徵着他一段艰
苦的岁月。
  他那双眯着的笑眼里,虽然充满了世故的智慧,却也满含着慈祥的喜意。
  俞佩玉垂下了头,嗫嚅着道:“多谢老丈。”
  老人笑道:“你莫要谢我,我救你,只因我瞧你不像是个坏人模样的,否则我不将
你交给那些人才怪。”
  俞佩玉黯然半晌,凄然笑道:“许久以来,老丈你只怕是第一个说我不是坏人的了
。”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年人吃了些苦就要满肚牢骚,跟我老头子回到破屋里去喝碗
又浓又热的酸辣汤,包管你什麽牢骚都没有了。”
  提起鞭子,“的卢”一声,赶车直去。
  黄昏,风雨中的黄昏。
  车马走的仍是无人的小道,这贫贱的老人,想必是孤独地住在这间破烂的茅屋里,
但这在俞佩玉说来已觉得太好了。
  他躺下来,想着那茅屋里已微微发霉的土墙,那已洗得发白的,蓝布床单,那热气
腾腾的酸辣汤。
  他觉得自己已可安适地睡了。
  只听老人道:“马儿马儿,快跑快跑,前面就到家了,你认不认得?”
  俞佩玉忍不住又爬起来,又掀起车篷的一角,只见前面一条石子路,被雨水冲得闪
闪的发亮。
  路的尽头,竟赫然是座辉宏华丽的大院,千椽万瓦,灯火辉煌,在这黄昏的风雨中
看来,就像是王侯的宫阙。
  俞佩玉吃了一惊,呐呐道:“这,这就是老丈的家麽?”
  老人头也不回道:“不错。”
  俞佩玉张了张嘴,却将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下去,心里实在是充满了惊奇,这老人莫
非是乔装改扮的富翁?莫非是退隐林下的高官,还是个掩饰行藏的大盗?他将俞佩玉带
回来,究竟是何用意?
  宽大的,紫色的庄门外,蹲踞着两只狰狞的石狮子,竹棚下,健马欢腾,几条劲装
佩刀的大汉,正在卸着马鞍。
  马是谁骑来的?这在此刻虽还是无法解笞的间题,但这老人乃是武林强者,却已全
无疑而此刻天下武林中人,又有谁不是俞佩玉的仇敌。
  俞佩玉手脚冰凉,怎奈全身脱力,想走已走不了,何况他纵能走得了,此刻也已太
迟。
  车马已进了庄院。
  俞佩玉将车篷的缝留得更小,突见两条人影自灯光辉煌的厅堂檐前箭一般窜了过来

  左面的一个,正是那目如利剪的昆仑白面道人。
  俞佩玉心却寒了,手不停的抖。
  这白面道人竟拦住了马车,道:“老人家你一路回来,不知可瞧见个少年?”
  老人笑道:“少年我瞧得多了,不知是那一个?”
  白面道人道:“他穿的是件青布长衫,模样倒也英俊,只是神情狼狈。”
  老人道:“嗯,这样的少年倒有一个。”
  白面道人动容道:“他在那里?”
  老人摸着胡子笑道:“我非但瞧见了他,还将他抓回来了。”
  话未说完,俞佩玉急得要量了过去。
  白面道人目光更冷,瞧着老人一字字道:“那少年纵然狼狈,纵已无法逃远,却也
不是你捉得回来的,老丈日後最好记住,我昆仑白鹤,素来不喜玩笑。”
  霍然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老人叹了口气道:“你既然知道我抓不回来,又何必问我。”
  绳一提,将马车赶入条小路,口中喃喃道:“少年人呀,你如今总该知道,越是精
明的人,越是容易被骗到,只不过要你懂得用什麽法子骗他而已。”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俞佩玉听的,只可惜俞佩玉没有听到,等他再度能听见时,他已
在老人的屋里。
  这果然是间破烂的屋子,四面的墙壁已发黑,破旧的桌子上有只缺了嘴的瓷壶,两
只破碗,还有堆吃剩下的花生。
  一盏瓦灯,昏黄的灯光,在风中直晃,就好像代表了那老人的生命。
  一件破棉被挂在门後面,门缝里不断地往里面漏着雨水,水一直流到角落里的竹床
床脚。
  俞佩玉此刻就睡在这张床上,湿透了的衣服已被脱去了,身上虽已盖着床又厚又重
的棉被,但他还是冷得直发抖。
  老人不在屋里,俞佩玉用尽平生力气,才挣扎着下了床,紧紧裹着棉被,这棉被生
像比他故宅门口的石狮子还重。
  他一步一挨,挨到窗口,窗子是用木板钉成的,他从木板缝里望出去,窗外竟是个
很大很大的园子。
  庭园深深,远处虽然灯光辉煌,却照不到这里,黑黝黝的林木在雨中看来,彷佛幢
幢鬼影。
  俞佩玉打了个寒噤,暗问自己:“这究竟是什麽地方?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点孤灯,自幢幢鬼影中飘了过去,似鬼火?
  俞佩玉的腿有些发软,身子倚在窗棂上,无边的黑暗中,竟传来一缕凄迷缥缈的歌
声。
  “人间那有光明的月夜,除非在梦里找寻。你说你见过仙灵的一笑,谁分传出是梦
是真?”
  鬼火与歌声却近了,一条蒙胧的白影,手里提着盏玲珑的小晶灯,自风雨中飘了过
来。
  这身影是窈窕的,湿透了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披散的长发也紧贴在身上,灯光四射
,照着她的脸。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灯光也照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空洞而迷惘,却又是
绝顶的美丽,空洞加上美丽便混合成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气。
  俞佩玉简直不能动了。
  这鬼气森森的庭园,这幽灵般的人影……
  突然,“吱”的一声,门开了,俞佩玉骇极转身,那老人衣笠帽,足踏着钉鞋,不
知何时已走了过来。
  俞佩玉扑过去,一把抓住他,道:“外……外面是什麽人?”
  老人眯着眼一笑,道:“外面那里有人?”
  俞佩玉推开门瞧出去,庭园深深,夜色如墨,那有什麽人影。
  那老人眯着的笑眼里,似乎带着些嘲弄,又似乎带着些怜悯,俞佩玉一把揪住他的
衣襟,颤声道:“这……究竟是什麽地方?你究竟是谁?”
  那老人悠悠道:“谁?只不过是一个救了你的老头子。”
  俞佩玉怔了怔,五指一根根松开,倒退几步,倒在一张破旧的竹椅上,满头冷汗,
这时才流下。
  那老人道:“你累了,实在太累了,不该胡思乱想。”
  俞佩玉两只手紧紧抓住竹椅的扶手,道:“但我明明……我明明瞧见……”
  那老人凝注着他,道:“你什麽也没有瞧见,是麽?什麽也没有瞧见。”
  俞佩玉忽然觉得他眼睛里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情不自禁,垂下了头,惨然一笑,
道:“是,我什麽都没有瞧见。”
  老人展颜笑道:“这就对了,瞧见的越少,烦恼越少。”
  他将手里提着的小兵放在俞佩玉面前桌上,道:“现在,你喝下这碗酸辣汤,好生
睡一觉,明天又是另外一个日子了,谁知道明天和今天有多少不同?”
  俞佩玉惨笑道:“是,无论如何今天总算过去了……”
                  口口
  睡梦中,俞佩玉只觉得大地越来越黑暗,整个黑暗的大地,都似已压在他身上,他
流汗,挣扎,呻吟……
  被,已全湿透了,竹床,吱吱格格的响。
  他猛然睁开眼,昏灯如豆,他赫然瞧见了一双手。
  一双苍白的手。
  这双手,似乎正在扼他的咽喉。
  俞佩玉骇然惊呼道:“谁?你是谁?”
  黝黯的灯光中,他瞧见了一头披散的长发,一张苍白的脸,以及一双美丽而空洞的
眼睛。
  披散的长发云一般出来,白色的人影已风一般掠了出去,立刻又消失在凄迷的黑暗
中。
  这岂非正是那雨中的幽灵?
  俞佩玉一跃坐起,手抚着咽喉,不住地喘气,她究竟是人是鬼?是否想害他?为什
麽要害他?
  老人又不知那里去了,木窗的裂缝里,已透出灰蒙蒙的曙光,门,犹在不住摇蔽…

  她究竟是人是鬼?
  她若真的想害他,是否早已可将他害死了,她若不想害他,又为何幽灵般潜来,幽
灵般掠走?
  俞佩玉的心跳得像打鼓,床边,有一套破旧的衣服,他匆匆穿了起来,匆匆跑出了
门。
  晨雾,已弥漫了这荒凉的庭园。
  雨已停,灰蒙蒙的园林,潮湿,清新,寒冷,令人悚栗的寒冷,冷雾却使这荒凉的
庭园有了种神秘而蒙胧的美。
  俞佩玉悄悄地走在碎石路上,像是生怕踩碎大地的静寂。
  置身於这神秘的庭园中,想起方才那神秘的幽灵,他心里也不如是什麽感觉,他根
本不想去想。
  就在这时,鸟声响起,先是一只,清润婉啭,从这枝头到那枝头,接着另一声响起

  然後,满园俱是啁啾的鸟语。
  就在这时,他又瞧见了她。
  她仍穿着那件雪白的长袍,站在一株白杨树下。
  她抬头凝注着树悄,长发光亮如镜,白袍与长发随风而舞,在这清晨的浓雾中。
  她已不再似幽灵,却似仙子。
  俞佩玉大步冲过去,生怕她又如幽灵般消失,但她仍然仰着头,动也不动。
  俞佩玉大声道:“喂,你……”
  她这才瞧了俞佩玉一眼,美丽的眼中,充满迷惘,这时雾已在渐渐消散,阳光照在
带露的木叶上,露珠如珍珠。
  俞佩玉忽然发现,她并不是“她”。
  她虽然也有白袍、长发,也有张苍白的脸,也有双美丽的眼睛,但她的美却是单纯
的。
  他可以看到她眼睛里闪动的是多麽纯洁,多麽安详的光亮。
  而昨夜那幽灵的美,却是复杂的,神秘的,甚至带着种不可捉摸,无法理解的妖异
之气。
  俞佩玉歉然笑道“抱歉,我看错人了。”
  她静静地瞧了他半晌,突然转过身,燕子般逃走了。
  俞佩玉竟忍不住脱口唤道:“姑娘,你也是这庄院里的人麽?”
  她回过头瞧着俞佩玉笑了,笑得是那麽美,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痴迷,迷惘,然後
,忽然间消失在雾里。
  俞佩玉怔了许久,想往回走。
  但脚步却不知怎地偏偏向前移动,走着走着,他忽然发现有一双眼睛在树後偷窥着
他,眼睛是那麽纯洁,那麽明亮,俞佩玉缓缓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尽量不去惊
动她。
  她终於走了出来,迷惘地瞧着俞佩玉。
  俞佩玉这才敢向她笑了笑,道:“姑娘,我可以间你几句话麽?”
  她痴笑着点了点头。
  俞佩玉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她痴笑着摇了摇头。
  俞佩玉失望地叹息一声,这地方为何如此神秘?为何谁都不肯告诉他?但他仍不死
心,又问道:“姑娘既是这庄院里的人,怎会不知道这是什麽地方?”
  这少女忽然笑道:“我不是人。”
  她语声就像是鸟语般清润婉啭,这句话却使俞佩玉吃了一惊。
  若是别人说出这句话,俞佩玉只不过付之一笑,但这满面迷惘的少女,却确实有一
种超於人类的灵气。
  俞佩玉嗫嚅道:“你……你不是……”
  这少女咬了咬嘴唇,道:“我是只鸟。”
  她抬头瞧着树梢,树梢鸟话啁啾,叁五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飞来飞去,她轻笑着
道:“我就和树上的鸟儿们一样,我是它们的姐妹。”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你在和它们说话?”
  白衣少女转头笑着,忽又瞪大了眼睛道:“你相信我的话?”
  俞佩玉柔声道:“我自然相信。”
  这少女眼睛里现出一阵幽怨的神色,叹道:“但别人却不相信。”
  俞佩玉道:“也许他们都是呆子。”
  这少女静静地瞧了他许久,忽然银铃般笑道:“那麽,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只云雀
。”
  她开心地笑着,又跑走了。
  俞佩玉也不拦她,痴痴地呆了半晌,心头但觉一种从来未有的宁静,缓缓踱回那座
小屋。
  忽然间,门後刺出一柄剑,抵住了他的背。
  剑尖,冰冷而尖锐,像是已刺入俞佩玉心里。
  一个冷冰冰的语声道:“你只要动一动,我就刺穿你的背……”
  这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也是那麽娇美。
  俞佩玉忍不住必头一瞧,便又瞧见了那雪白的长袍,那披散的头发,那苍白的脸,
那美丽的眼睛。
  这并非昨夜的幽灵,而是今晨的仙子。
  但此刻,这双眼睛却冷冰冰的瞪着俞佩玉,大声道:“你是谁?”
  俞佩玉又惊又奇,又笑又恼,苦笑道:“云雀姑娘,你不认得找了?”
  白衣少女厉声道:“我自然不认识你。”
  俞佩玉道:“但……但方才我……我还和姑娘说过话的。”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只怕是活见鬼了。”
  俞佩玉怔在那里,则声不得。
  她目光此刻虽然已变得尖锐而冷酷,但那眉毛,那嘴,那鼻子,却明明是方才那少
女的。
  她为什麽突然变了?
  她为什麽要如此待他?
  俞佩玉心里又是一团糟,惨笑道:“我真是活见鬼了麽。”
  白衣少女厉声道:“你是什麽人?偷偷摸摸跑到高老头屋里来干什麽?想偷东西麽
?说!快说!老实说。”
  她剑尖一点,血就从俞佩玉背後流了出来。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现在什麽都不知道了。”
  这庄院中的人,好像全都是疯子,有时像是对他很好,有时却又很坏,有时像是全
无恶意,有时却又要杀他。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不知道?很好,我数到叁字,你再说不知道,我这一剑就从
你背後刺进去,前胸穿出来。”
  她大声道:“一!”
  俞佩玉站在那里不说话。
  白衣少女喝道:“二!”
  俞佩玉还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他简直无话可说。
  白衣少女像是也怔了怔,终於喝道:“叁!,”俞佩玉身子突然好像鱼一般滑开,
反手轻轻挥出一掌,那少女便觉手一麻,长剑脱手飞了出去,钉入屋顶。
  这一掌竟似有千百斤力气。
  她怔在那里,也呆住了。
  俞佩玉冷冷瞧着她,道:“云雀姑娘,现在我可以问你话了麽,你总该不能再装傻
了吧,最好说人话,鸟语我是不憧的。”
  那少女眼波一转,突然噗哧笑道:“我逗着你玩的,你要学鸟语,我明天教你。”
  轻盈的一转身银铃般笑着逃了出去。
  俞佩玉叱道:“慢走!”
  一个箭步窜出,就见老人已挡在他面前,冷冷道:“我救了你性命,不是要你来逼
人的。”
  俞佩玉冷笑道:“老丈来的倒真是时候,方才那位姑娘剑尖抵住我背时,老丈为何
不来?”
  那老人一言不发,走进屋子,坐了下来,拿起旱烟管,燃着火,深深吸了一口,缓
缓道:“我不妨老实告诉你,这庄院中的确有许多奇怪的事,你若能不闻不问,一定不
会有人害你,否则只有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俞佩玉怒道:“纵然我不闻不问,方才那位姑娘也已要杀我了。”
  那老人叹了口气道:“她的事你最好莫要放在心上,她们都是可怜的女子,遭遇都
很不幸,你本该原谅她们。”
  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突然显得十分悲伤。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她们是谁?”
  老人道:“你为何老要知道她们是谁?”
  俞佩玉大声道:“你为何什麽都不肯告诉我?”
  老人长长叹息一声,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你不知道最好。”
  俞佩玉又默然半晌,恭身一揖,沉声道:“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来日必当补报。”
  老人抬起眼,道:“你要走?”
  俞佩玉苦笑道:“我想,我还是走的好。”
  老人沉声道:“昆仑、点苍两派一百多个弟子,此刻都在这庄院附近一里方圆中,
你要走,能走得出去吗?”
  俞佩玉嗫嚅道:“这庄院倒底和点苍、昆仑两派有何关系?”
  老人淡淡一笑,道:“这里若和点苍、昆仑有关系,还能容得你在这里?”
  俞佩玉一惊,道:“你……你已知道我……”
  老人眯着眼道:“我什麽都知道了。”
  俞佩玉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嘶声道:“我没有杀死谢天璧,更没有杀过天钢道长,
你一定得相信我的话。”
  老人缓缓道:“我纵然相信了,但别人呢?”
  俞佩玉松开手,一步步向外退,退到墙壁。
  老人叹道:“现在你只有耽在这里,等风声过去,我再带你走,你也可乘这段机会
,好生休养休养体力。”
  俞佩玉彷佛觉得眼睛有些湿,道:“老丈你……你本可不必如此待我的。”
  老人吐了口烟,毅然道:“我既然救了你,就不愿看见你死在别人手上。”
  突然,一根长索套住了钉在屋顶上的剑柄,长剑落下去,落在一只纤纤玉手上,她
已站在门口,笑道:“高老头,娘要见他。”
  老人瞧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立刻发现他脸色竟变了,他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皱
眉道,“你娘要见谁?”
  白衣少女笑道:“这屋里除了你和我外,还有谁?”
  高老头道:“你……你娘为什麽要见他?”
  少女瞟了俞佩玉一眼,道:“我也不知道,你赶紧带他去吧。”一转身,又走了。
  老人木立在那里,许久没有动。
  俞佩玉忍不住道:“她的娘是谁?”
  高老头道:“庄主夫人。”
  他敲了敲旱烟袋,掖在腰带上,道:“走吧,跟着我走,小心些,此刻这庄子里点
苍、昆仑弟子不少。”
  俞佩玉叹道:“我不懂,我真不憧,你们既然收留了我,为何又留他们在这里,你
们既然留他们在这里为何又怕他们见着我。”
  老人也不理他,闪闪缩缩,穿行在林木间,石径上露水很亮,林木间迷雾已散。
  俞佩玉苦笑道:“此刻我既然已要去见庄主夫人,你至少总该让找知道这是什麽庄
院。”
  高老头头也不回,道:“杀人庄。”
  这时,他们已走上条曲廊。
  曲廊的建很精巧,也很壮观,但栏杆上朱漆已剥落,地板上积满了尘埃,人走在上
面,叽叽吱吱的响。
  俞佩玉骤然停下脚步,失声道:“杀人庄?”
  高老头道:“这名字奇怪麽?”
  俞佩玉道:“为什麽会有如此奇怪的名字?”
  高老头缓缓道:“只因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杀人,绝没有人管他,任何人都可能在
这里被杀,也绝没有人救他。”
  俞佩玉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悚然道:“为什麽?为什麽会这样?”
  高老头沉声道:“这原因你最好莫要知道。”
  俞佩玉道:“难道,难道从来没有人管麽?”
  高老头道:“没有人,没有人敢。”
  俞佩玉道:“难道你们的庄主也不管?”
  高老头突然回头,面上带着一种神秘的笑,一字字道:“我们的庄主从来不管的,
只因他……”
  突听一阵步声,自走廊另一端传了过来,高老头一把拉过俞佩玉,闪入了一扇垂着
紫花的门。
  脚步声渐近,渐渐走过。
  俞佩玉偷眼窥望,便瞧见了两个紫衣道人的背影,背後的长剑,绿鲨鱼皮鞘,紫铜
吞口,杏黄的剑穗,随着脚步飘舞摇蔽。
  俞佩玉悄悄吐了口气,道:“难道任何人都可以在你们这庄院里大摇大摆地随意走
动?”
  高老头缓缓道:“一心想杀人的人,自然可以随意走动,有可能被杀的人他走路可
就得小心……十分小心了。”
  俞佩玉跟在他身後,呆了半晌,道:“在这里既然随时都可能被杀,那麽那些人为
什麽还要到这里来?别的地方岂非安全得多。”
  高老头道:“也许,他已别无他途可走,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这地方的底细,也许他
是被骗来的,也许他也想杀人。”
  俞佩玉突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这理由很好,这四种理由都很好。”
  他语声微顿,大步赶上高老头,道:“但你们的庄主难道……”
  只听一个娇美的语声道:“娘,他来了。”
  俞佩玉抬眼一瞧,曲廊尽头有一道沉重的雕花门,门已启开一线,那娇美的语声,
便是自门里传出来的。
                  口口口
  一双美丽的眼睛本在门後偷偷窥望,此刻又突消失了,高老头蹒跚地走过去,轻轻
叩门,道:“夫人可是要见他?”
  一个女子声音轻轻道:“进来。”
  她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就只这两个字中,已似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使人感觉这声
音彷佛是另一个世界发出来的。
  门,突然开了。
  门里很黯,清晨的阳光虽强,却照不进这屋子。
  俞佩玉也不知怎地,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缓缓走进去,黑暗中一双发亮的
眼睛还瞧着他,那麽美丽,那麽空洞。
  这杀人庄的庄主夫人,赫然竟是昨夜雨中的幽灵。
  俞佩玉一惊,接着又瞧见一双手,纤细,柔美,苍白,正也是在他梦魇中似乎要扼
他咽喉的手。
  他只觉有一粒冷汗自额角沁出来,一粒,两粒……
  那双眼睛凝注着,没有动。
  俞佩玉也不能动,他隐约觉得她身旁边有个人,等他眼睛渐渐习惯黑暗时,他忽然
瞧见这个人面上挂着纯洁甜美的微笑。
  那岂非是他今晨所遇林中的仙子。
  突然,门关了起来,俞佩玉猝然回头。
  在门深处,他又瞧见一双眼睛,同样的美丽,甚至是同样的眉,同样的嘴。
  只是,一个人的目光是那麽单纯而柔和,另一个人的却是那麽深沉,那麽尖锐,一
个人就是林中的云雀,无忧无虑,从来不知道人间的险恶,也不知道人间的烦恼,另一
个却似大漠中的鹰隼,一意想采取每个人的心。
  俞佩玉恍然而悟,今晨在林间所遇的云雀,和以那柄利创伤了他的鹰隼,竟是同胞
的孪生姐妹。
  他瞧瞧前面,又瞧瞧後面。
  非但这一双姐妹长得是一模一样,就连她们的母亲,这雨中的幽灵,这梦魇中的鬼
魂,这神秘的庄主夫人,也和她们长得那麽相似,只是,她们母女叁个人的性格,都是
叁种截然不同的典型。
  一时之间,俞佩玉也不知是惊奇,是迷惘,还是觉得有趣,他耳胖似乎又响起高老
头叹息着所说的话。
  “她们,都是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为什麽……
  庄主夫人仍在凝注着他,突然笑道:“这里很暗,是麽?”
  在这张苍白、迷惘,而又充满了幽怨的脸上居然会出现笑容,那几乎是件不可思议
的事。
  俞佩玉只觉一种神奇的魅力完全震摄了他,垂首道:“是。”
  庄主夫人幽幽道:“我喜欢黑暗,憎恶阳光,阳光只不过是专为快乐的人们照射的
,伤心的人永远只属於黑暗。”
  俞佩玉想问:“你为什麽不快乐?为什麽伤心旧事。”
  但都没有问出口,到了这高大。陈旧而黑黯的房子里,他越觉这庄院委实充满了神
秘,浓得几乎能令人透不过气来。
  庄主夫人目光始终没有自他脸上移开,又道:“你姓什麽?叫什麽名字?”
  俞佩玉道:“在下姓……”
  高老头忽然轻轻咳嗽了一聱,俞佩玉缓缓道:“叶,叫叶玉佩。”
  庄主夫人道:“你不姓俞?”
  俞佩玉又是一惊。
  庄主夫人又缓缓接道:“很好,你不姓俞,以前有一个姓俞的杀了我一个很亲近的
人,在我的感觉中,姓俞的都不是好束西。”
  俞佩玉也不知该回笞什麽,唯唯垂首道:“是。”
  庄主夫人道:“你来到我们庄院,我很高兴,希望你能在这里多留几天,我好像有
许多话想和你谈谈。”
  俞佩玉道:“多谢……”
  突然那“鹰姑娘”反手一抽,用剑背抽在他腿弯後,他痛得几乎流泪,不由自主跪
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冲进了门,正是那昆仑白鹤道人。
  俞佩玉又惊又痛,从肋下望过去,他瞧见那些黑衣劲装的点苍弟子也紧紧跟在白鹤
道人身後。
  两人一进门,目光便四下搜索,屋子里的人却似全没有瞧见他们。那“鹰姑娘”叉
着腰大骂道:“你以後若再不听夫人的话,将院子打扫乾净,你瞧姑娘我打不打断你这
双狗腿。”
  俞佩玉低低垂着头,哑声道:“是。”
  白鹤道人眼睛四面瞧来瞧去,却始终没有瞧这跪在他足旁的“园丁”一眼,这时他
才向庄主夫人合什为礼,道:“夫人可瞧见一个陌生的少年进来麽?”
  庄主夫人冷冷道:“此间唯一闯进来的陌生人就是你。”
  白鹤道人道:“但方才明明有人瞧见……”
  “鹰姑娘”突然冲到他面前大声道:“明明瞧见,你难道认为我母女偷男人不成?

  白鹤道人一怔,呐呐笑道:“贫道并无此意。”“鹰姑娘”冷笑道:“那麽,你一
个出家人,平白闯入女子的闺房,又是什麽见鬼的意思?难道还是要进来念经不成?”
  白鹤道人倒未想到这少女居然这麽厉害,言语居然这麽锋利,竟逼得他几乎说不出
来,强笑道:“贫道曾经问过庄主……”
  “鹰姑娘”厉声道:“不错,你们若要杀人,每间屋子都可以闯进去,但这间屋子
却是例外,这里究竟是庄主夫人的闺房,知道麽?”
  白鹤道人道:“是,是……”
  匆匆行了一礼,匆匆夺门而出,他虽是昆仑门下最精明强干的弟子,但如此泼辣的
少女,他也是不敢惹的。
  俞佩玉全身衣衫都已被冷汗湿透,抬起头便又瞧见庄主夫人放在膝上的那双纤美苍
白的手。
  但他此刻已知道这双手昨夜并没有杀他之意,否则她只要将他交给白鹤道人,根本
不必自己动手。
  庄主夫人瞧着他,淡淡道:“你害怕?为什麽害怕?”
  俞佩玉道:“在下……在下……”
  庄主夫人一笑,道:“你不必告诉我,到这庄院来的,每个人都在害怕,但谁都不
必将他害怕的理由告诉别人。”
  她目光忽然转向高老头,道:“你可以走了。”
  高老头道:“但他……”
  庄主夫人道:“他留在这里,我要和他说话。”
  高老头迟疑着,终於躬身道:“是。”
  蹒跚着走了出去。
  那一双姐妹竟然也跟着出去了,云雀姑娘似乎在咯咯的笑着,鹰姑娘连声音都没有
出。
  沉重的门“砰”的关上,屋子里忽然静得可怕,俞佩玉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心跳的
声音。
  庄主夫人瞧着他,只是瞧着他,俞佩玉想说话,竟被她这种神秘的魅力所摄,竟开
不了口。
  重重的帷掩着窗子,屋子里来越暗,一种古老的、阴森的气氛,弥漫了屋子里的每
一个角落。
  庄主夫人仍然不说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俞佩玉,就像是射手
瞧着箭垛,渔人瞧着钓钩。
  俞佩玉渐渐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为什麽这样看我?为什麽?”
  突听一阵笑声自窗外传了进来。
  俞佩玉走到窗口,将帷掀起一角,外瞧了出去。
  只见一只黑色的猫在前面奔跑,一个瘦弱的、矮小的,穿着件花袍子的人在後面紧
紧追着。
  他那苍白的脸上虽已有了胡须,但身材看来却仍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神情看来
也像是个孩子。
  此刻他脸上已满是汗珠,发髻也乱了,甚至连鞋子都脱落了一只,模样看来又狼狈
,又可怜,又可笑。
  十几个华服大汉就正跟在他後面大笑着,像是在瞧把戏似的,有的人在拍手,有的
人拿石头去掷黑猫。
  俞佩玉瞧得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突听身後有人道:“你叹息什麽?”
  那庄主夫人不知何时竟已在他身後,也已往外瞧。
  俞佩玉叹道:“在下瞧得这人被大家像小丑般戏弄,心中颇是不忍。”
  庄主夫人面上木然没有表情,过了半晌,缓缓道:“这人就是我丈夫。”
  俞佩玉吃了一惊,失声道:“他……他就是庄主?庄主。”
  庄主夫人冷冷道:“不错,他就是杀人庄的庄主。”
  俞佩玉怔在那里,久久作声不得。
  他忽然了解这母子叁人为什麽是“可怜的女人”,他也已了解为什麽任何人都可以
在这里随意杀人。
  这“杀人庄”的庄主竟是个可怜的小丑,可怜的侏儒。每个人都可以到这里来将他
随意欺负戏弄。
  庄主夫人又回到座上,瞧着他,不说话。
  俞佩玉此刻已可以忍受。
  只因他已对这女子,对这一家人都生出了无限的同情,他们纵然有许多奇怪的举动
,那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门口不如何时已摆了一盘菜饭,庄主夫人几乎连动也没动,俞佩玉却吃了个乾乾净
净。
  世上原没有什麽事能损害少年人的肠胃。
  时间就这样过去。
  屋子里越来越黑,庄主夫人的脸已朦胧,这屋子就像是个坟墓,埋葬了她的青春与
欢乐。
  “但她为什麽这样瞧着我?”
  俞佩玉既觉怜悯,又觉奇怪。
  庄主夫人忽然站起来,幽幽道:“天已黑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好麽?”
  这圉林竟出奇的大,也出奇的阴森,花丛树梢,都似有鬼魅在暗中窥人,石子路沙
沙的响。
  俞佩玉觉得很冷。
  庄主夫人已落在後面,初升的月色将她的身影长长投了过来,不知从那里传来一声
枭啼。
  俞佩玉不禁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处,忽然瞧见阴森森的树影中,有一座死灰色的、
奇形怪状的房屋。
  这房屋没有灯,根平没有窗子,尖尖的屋顶,黑铁的大门似已生,孤伶伶的一座死
灰色的怪屋,矗立在这阴森森的庭园里,这给人的神秘与恐怖的感觉,简直不是世上任
何言语所能形容。
  俞佩玉既害怕,又好奇,不由自主走过去。
  突听庄主夫人叱道:“不能过去。”
  她温柔痴迷的语声竟似变的十分惊惶。
  俞佩玉一惊停步,回首道:“为什麽?”
  庄主夫人道:“谁走近了这屋子,谁就得死。”
  俞佩玉更吃惊,道:“为……为什麽?”
  庄主夫人嘴角又泛起神秘的笑容,缓缓道:“只这屋子里是人,他们都想拉人去陪
他们。”
  俞佩玉失声道:“死人?都是死人?”
  庄主夫人眼睛空洞地凝注着远方,道:“这屋子就是我们姬家的坟墓,屋子里埋葬
的都是姬家的祖先,而姬家的祖先都是疯子,活着是疯子,死了也是疯子”俞佩玉听得
毛骨悚然,掌心又满是冷汗。
  庄主夫人的手却更冷,她拉住他的手走向旁边的一条小路,只觉她的手冷得像铁,
像冰。
  俞佩玉晕晕迷迷地被拉着往前走,也不知要走到那里。
  前面有个小小的八角亭,走上四级石阶,亭的中央,四面栏杆围着黑黑的深洞,仔
细一瞧,才知道是口井。
  姬夫人喃喃道:“这是奇怪的井!”
  她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俞佩玉却忍不住间道:“为什麽是奇怪的井?”
  姬夫人道:“这口井叫做“魔镜”。”
  俞佩玉更奇怪,追间道:“为什麽叫做魔镜?”
  姬夫人悠悠道:“据说这口井可以告诉人的未来,在有月光的晚上,你站在井边照
下去,那井中的影子便是你未来的命运。”
  俞佩玉道:“这……我有些不太懂。”
  姬夫人道:“有的人照下去,他的影子在笑,而他并没有笑,那麽就表示他一生幸
运,有的人照下去,他虽没有哭,他的影子却在哭,那麽他未来的一生,便必定充满了
悲伤,充满了不幸。”
  俞佩玉骇然道:“那有这样的事。”
  姬夫人悠悠接着道:“有的人照下去,却是什麽都瞧不见,只能见到一片血光,那
麽,就表示他立刻便将有杀身之祸。”
  俞佩玉不禁又打了个寒噤,道:“我不信。”
  姬夫人道:“你不信?为何不试试?”
  俞佩玉道:“我……我不想……”
  他口中虽说不想,但这口井赏在是口魔镜,竟似有种神奇的吸引力,他身不由主地
走了过去,探首下望。
  井很深,非常深,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俞佩玉根本什麽都瞧不见,他的头不禁越探
越低。
  姬夫人突然失声道:“血……血……”
  俞佩玉惊极骇极,再往下望,突然栏杆崩裂,他整个人就像是块石头的直落下井去

  姬夫人掩面狂呼道:“血……血……魔镜……魔井……”发狂般奔走了。
  这时,才听得井底传上来“噗通”一声。
                  口口口
  这“噗通”一声自然就是俞佩玉落下井时的声音,这魔井出奇的深,幸好还有水,
而且水很深。
  他身子无助它重击在水面上,全身骨头都像是要散了,笔直沉入水底,久久升不上
来。
  他若不是一身铜筋铁骨,只怕升起时已是个死人。
  那恐怖的惊呼声犹在耳胖,俞佩玉惊魂未定,在冰冷的水里不停地发抖,似乎永远
不能停止。
  “她为何要害我?”
  “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下,怎能怪别人?”
  “她为何不救我?”
  “她心灵本来脆弱,此刻也已骇极,怎能救我?”
  “何况,她必定认为我已死了,又何苦来救我。”
  俞佩玉想来想去唯有自责自怨。
  “我本就是个不幸的人,一生中本就充满了不幸的遭遇。”
  别人梦想不到的不幸遭遇,在他说来,已是家常便饭了。
  井很宽,若是站在井中央,伸手难及井壁,何况井壁上满是又厚又滑的青苔,任何
人都休想能爬上去。
  若是别人,此刻早已呼救,但俞佩玉却违呼救都不敢,呼声若是惊动了他的仇敌,
他岂非死得更快。
  幸好他水性精深,还不至於沉下去,但身子沉在冷得刺骨的井水里,已渐渐开始发
麻。
  他迟早还是要沉下去。
  这一切,简直像是个噩梦,他实在不愿相信,却又不能不信,从那日在他自己的庭
院中,黑鸽子传书信的那一刹那开始,他的生命就像是活在梦魇中,他的生命是否就此
终结。
  他不愿想,不敢想,但却偏偏忍不住要想,想得简直要发狂,黑夜,便在这令人发
狂的痛苦中慢慢过去。
  井口射入了灰蒙蒙的光,但这光却又是那麽遥远,远不可及。
  不可及的远处,突然传来了啁啾鸟语。
  这在俞佩玉听来,简直像是听见了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这鸟语正是他的救星。
  若真是有人在害他,那麽这就是那人绝对未曾想到的一着棋,谁又能想到鸟语竟能
救人。
  他竟在井中“吱吱喳喳”的学起鸟叫来,叫个不停,这时远处突然有了比鸟语更清
润婉转的歌声:“柳梢的黄莺儿呀,你是否在嘀嘟舂城的荒芜!梁间的小燕子呀,你为
什麽总是埋怨人间的凄苦?……”
  歌声突然停顿,过了半晌,又响起:“又是谁落在井底?你有什麽心事要向我倾诉
?为什麽你的声音我听来如此生疏?”
  接着井口便出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
  俞佩玉这才敢轻呼道:“云雀姑娘……”
  美丽的眼睛张大了,失声道:“呀,是你,难怪找听不出你说的是什麽,啊你不是
岛。”
  俞佩玉苦笑道:“我但愿能是只鸟。”
  云雀姑娘眨着眼道:“你显然不是鸟,再见吧。”
  抬起头,竟要走了。
  俞佩玉呼道:“姑娘,人落在井里,你难道不拉他上去?”
  云雀姑娘终於又探出头,痴痴的笑道:“我为何要拉你上来?”
  俞佩玉道:“因为……因为……”
  这本是个最简单的间题,他一时间却偏偏回笞不出。
  云雀姑娘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没有理由,我走了。”
  她竟然真的说走就走,俞佩玉怔在那里,当真是哭笑不得,他恨不得掴自己几个耳
光,为什麽连如此简单的间题都回笞不出,却不知这间题本是任何人都不会问出来的,
猝然之间,他自然要被问住。
  “姬家的人,难道真的全都是疯子?”
  俞佩玉心里发苦他除了心里还有感觉,别的地方几乎已全部麻木,整个人就像是浸
在水里的一根木头。
  他掏了点苦涩的井水,润了润嘴唇。
  突然间,一根长索垂了下来。
  俞佩玉狂喜地抓住了那绳索,但心念转过,立刻又一惊抬头去望,井上并没有人。
  他哑声间道:“谁?谁来救我?”
  上面仍没有人笞应。
  莫非是昆仑、点苍的弟子。
  莫非是那恶党中的人。
  他们要将他拉上去,只不过为了要杀他。
  俞佩玉咬了咬牙,抓紧绳素,一寸寸爬上去,无论如何,总比活活被泡死在这魔井
中好。
  此时此刻,他除了走一步算一步之外,又还能怎样?
  他根本不能选择。
  从下面到井口,彷佛是他一生中所走过的最长的路,但终於还是到了,今晨没有雾
,淡金色的阳光满了庭园。
  就连这破旧的小亭,这些油漆剥落的栏杆柱子,在阳光下看来,都显得那麽辉煌而
美丽。
  能活下去,毕竟是好事。
  但上面竟仍然瞧不见人影,长索是被人系在柱子上的,究竟是谁救了他?为什麽不
肯露面。
  俞佩玉又惊又疑,一步步走出亭子,走下石阶,突听身後啁啾一声,他霍然回头,
就又瞧见了她。
  她斜倚在亭外的栏杆上,美丽的长发在阳光下宛如黄金,一只翠鸟停在她纤柔的小
手上,真的像是正在和她说话。俞佩玉喜道:“是你!你……你为何还是救起了我?”
  云雀姑娘轻笑道:“是“她”要我拉你上来的。”
  俞佩玉道:“她?……她是谁?”
  云雀姑娘轻摸着那翠绿的羽毛,柔声道:“小妹,你说他是个好人,又说他不像你
一样长着翅膀,所以要别人拉他起来是麽?但他却不来谢谢你。”
  那翠鸟“吱吱喳喳”它叫着,样子也显得很开心。
  俞佩玉发呆地瞧着她,这少女究竟是特别的聪慧,还是个疯子?
  他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懂得鸟语?”
  云雀姑娘突然开始往前走,像是很生气,嘟着嘴道:“你也像别人一样不相信?”
  俞佩玉道:“我……我相信,但你又是怎麽学会鸟语的?”
  云雀姑娘嫣然一笑,道:“我不用学,我瞧见她们之後就知道了。”
  在这一瞬间,她迷惘的眼睛里像是突然充满了灵光,俞佩玉不知怎地,竟无法不相
信她的话,忽又问道:“她们快乐麽?”
  云雀姑娘想了想,道:“有的快乐,有的不,有时快乐,有时不……”
  她忽然开心地笑道:“但至少总比愚蠢的人们快乐得多。”
  俞佩玉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人们的确太愚蠢,世上只怕唯有人才会有自寻烦恼
。”
  云雀姑娘笑道:“你知就好,就应该……”
  她掌中的鸟突然叫了一声,冲天飞起。
  她脸色也变了。
  俞佩玉奇道:“姑娘你……”
  云雀姑娘摇手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飞也似的跑了,就真的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似
的。
  俞佩玉瞪大了眼睛正在发呆,只听一阵奇绝的声音从左面的树丛中传了过来,像是
有人在铲土。
  莫非有人正在为他的仇敌挖掘坟墓。
  俞佩玉悄悄走过去躲在树後向外望,果然瞧见一个矮小的人蹲在地上挖土,他穿着
件大花的袍子,一双手就像是孩子那麽小,他正是这杀人庄的庄主。
  昨天被他追赶的黑猫,已血肉模糊,死得很惨。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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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5 20:43:5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五章 生而复死

  杀人庄庄主挖好洞,轻轻将猫的身放下去,又在四围堆满了鲜花,再将土一把把撒
上去,口中喃喃道“别人都说猫有九条命,你为什麽只有一条可怜的孩子,是你骗了我
,还是我骗了你?”
  俞佩玉瞧着他矮小佝偻的身影,瞧着他那虽然孩子气却又是那麽善良的举动,忍不
住长长叹了一声。
  杀人庄主吃惊得跳了起来,大声道“谁?”
  俞佩玉赶紧走出去,柔声道“你莫要害怕,我绝无恶意。”
  杀人庄主紧张地瞪着他,道“你        ……你是谁?”
  俞佩玉尽量不让自己惊吓了他,微笑道“我也是这里的客人,叫俞佩玉。他竟然觉
得什麽事都不必瞒他,只因这畸形矮小的身子里,必定有颗伟大而善良的心。他对猫都
如此仁慈,又怎会害人。杀人庄主那苍白而秀气,像是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脸,终於完
全安定下来,展颜一笑,道:“你是客人,我却是主人,我叫姬葬花。”
  俞佩玉道:“我知道。”
  姬葬花张大眼睛,道:“你已知道了?”
  俞佩玉笑道:“我已见过夫人和令嫒。”
  姬葬花眼睛垂了下来,苦笑道:“好像很多人都是先见到她们才见我。”
  他突然抓住俞佩玉的手,大声道:“但你千万别听她们的话,我那妻子脑筋不正常
,很不正常,简直是个疯子,我那大女儿更是个泼妇,没有人敢惹她,连我都不敢,她
们长得虽美,心却毒得很,你下次见着她们,千万要躲远些。”
  俞佩玉实未想到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竟如此说法,不禁被惊得怔住,他说的话是
真?
  是假?
  他看来并没有理由要骗他。
  姬葬花颤声道:“找说这话全是为你好,否则我又怎会骂自己的亲人。”
  俞佩玉终於长叹一声,道:“多谢庄主。”他停了一停,忍不住又间道:“但还有
位能通鸟语的姑娘……”
  姬葬花这才笑了笑,道:“你是说灵燕,只有她,是绝不会害人的,她……她是个
白痴。”
  俞佩玉怔住了,失声道:“白……白痴。”
  林木间,有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响起。
  姬葬花一把拉住他的手,变色道:“这只怕是她们来了,你千万不能让他们见着你
,否则你就再也休想活了,快,快跟我走。”
  俞佩玉听了他的话,再想到那可怖的魔井,想到那双扼他脖子的手,忽然觉得自己
以前为她辩护的理由,委实都脆弱得不堪一驳。
  只见姬葬花拉着他在林木间左转右转,来到一座假山,从假山的中间穿过去,有间
小绑,阁中到处都是灰尘、蛛网,四面写字的纸都已发黄。
  阁的中央,有个陈旧的蒲团,两个人站在这小绑里,已觉挤得很,但姬葬花却松了
口气,道:“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绝不会有人来的。”
  俞佩玉一生中简直从未见过这麽小的屋子,不禁间道:“这是什麽地方?”
  姬葬花道:“这里就是先父晚年的静坐诵经之处,从五十岁以後,他老人家便在这
里,足下出户,达二十年之久。”
  俞佩玉骇然道:“二十年足不出户……但此间连站都站不直,躺更不能躺下,令尊
大人又为何如此自苦?”
  姬葬花黯然叹道:“先父自觉少年时杀戮太重,是以晚年力求忏悔,他老人家心灵
已平静如止水,肉身上的折磨,又算得什麽?”
  俞佩玉长长叹息道:“他老人家,委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想到那姬夫人居然说姬家的祖先都是疯子,暗中不禁苦笑摇头,姬葬花拍了拍他
的手,道:“你安心藏在这里,饮食我自会送来,但你千万不能跑出去,这庄院中流血
已太多,我实在不愿再见到有人流血。”
  俞佩玉瞧着他走出去,暗叹忖道:“他妻子已疯狂,女儿又是白痴,自己又是个侏
儒,永远被人欺负戏弄,他的一生,岂非比我还要不幸得多,而他待人却还是如此仁慈
善良,我若换了他,我是否会有他这麽伟大的心肠?”
  地上积着厚厚的尘土,俞佩玉叹息着坐在蒲团上。
  这小绑中竟没有墙,四面都是以纸格的门窗隔起来的,严冬风雨时,那日子必定甚
难度外面有流水声不断地在响。
  过。
  风吹树叶,也在响。
  俞佩玉东张西望,只觉地上的麈土下,似有花纹,他撕下块衣襟,擦了擦,竟现出
一幅八卦图来。
  “先天无极”门下,对於奇门八卦一道本不陌生,俞佩玉名父之子,对於此道,可
称翘楚,他静心瞧了半晌,伸手沿着地上的花纹划了划,他座下的蒲团突然移动起来,
现出圆地穴。
  地穴中很黑也很深。
  俞佩玉忍不住试探着走下去。
  就在这时,突然间,二十多柄精光雪亮的长剑,无声无息地自四面门户中闪电般刺
了进来。
  俞佩玉心胆皆丧,他若没有发现地上的八卦图,他若不精於奇门八卦术,他若还坐
那蒲团上。
  那麽此刻他身子就已变成蜂巢,这二十几柄精钢长剑,每一柄都要从他身上对穿而
过。
  这是何等的机缘巧合,这又是何等的惊险,生死之间,当真是间不容发,他这条命
简直是捡回来的。
  但此刻他连想都不敢多想,赶紧将蒲团盖住地穴。
  只听阁外有人道:“咦?怎地像是没有人?”
  接着,“砰”地一震,四面门窗俱都碎裂而开。
  小绑四面,赫然站满了昆仑、点苍的子弟,齐地失声道:“他怎地逃了?”
  白鹤道人沉声道:“他怎会得到风声?”
  另一人道:“他绝定走不远的,咱们追。”
  衣袂带风声响动间,这些人又都走了个乾净。
  俞佩玉直等了许久许久,才敢将那蒲团推开一线,瞧见四面再无人影,才敢悄悄爬
上来。
  流水声仍在响,风吹树叶声也仍在响,就是这风声水声掩去了那些人来时的行动声
,俞佩玉才会全无觉察。
  但他们又是怎会来的。
  又怎会知道俞佩玉在这里。
  俞佩玉惊魂未定,已发觉这“杀人庄”中,到处都充满了疯狂的人,简直没有一个
人可以信任。
  那麽,此时此刻,他又该往何处去?
  此刻他蓬头乱发,眼睛里已满是血丝,昔日温文典雅的少年,此刻已变得像是只野
兽,负伤的野兽。
  他再没有信心和任何人动手,也已没有力气和任何人动手。
  突听一人经唤道:“叶公子……叶玉佩!”
  俞佩玉想了想,才知道这是在唤自己,他虽然听不出这语声是谁,但唤他这名字的
,除了她们母女还有谁?
  他想也不想,又钻进那地穴,盖起蒲团。
  地穴中伸手不见五指。
  他虽然感觉这地穴彷佛很大,却也不敢随意走动,只是斜斜靠在那里。
  良久,他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光线直照下来,蒲团已被移开。
  俞佩玉大惊抬头,便瞧见那张苍白的、秀气的和善的脸,此刻这张脸上像是又惊又
喜,失声叹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在这里。”
  俞佩玉却没有半点欢喜,咬牙道:“你还要来害我?”
  姬葬花胸道:“都是我不好,我带你来时,竟被我妻子瞧见了,她必定想到了这里
,竟将昆仑、点苍的那些凶手带来。”
  俞佩玉冷笑道:“你怎能令我相信?”
  姬葬花道:“若是我出卖了你此刻为何不将他们带来。”
  俞佩玉这才跳出来,歉然道:“我错怪了你。”
  姬葬花一脚将蒲团回原地,拉着他,道:“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快走。”
  突听一人狂笑道:“你还想走!”
  俞佩玉魂飞魄散,“刷、刷、刷!”叁柄长剑,闪电般刺了过来。
  姬葬花大叫道:“住手、住手、你们不能……”
  但呼啸着的长剑根本不理他,俞佩玉身上已被划破两道血口,昆仑、点苍的子弟已
将他重重包围起来。
  他赤手空拳野兽般左冲右突,转眼间便已满身浴血。
  白鹤道人厉声道:“留下他的活口,我要问他的口供。”
  俞佩玉闪开两柄剑,一拳向他直击而出。
  只听“砰”的一声巨震,那小绑的柱子竟被他这一拳击断,屋顶梁木哗啦啦整个塌
了下来。
  他抱起一根柱子,疯狂般抡了出去。
  惊呼声中,一个点苍弟子已被他打得胸骨俱断,另两人掌中的长剑也被他脱手震飞

  白鹤道人大呼道:“这小子简直不是人,死的也要了。”
  俞佩玉身形旋转,将那海碗般粗细的梁柱,风车般抡舞,只要是血肉之躯,有谁能
樱其锋。
  姬葬花远远站在一旁,也像是吓呆了,不住喃道:“好大的力气,好骇人的力气剑
光闪动,叱吒不绝。俞佩玉眼前却什麽也瞧不见了,耳里什麽都听不清了,只是疯狂般
抡着那柱子,只见他突然一松手……百馀斤重的柱子,夹带着千万斤之力,箭一般直射
而出,一个昆仑道人首当其锋,海碗般粗的柱子竟从他胸腹间直穿过去。他人还未死,
凄厉的呼声,响彻云霄,鲜红的血,四溅而出。别的人也不禁为之丧胆,向两旁闪开。
俞佩玉已跟着这柱子冲出去,他眼前根本瞧不见路,只是没命地狂奔,钻过树木,钻过
花丛。他身上刺满了花的刺,树的荆棘,但身後的呼喝声,竟已渐渐远了,他眼前忽然
出现那灰白色的怪屋。“死屋!”坟墓岂非是最好的藏身之处。俞佩玉直冲过去。突地
,剑光如电,挡住了他的去路。一个女人声音厉喝道:“你敢进这屋子,我要你的命!

  俞佩玉身子摇动,眼前只能望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有长发、白袍,有明亮的眼
睛他终於认出了她,正是姬葬花的长女,那沙漠中的苍鹰。
  他惨笑道:“能死在你手上最好,你至少不是个疯子……”
  他已完全脱力,他再度晕了过去。
                  口口口
  屋子里没有燃灯,黯得很,俞佩玉一醒来,立刻就认出这正是那姬夫人的闺房。
  接着,他就知道并不是自己醒的,而是有人惊醒了他,此刻这屋子里虽然没有人,
但那沉重的门却已被推开,发出了“吱”的一声。
  一个矮小的人影探了进来,正是那杀人庄主姬葬花,那不知究竟是善良还是恶毒的
侏儒。
  俞佩玉身子不禁抖了起来,颤声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定要害我?”
  姬葬花走到他床前,然垂首道:“我对不起你,我本想救你的,那知反害了你……

  实在不知道那些人竟在一直跟踪着我。”
  俞佩玉道:“既是如此,你此刻快出去吧。”
  姬葬花道:“不能,我绝不能将你留在她们手上。”
  俞佩玉惨笑道:“但我却是被她们救活的。”
  姬葬花长叹道:“少年人,你知道什麽,她们救活了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慢慢折磨
你,要你慢慢死在她们手上。”
  俞佩玉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道:“她……她们为什麽要如此?”
  姬葬花道:“你真的不知道?”
  俞佩玉道:“我委实百思不解。”
  姬葬花悠悠道:“我那妻子最恨姓俞的,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姓俞?”
  俞佩玉失声道:“呀……我竟忘了……”
  到了此时,他再无怀疑,挣扎着要爬下床,姬葬花急得直搓手,道:“快扶着我走
。”
  突然,一个人推门而入,白袍长发,正是那鹰姑娘。
  她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冷森森的瞪着姬葬花,目中全无半分亲情,有的只是怨恨与
厌恶,冷叱道:“出去!”
  姬葬花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叫道:“姬灵风你莫忘了我是你的老子,你对老子,
说话就不能客气些麽?”
  他暴跳如雷,指手划脚,像是突然变成了个疯子,一张孩子气的脸,也突然变得说
不出的狰狞邪恶。
  俞佩玉已不觉被这变化吓呆了,姬灵风却还是笔直站在那里,非但毫无惧怕,目光
反而更冷,一字字道:“你出不出去?”
  姬葬花捏紧了拳头,狠狠盯着她,像是恨不得将她吞下肚里,姬灵风还是神色不变
冷冷的盯着他。
  这父女两人,竟像是有着入骨的仇恨,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也不知过了多久,姬
葬花突然长长透出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咯咯笑道:“乖女儿,你莫生气,若是气
坏了身子,做爹爹的岂非更是难过,你叫我出去,我出去就是。”
  他竟真的蹒跚着走了出去,那侏懦般的身子,看来更是卑小,一面走,口中还不住
喃喃道:“这年头真是变了,做女儿的不怕老子,做老子的反而怕起女儿来了。”
  俞佩玉也真未想到他竟会被自己的女儿骇走,心里又惊又奇,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
来。
  姬灵风冷冷道:“你下来做什麽?躺回床上去。”
  俞佩玉道:“在下……在下不便在此打扰,想告辞了。”
  姬灵风冷笑道:“你听了那侏儒的话,以为我要害你是麽?”
  俞佩玉道:“他……他毕竟是你的爹爹。”
  姬灵风冷漠的面容,突然激动起来,嘶声道:“他不是我爹爹!不是!不是!不是
……”她抓着衣袂的一双手渐渐扭曲,痉挛,面上竟也有了姬葬花那疯狂的神色。
  俞佩玉吃惊地望着她,过了半晌,她神情终於回复平静,目光又变得鹰隼般冷锐,
瞧着俞佩玉道:“你以为他是个好人?”
  俞佩玉虽未承认,也未否认。
  姬灵风突然又咯咯大笑起来,道:“奇怪为什麽有这许多人会受他的骗,上他的当
,直被杀死了还不知道,还要以为他是个好人。”
  俞佩玉道:“我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害我?”
  姬灵风道:“无冤无仇?哼,你可知道这地方怎会充满了残杀,你可知道,生命在
这里为何会变成如此卑贱?”
  俞佩玉道:“我……不知道。”
  姬灵风纤美的手指又痉挛了起来,嘶声道:“这只因他喜欢杀人,喜欢死亡,他喜
欢瞧着生命在他手中毁灭,别人死得惨,他越开心。”
  俞佩玉怔在那里,背脊上已不觉升起一阵寒意。
  这一家人夫妻、父女间,竟似都充满了怨毒,互相在暗中怀恨、咒骂,他也不知竟
该相信谁的话。
  姬灵风自然瞧得出他的神色,冷笑道:“这些话信不信都由得你,和我本没有什麽
关系。”
  俞佩玉嗫嚅道:“我……找不是不信,找只是觉得,一个人既然对猫狗都那麽仁慈
,又怎会对人如此残忍。”
  姬灵风皱起了眉道:“他会对猫狗仁慈?”
  俞佩玉道:“我亲眼瞧见他将一只死猫的身,好生埋葬了起来,当时他并不知道找
在那里,显然并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姬灵风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悠悠道:“但你知道那猫又是谁杀死的?”
  俞佩玉道:“谁?”
  姬灵风道:“就是他自己。”
  俞佩玉心头不由得一寒,失声道:“他自己?”
  姬灵风冷笑道:“花儿开得正好时,他也会将花摘下揉碎,然後再好生埋起来,无
论是花木也好,是猫狗也好,是人也好,只要别的生命活得好好的,他就不能忍受,但
是那生命若死了,他立刻不再怀恨,只有死,才能获得他的善心,你若死了,他也会将
你好生埋葬的。”
  俞佩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灵风道:“这一片庄院的地下,几乎已全都是他亲手杀死,又亲手埋葬的体,你
若不信,不妨随便找个地方挖出来瞧瞧。”
  俞佩玉只觉一阵恶心,嘶声道:“我只想走,走得越远越好。”
  姬灵风冷冷道:“只可惜你j走也走不了。”
  俞佩玉刚站起来,又“噗”坐倒在床上。
  姬灵风道:“你若想活下去只有好生听我的话,否则你只管走吧,我绝不拦你。”
她果然闪开身子,让出了路。
  门是开着的。
  但俞佩玉却不知是该走出去。还是该留在这里,他眼睁睁瞧着这扇敞开着的门,一
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口口口
  姬灵风冷眼瞧着他,缓缓道:“你不必担心有人闯来,姬葬花胆子再大,也不敢带
人来的,我自有要胁他的手段,我也有保护你的法子”俞佩玉终於站了起来,道:“你
保护我?”
  姬灵风冷冷道:“你只管放心,有我在,你绝对死不了的。”
  俞佩玉缓缓道:“不错,此时此刻,的确唯有这里才是最安全之地,但有些人宁可
冒险而死,也不愿求人保护的。”
  姬灵风冷笑道:“但你却不是那样的人。”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我不是麽?”
  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走了出去。
  无论他心中多麽悲愤激动,说话却永远是温柔平和的,他永远不愿在人前失礼,别
人若认为他柔弱怯懦,那就错了。
  姬灵风也不禁怔了怔,道:“你真的要去送死?”
  俞佩玉头也不回,走出了门。
  姬灵风大声道:“你已无处可去,为何还要逞强?”
  俞佩玉回过头来,缓缓道:“多谢关心,但我自有地方去的。”
  姬灵风冷笑,道:“好,你去吧,反正你是死是活,都和我全没半点关系。”
  她嘴里虽如此说,但直到俞佩玉已去远了,她还在那里痴痴地瞧着他出神。
                  口口口
  俞佩玉晕过了半日,此刻已又是黄昏。
  他每次脱力晕迷,以为已再难支持,但醒来时,用不了多久,就立刻又有了力气,
这倒并不完全是因为他体质过人,那神奇的小惫丹,自然也有关系。
  这时他跃入黄昏中的庭园,精神又一振,他伏着身子,穿行在林木中,别人显然也
想不到他有这麽大的胆子敢闯出来,是以也未在园中派人监视,何况无论谁想在这麽阴
森阔大的园林中,想避开人的耳目,却非难事。
  但他也休想能闯得出去。
  自树叶掩映中瞧出去,庭园四周都隐隐有人影闪动,每一株树下,每一片暗影中,
都似隐藏着危机。
  俞佩玉东窜西走,一心想寻回那破旧的小屋,只因他此刻只觉这“杀人庄”里,唯
有高老头是可以依赖的人。
  但庭园阴瞑,草木森森,他那里能辨得出方向,兜了无数个圈子後,他突然发现自
己又到了假山流水间那神的“纸阁”前,地上的身虽已被移走,但残留的战迹仍在,那
一幕惊心动魄的血战,似乎又泛起在眼前。
  俞佩玉回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又突然驻足。
  姬葬花既已将他从这纸阁地下的秘窟寻出来,就再也想不到他又会回到那里,那里
岂非已是最安全的地方。
  俞佩玉实在无路可走,此刻想到这里,再不犹疑,转身又掠入了那纸阁,拖开蒲团
钻了进去。
  地穴中伸手不见五指,俞佩玉倚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着,眼前这一片无边的黑暗又
藏着些什麽?
  他喘息渐渐平复,但这间题却越来越令他恐惧,他忍不住往前面搜素,突然,他摸
着了一个人。
  竟有人躲在这黑暗里等着他,黑暗中,只觉这人彷佛是坐在那里的,身上穿着麻布
衣服。
  俞佩玉连心脉都几乎停止了跳动,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动也不动,更未笞话。
  俞佩玉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紧贴着石壁,缓缓向旁移动,嘶声道:“你究竟是谁?
躲在这里究竟想怎样?”
  黑暗中仍无一丝动静,但这死般的寂静,却更可怖。
  俞佩玉摸索着石壁的手掌,已满是冷汗,脚步一寸寸移动,脚下似乎拖着千斤铁链
般沉重。
  突然他手指触着件冰凉之物,竟是盏铜灯。
  石壁凹入了一块,铜灯便嵌在那里,灯旁竟还有两块火石,俞佩玉赶紧一把将火石
抢在手里,灯油未枯,但他手掌不停的颤抖,一时间那里打得出火。
  俞佩玉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现在火石已在我手,你纵不说话,只要火光一起
,我也会知道你是谁的,你何苦不现在说出来。”
  这番话自然毫无作用,但俞佩玉这也不过是藉自己的语声,壮自己的胆,话说出来
,他心神果然已渐镇定。
  “嚓”的一声,他终於打着了火,点燃了灯。
  火光一闪间,他已瞧见一个矮小的老人盘膝闭目坐在那里,须发俱已苍白,身上穿
着件淡黄的麻衣。
  他面色乾枯得全无丝毫血色,看来竟依稀巴姬葬花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姬葬花更森
冷,更阴沉。
  俞佩玉手脚冰凉,道:“你……你莫非是姬葬花的爹爹?难道你还没有死。”
  那老人从头到脚,动也不动,甚至连须发都没有一根动静,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
赏在是说不出的诡可怖。
  俞佩玉咬了咬牙,壮起胆子走过去,突然发现这老人须发有些不对,伸手一摸,竟
是蜡铸的。
  这老人原来只不过是具蜡像。
  俞佩玉忍不住苦笑起来,但想了想,又不禁怀疑道:“想必是姬葬花的父亲的蜡像
,却又怎会被藏在这秘穴里。”
  他再往前搜索,只见这地穴前面竟有条秘道,黑黝黝的瞧不见底,也不知是通向什
麽地方的。
  地穴方圆有两丈,除了这蜡像外,竟还有张小床,床边有个小小的木柜,上面零乱
的放着些杯壶、书册,灰尘已积了半寸。
  这些虽都是些平常的日用之物,但在这无人的秘穴里发现这些东西,却硬显得说不
出的神秘,俞佩玉惊奇疑惑思索,终於恍然:“姬葬花的爹爹或是为了被人所逼,或是
为了沽名钓誉,是以故作姿态,说是要在那纸阁里诵经忏悔,其实却在这下面睡觉,他
为了瞒人耳目,所以又做了这蜡像,平日就将这蜡像放在纸阁里,别人既不敢进来打扰
,远远瞧去,自然以为坐在阁里的就是他。”
  这分析不但合情,而且合理,俞佩玉自己也很满意,却又不禁叹息,有些看来极神
圣的事,真象却是如此可笑。
  他将铜灯放在那小瘪上,忍不住去翻动那些书册,但却只不过是些传奇的书,并非
是什麽武功秘笈。
  俞佩玉又不觉有些失望,突见一本书里,夹着几张素笺,上面写着的竟是些艳语绮
词,而且看似女子的手笔。
  俞佩玉文武俱通,一眼便看出词意中满含着相思悲恨之意,显然是女子以诗词寄意
,将相思向情人倾诉。
  那蜡像身材瘦小,容貌诡异,像这样的人,难道也会是个风流种子,难道也会有少
女对他这般爱慕。
  俞佩玉苦笑着摇了摇头,放下书,突然瞧见床下露出了一角锦囊,他又忍不住拾了
起来,锦囊中,落下了一方玉佩,玉质温良,雕刻细致,正面阳文刻的是“先天无极”
,背面阴文竟是个“俞”字。
  这玉佩赫然竟是俞佩玉家族中的珍藏。
  俞家的珍藏,竟会在这里出现,这岂非更不可思议。
  俞佩玉怔了许久,又瞧见那锦囊上绣着个女子的肖像,明眸如水,容华绝代,赫然
竟是姬夫人。
  绣像旁还有两行字。
  “常伴君侧,永勿相弃。媚娘自绣”这“媚娘”两字,自然就是姬夫人的闺名,针
绣虽和笔写有些不同,但字迹却显然和那诗词同出一人。
  她嫁了姬葬花这样的人,深闺自然难免寂寞,是以便将一缕情丝,抛在别人身上,
而她的对象,竟是俞家的人。
  俞佩玉怔在那里,姬夫人的语声似又在她耳边响起。
  “……以前有一个姓俞的,杀了我一个很亲近的人,在我的感觉中,姓俞的都不是
好人。”
  姬夫人痛恨姓俞的,想来并不是因为姓俞的杀了她的亲人,而是因为那姓俞的刺伤
了她的心。
  那姓俞的想必正和俞佩玉现在一样,遭受着危机,是以姬夫人便将他藏在这密窟里
那时姬葬花的爹爹自然早已死了,他生前只怕再也想不到自己用来骗人的密窟,竟被他
媳妇用来藏匿情人。
  姬夫人也许早就和那姓俞的相识,也许是见他在危难中而生出了情意,总之,他想
来并未珍惜这番情意,终於将她抛弃,独自而去。
  “……人间那有光明的月夜;除非在梦里找寻……”
  “他”走了之後,姬夫人在人间已永无欢乐,唯有在梦中去寻找安慰,是以她终日
痴痴迷迷,只因她已伤透了心。
  俞佩玉瞧着锦囊中美靥如花的姬夫人,再想到此刻那幽灵般的姬夫人,暗中也不禁
为之叹息。
  但他却再也想不出那“姓俞的”是谁?那算来该是他的长辈又自然绝不会是他的父
亲,他也想不出有别的人。
  这一段充满了凄艳与神秘的往事,除了姬夫人和“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详情。
  俞佩玉长叹一声,喃喃道:“想来他最後必定背弃了姬夫人,独自悄然走了……但
他却又是从那里走了?这地道莫非另有出口。”
  想到这里,俞佩玉不觉精神一振,立刻将一切别的事全都抛开,拿起铜灯,向那黝
深的地道走。
                  口口口
  过去地道窄小曲折,而且十分漫长。
  “这一片地底下,几乎已全都是他亲手杀死的体……”俞佩玉想起姬灵风的话,掌
心不觉又沁出了冷汗。
  但跑道里并没有体,俞佩玉终於走到尽头。
  他寻找了盏茶时分,终於找着了枢纽所在。
  一片石板,缓缓移动开来。
  外面已有光亮射入,俞佩玉大喜之下,抛却铜灯钻了出去……突然,一双手伸过来
扼住他的脖子。
  双手冷得像冰。
  只听一人咯咯笑道:“你终於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俞佩玉心胆皆丧,猛抬头,便瞧见抱住他的竟是姬夫人,而这地道的出口外,竟是
姬夫人的闺房。
  姬夫人整个人都扑在他身上,泪流满面,颤声道:“你好狠的心,走了也不告诉我
一声,害得我日日夜夜的想着你,恨不得杀了你……但现在你既已回来,我还是原谅了
你。”
  俞佩玉阴错阳差,回到这里,又被人错认为是她薄幸的情人,他心里也不知是该哭
还是该笑,叹息道:“姬夫人,你错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人,你放开我吧。”
  姬夫人紧紧抱着他,也是又哭又笑,道:“你好狠的心,到现在还要骗我,但你再
也骗不了我了,我再也不会放开你,永远不会再让你悄悄溜走。”
  俞佩玉正急得满头大汗,突然发现姬灵风也站在一旁,大喜道:“姬姑娘”你总该
知道我是谁的吧?”
  姬灵风冷冷的瞧着他,突然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娘日夜想着的人。
j俞佩玉大骇道:“你……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姬灵风淡淡笑道:“你让娘苦了这麽多年,也该让她开心开心了。”
  俞佩玉惊极骇极,汗透重衣,他想要挣扎,怎奈那姬夫人死命将他抱着,他竟挣不
脱。
  姬夫人痴笑着将他按到床上坐下,拉着他的手道:“这些年你好麽?你可知道我是
多麽想你。”
  俞佩玉道:“我……我不……”
  姬夫人不等他说话,又抢着道:“我知道你必定累了,不愿意说话,但我们久别重
逢,我赏在太开心……灵风你还不将我为他准备的酒拿来,让我庆祝庆祝。”
  姬灵风果然盈盈走了出去,拿回来一只形式奇古的酒樽,两只玉,姬夫人斟满了一
,送到他面前,媚笑道:“许久以来,我都未如此开心过,这杯酒你总该喝吧。”
  灯光下,只见她面靥嫣红,似又恢复了昔日的媚态。
  俞佩玉知道自己此刻纵然百般解说,也是无用的了,只有静观待变,於是叹息着接
过酒杯一饮而尽。
  姬夫人悠悠道:“这样才是,你可记得,以前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你曾经对我
说,永远也不会离开的,你记得麽?”
  俞佩玉苦笑道:“我……我……”
  姬夫人盈盈站了起来,瞧着地道:“你以前虽在说谎,但喝下这杯酒後,就再也不
会说谎了。”
  俞佩玉一惊,但觉一股寒气自丹田直冲上来,四肢立刻冷得发抖,眼前也冒出金星
,不由大骇道:“这酒中有毒?”
  姬夫人咯咯笑道:“这杯酒叫断肠酒,你喝了这杯酒,就再也不能悄悄溜走了。”
  俞佩玉跳起来,骇极呼道:“但那不是我,不是我……”
  呼声未了,已跌到地上,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姬夫人瞧着他倒下去,笑声渐渐停顿,眼泪却不停的流了出来,缓缓蹲下身子,抚
着他的头发,喃喃道:“我还记得他第一次从这它道里钻出来的时候,那时我正在换衣
服,他瞧见我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但他却又是生得那麽英俊,就站在这里笑嘻嘻的瞧
着我,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竟便我没法子向他出手。”
  她做梦似的喃喃自语着,往事的甜蜜与痛苦,都已回到她心中,她终於又在梦中寻
着了那光明的月夜。
  姬灵风淡淡的瞧着她,缓缓道:“你那时想必就一定很寂寞。”
  姬夫人幽幽道:“嫁给了那样的丈夫,那个女人不寂寞,寂寞……就是那该死的寂
寞,才会使我上了他的当。”
  姬灵风道:“但他总算对你不错,是麽?”
  姬夫人眼睛里发出了光,展颜笑道:“他对我的确不错,我一生中从未有过那麽幸
福的日子,就算我见不着他时,只要想到他,我心里也是甜甜的。”
  姬灵风道:“就因为你们在一起太幸福,所以他走了,你更痛苦。”
  姬夫人一双手痉挛了起来,嘶声道:“不错,我痛苦,我恨他,我恨他……”
  她手指渐渐放松,又轻抚着俞佩玉的头发,道:“但现在我却已不再恨他了,现在
,他已完完全全属於我,永远没有一个人再能从我身旁将他抢走。”
  姬灵风冷冷道:“只可惜你现在杀死的这人,并不是以前的“他”。”
  姬夫人疯狂般笑道:“你骗找,你也想骗我,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从这地道
中出来。”
  姬灵风缓缓道:“这地道虽然秘密,但昔日你的“他”既然能发现这秘密,现在躺
在你身旁的这人也就能发现,只因他们都是俞家的人,他们都了解太极图的秘密。”
  姬夫人笑声顿住,大声道:“住口!住口……”
  姬灵风也不理他,冷笑着接道:“其实你也明知道这人并不是“他”,但你却故意
要将这人当做“他”,你自己骗了自己,只因唯有这样你才能自痛苦中解脱。”
  姬夫人突然孩子般痛哭起来,整个人扑在地上,嘶声道:“你为什麽要揭破我的梦
?你为什麽要找痛苦?”
  姬灵风面色木然,冷冷道:“你只知道我令你痛苦,却不知你早已令我们痛苦了,
你令我们一生下来就活在痛苦中,灵燕可以藉着幻想来逃避痛苦,而我……我……我恨
你!”她冷漠的双目泛起了泪珠。
  姬夫人突然发狂般举起俞佩玉,吼道:“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既然不是他,为
何要来……”她狂吼着,将俞佩玉从地上拖了出去。
  姬灵风霍然转身,拉开了门,站在走廊上,高声道:“俞佩玉已死了,你们还不赶
紧来瞧瞧。”
  她呼声也冷得像冰,这冰冷高亢的呼声,随着夜风传送了出去,黑暗中立刻掠过来
许多条人影。
  当先掠来的一人,自然便是昆仑白鹤,他指着窗里透出的灯光,寻着俞佩玉的身,
伸手摸了摸,长身而起,沉声道:“不错,俞佩玉已死了。”
  点苍弟子顿足道:“只恨我等竟不能手诛此贼。”
  白鹤道人厉声道:“他生前我等不能手诛此獠,死後也得鞭杀其……”
  喝声中,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竟向俞佩玉的体刺了过去。
  突听“当”的一响,那直刺而下的剑光,突然有虹般冲天飞起,姬葬花已笑嘻嘻站
在俞佩玉体前。
  白鹤道人掌中剑,竟是被他震飞的,吃惊道:“姬庄主,你这是做什麽?”
  姬葬花悠悠道:“出家人怎可如此残忍,鞭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白鹤道人怔了怔,冷笑道:“姬庄主何时变得慈悲起来?”
  姬葬花眼睛一瞪,怒道:“我什麽时候不慈悲?”
  杀人庄主居然自称慈悲,白鹤道人虽觉又好气,又好笑,但想到他方才弹指震剑的
功力,笑既笑不出,气也馁了,躬身道:“庄主请恕弟子失言……非是弟子不知慈悲,
实因这俞佩玉委实罪大恶极,既令他如此死了,实不足以赎其罪。”
  姬葬花道:“无论他生前有多大的罪,只要死了,便可一笔勾消,世上唯有死人才
是最完美的,活着的人都该对死人分外尊敬。”
  这番话说的更是令人哭笑不得,白鹤道人苦笑道:“他人既已死了,庄主又何苦为
他劳心。”
  姬葬花正色道:“在我这杀人庄中,唯有死人才真正是我的贵客,我本该特别照顾
才是,至於活着的人,你无论对他怎样,都没关系。”
  白鹤道人目光一转,道:“既是如此,弟子只有遵命,但此人生前已入昆仑门下,
他的体,庄主总该让弟子们带走才是,弟子则担保绝不……”
  姬葬花不等他话说完,已急忙摇手道:“无论他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弟子,只要他死
在我杀人庄中,体就是属於我的,谁若想将我的体抢走,我和他拚命。”
  他双目圆睁,满脸通红,生像是在和别人争夺什麽宝藏似的,点苍、昆仑弟子面面
相觑,白鹤道人终於叹道:“无论如何,俞佩玉总已死了,我等总算已有了交代,不如
就遵庄主之命放过他吧。”
  姬灵风站在走廊上,冷眼旁观,这一切事似乎都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丝毫不觉
得惊奇。
  只见姬葬花像是宝贝似的捧起了俞佩玉的体,连窜带跳,飞跃而去,白鹤道人像是
想说什麽,但瞧了姬葬花一眼,终於只是狠狠跺了跺脚,大步而去,只走出数丈外,方
自恨声道:“这杀人庄里都是不可理喻的疯子,咱们快走,走得越快越好。”
                  口口口
  姬葬花跃入林中,才将俞佩玉的体轻轻放了下来,又替他擦乾净脸上的灰尘,拉平
了衣裳。
  他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痛了俞佩玉似的,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对个
体如此温柔的了。
  然後,他便自树丛中寻出把铲子,开始挖土,他目中满含着疯狂的喜悦,口中却喃
喃叹道:“可怜的孩子,你年纪轻轻就死了,实在可惜得很,这只怪你不肯听我的话,
否则又怎会被那妖妇毒死。”
  突听一人冷冷道:“他若听你的话,只怕死得更惨了。”
  星光下,飘飘站着条人影,正是姬灵风。
  姬葬花跳了起来,胸顿脚,大叫道:“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难道就不能让我安
静一下麽?”
  姬灵风淡淡道:“他人已死了,你为何不能让他安静安静?”
  姬葬花道:“我正是让他永远安静的躺在地下。”
  姬灵风冷笑道:“被你埋葬的人,又岂能安静?你说不定随时都会跑来,将他掘出
来瞧瞧的。”
  姬葬花大怒道:“你怎可对我如此说话……就算我不是你的父亲,你凭什麽以为我
会怕你?滚!快滚!否则我就将你和他埋在一起。”
  姬灵风却站着动也不动,缓缓道:“你不敢碰我的,是麽?……你知道爷爷临死前
交给我许多秘密,其中就有一样是你最怕的。”
  姬葬花果然立刻就软了下来,垂头丧气,道:“你究竟要怎样?”
  姬灵风沉声道:“这体是我的,不许你碰他。”
  姬葬花怔了怔,突然大笑道:“你怎地也对死人感兴趣起来了,难道你也和我一样
……不错,你总算也是姓姬的,我就将这体让给你。”
  他手舞足蹈,狂笑着奔了出去。
  姬灵风俯身抱起了俞佩玉,喃喃道:“别人都认你是个死人,又有谁知道死人有时
也会l复活的。”
  冷风穿林而过,星光明灭闪铄,天地间本就充满了神秘。
                  口口口
  巨大的石块上,已生出了惨绿色的苔痕,黝黑的角落里,悬集着密密的蛛网,甚至
连灰尘都发了霉。
  这阴森的石屋里,没有窗子,没有风,没有阳光,什麽都没有,有的只是死亡的气
息。
  高阔的屋顶旁,有个小小的圆洞,一道灰蒙蒙的光线,射了进来,笔直射在俞佩玉
的身上。
  俞佩玉竟在颤动着他莫非真的已复活?
  他竟赫然张开了眼睛,这似乎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立刻翻身跃起,便瞧见了石屋
里的景象。
  他立刻便猜出这里必定就是那神秘的死屋,他竟已和姬家历代祖先的体共在一个屋
顶下。
  他手脚发冷,全身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我自然已死了,才会被埋葬在这里……但死了的人又怎会动呢?……莫非我现在
已变成了鬼魂?”
  他揉了揉眼睛,便赫然瞧见一个人。
  这人穿着白麻的衣服,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面色蜡黄,动也不动,看上去自也
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但俞佩玉却没什麽感觉,这想来也不过又是具蜡像。
  他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石室中竟似微微有风,那自然是从屋顶的圆洞里吹起来的
,竟吹动了这“蜡像”的须发。
  这竟非蜡像,而是个人。
  俞佩玉大惊喝道:“你是什麽人?”
  那人端坐不动,像是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俞佩玉转念一想,自己反正已死了,还怕
什麽。
  一念至此,他大步走了过去,走到那人面前,伸手一拍不错,这的确是人,但却是
个死人。
  俞佩玉只觉一股寒意自指尖直透入心底,赶紧缩回去,转身望去,赫然发现这里竟
不只这一个人。
  姬家祖先的体,竟全都未埋葬,他们的身,竟都以药炼治过,每一具身都保留得好
好的,永不腐烂。
  放眼望去,只见每一具身都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俚,围绕着俞佩玉,像是正都在冷
冷的瞧着他。
  俞佩玉虽然明知这些“人”都已不能再动,都已不能伤害他,但冷汗仍忍不住流了
出来,湿透重衣。
  惨淡的光线,照在这些身的脸上,每张脸都是枯瘦而冷漠的,他们的面容虽仍保持
得很好,并没有什麽狰狞丑恶的模样,但那样冷冰冰的神态,看来却更是恐怖,置身此
处,当真无异是在地狱里。
  俞佩玉瞧着瞧着,全身的血都像是已冻结了起来,终於忍不住哀极狂呼,狂呼着往
前冲了出去。
  石室中还有间石室,这石室四周也坐着七,八个死人,也是端坐在椅上不动,也是
那冷冰冰的神态。
  俞佩玉第一眼便瞧见张乾枯诡异的脸,正是他在地穴所见到的那蜡像一模一样,这
自然就是姬葬花的爹爹。
  他死了像是并不太久,身上的衣裳也较其他人新得多。
  忽然间,他身旁一个死人竟站了起来,向俞佩玉道:“你……你也来了?”
                  口口口
  俞佩玉这一惊当真更是心胆皆丧,只见这人身上也穿着件白麻衣衫,却用白麻裹住
了面目。
  他竟蹒跚着向俞佩玉走了过来,俞佩玉手脚发软,一步步向後退,嘶声道:“你…
…你说到第二个“你”声,声音已哑,再也无法成声。那“人”也停下脚步,瞧着他缓
缓道:“你莫要怕,我不是鬼。”
  俞佩玉道:“你……你不是鬼?是……是谁?”
  那“人”考虑了许久,突然嘎声笑道:“我是俞佩玉。”
  俞佩玉骇极大呼道:“你是俞佩玉?。我……我呢?”
  那人再不说话,却将里在脸上的白麻,一层层解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满是斑斑伤痕
的脸。
  俞佩玉定睛瞧着这张脸,瞧了许久,失声道:“你……你岂非谢天璧谢前辈。”
  谢天璧竟会在这死屋里出现,那当真比见了鬼还令他吃惊。
  谢天璧惨然一笑,道:“不错,我正是谢天璧,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俞佩玉苦笑道:“谢前辈,你方才吓得我好惨。”
  谢天璧歉然笑道:“在这坟墓里和死人眈了许多天,突然瞧见你来了,惊喜之下,
竟忍不住巴你开了个玩笑。”
  俞佩玉道:“前辈只怕是想瞧瞧我听了那话的表情,瞧瞧我是否真的俞佩玉。”
  谢天璧长叹道:“不错,此时普天之下,只怕唯有你才能了解我的心事,也唯有我
了解你的心事,你遭遇之奇,身受之惨如今我终於能相信了。”
  俞佩玉也不觉惨然,颤声道:“前辈自己……”
  谢天璧惨笑接口道:“只可惜我如今虽已相信,却也无用……我如今的遭遇,已和
你一样,只怕永远要过这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俞佩玉道:“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谢天璧道:“那日晚间,我喝了几种酒,已有些醉意,叁更左右便已睡着,沉睡中
,突然有个人将我摇醒,问我是谁。”
  俞佩玉道:“他闯入帐中,前辈还未问他是谁,他倒先问起前辈来了,这样的怪人
怪事,倒也少见得很。”
  谢天璧道:“我当时正也气恼,但抬头一瞧,却……却再也发作不出。”
  俞佩玉道:“为什麽?”
  谢天璧道:“当时我帐中还燃着盏灯,灯光照着那人的脸,他眉目面容,竟和我生
得一模一样,便像是我自己在照镜子似的。”
  俞佩玉恨声道:“果然是那恶贼。”
  谢天璧道:“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找,还说:“我乃点苍谢天璧,你为何睡在我的
床上?”当时我宿酒未醒,真被他说得糊里糊涂,正和你方才一样,忍不住大喊道:“
你是谢天璧?我呢?我又是谁呢?””俞佩玉叹道:“前辈自己也有这经验,所以方才
前辈听见我那麽说,就知道我的确是俞佩玉……但那恶贼当时又如何?”
  谢天璧道:“那恶贼听我如此说话,反将我痛骂一顿,说我假冒他的容貌,还说人
可假冒,点苍剑法假冒不得,他竟逼我出去与他一分强弱,强的是真,弱的便是假,假
的便得走开,让真的留下。”
  俞佩玉道:“那恶贼剑法又怎会是前辈的敌手?”
  谢天璧惨笑道:“这些人手段之恶毒,又岂是你我所能想像……我当晚喝的酒中,
竟被他下了迷药,真力竟无法运转如意,与他交手竟不出叁招,便已被他将掌中剑击落
,而他用的竟真的是点苍剑法。”
  俞佩玉失声道:“前辈难道就真的这样被他逼走了?”
  谢天璧叹道:“那时俞……俞放鹤,王雨楼等人,突然全都现身,原来他们早已藏
在那里,以盟主的身份将我门下弟子全都支开……”
  俞佩玉恨恨道:“前辈那时只怕还不知道他们也是假的。”
  谢天璧道:“那时我的确梦想不到,见到盟主来了,心里正在欢喜,谁知他们竟一
致说我是假冒谢天璧的人。”
  他颤抖着抓住俞佩玉的手,掌心已满是冷汗,接道:“到那时我才知道被人冤曲的
痛苦,我心胸都已似将裂开,怎奈四肢无力,反抗不得,竟被他们押上了大车,赶出了
营地。”
  俞佩玉道:“那俞……俞某人可在车上?”
  谢天璧道:“他虽不在车上,却令手下几条大汉押着我,显然是要将我带到远处杀
死,那时我连普通壮汉都不能抵抗,何况是那恶贼的属下。”
  俞佩玉叹道:“如此说来,前辈能逃得性命,想必已是九死一生了。”
  谢天璧道:“若非他们行事太过周密,只怕我也不能活到此刻。”
  俞佩玉奇道:“此话怎讲?”
  谢天璧道:“他们若将我胡乱寻个地方杀死,我早已没命,但他们却生怕行事不密
,又怕毁不能灭迹……”
  他惨笑着接道:“要杀我这样的人,想来也非易事,还得寻个好地方,而杀人的地
方,普天之下,自然再好也莫过於杀人庄。”
  俞佩玉长叹道:“不错,在这杀人庄里,杀人当真如斩草一般。”
  他等着谢天璧再说下去,那知谢天璧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语,过了半晌,俞佩玉终
於忍不住又道:“瞧前辈负伤颇重,想必是那些恶贼定要前辈受尽折磨而死。”
  谢天璧叹道:“正是如此。”
  俞佩玉试探着道:“却不知前辈如何遇救?又如何来到这里?”
  谢天璧沉吟着道:“这自是机缘巧合,只是……此事还关系着第叁者的秘密,未得
那人同意,恕我不能告诉你。”
  他不等俞佩玉追间,一笑又道:“却不知你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俞佩玉黯然长叹道:“弟子已……已是个死人,被人埋葬在这里。”
  谢天璧动容道:“死人?你莫非有些……”
  话未说完,只听一人冷冷道:“他说的不错,他确已死过一次,只是此刻又复活了
。”
  灰蒙蒙的光线里,出现条人影,那飘飘的白袍,飘飘的黑发,那仙子般摄人的美丽
,妖魔般慑人的双瞳……在这幽暗的地方,黯淡的光影下,看来更宛如幽灵,令人一眼
瞧去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这仙子与幽灵的混合,正是姬灵风。
  谢天璧竟也似被这绝世的美丽与绝顶的冷漠所震摄,痴迷了半晌,方自展颜一笑,
道:“姑娘莫非在说笑,死了的人,怎能复活?”
  姬灵风悠悠道:“是我令他复活的。”
  她淡淡的语声中,竟似真有一种能操纵人类生死的魔力,她冰冷的双瞳里,竟似真
藏蕴着能主宰一切的秘密。
  谢天璧。俞佩玉面面相觑,竟说不出话来。
  只见姬灵风已走到那与地穴中蜡像一般模样的老人座前,盈盈拜了下去,拜了叁拜
,突然道:“这石墓中俱是姬家的祖先,你们必定在奇怪我为何独独参拜他一人是麽,
告诉你,这只因他曾救了我,正如我救了你们。”
  俞佩玉,谢天璧更不知该如何回笞。
  姬灵风已霍然站起,转身逼视着谢天璧,道:“你奄奄一息,眼见已将遭毒手,是
我使得他们以为你已死,再将他们引开,将你救来这里的,是麽?”
  谢天璧道:“姑娘大恩,在下永铭在心。”
  姬灵风冷笑道:“你堂堂一大剑派的掌门人,却被个无名的女子救了性命,心里总
觉得有些丢人,是以方才别人问你,你也不说,是麽!”
  谢天璧苦笑道:“姑娘错怪在下了,在下只是……”
  姬灵风冷冷截口道:“我气量素来狭窄,救了别人,就要他永远记得我的恩惠,否
则我一样可以再令他死,这一点你也莫要忘记。”
  第一部完,请续看第二部“咫尺天涯”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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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5 20:44:2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卷 咫尺天涯
第六章 生死之谜

  谢天璧听了姬灵风的话,不由张口结舌,怔在那里,姬灵风不再理他,却已转向俞
佩玉,道:“而你,你根本已死了,每个人都亲手摸过你的体,我却又令你复活,你口
中虽不言,心里却定然不信,人死之後,怎能复活?”
  俞佩玉默然半晌终於道:“在下并未怀疑,但此刻已想到,复活的秘密,必定是在
那杯酒上。”
  姬灵风冷冷一笑,道:“你看来虽迟钝,其实倒也不笨,不错,我给你喝的那杯酒
并非夫人的断肠酒,而是逃情酒。”
  俞佩玉笑道:“酒名逃情,倒也风雅得很。”
  姬灵风道:“这酒据说乃昔日一个绝代才人所制,他被叁个女子痴缠了半生,再也
无法消受,是以才苦心配制了这种酒,喝下去後,立刻呼吸停顿,四肢冰冷,与死人无
异,但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便可还生,他藉酒作死,逃脱了那叁个女子的痴缠,自在的
过了下半辈子,临死前还得意地题下了两句诗,“得酒名逃情,优游渡半生”,是以酒
名“逃情”,佳话传诵至今。”
  俞佩玉叹道:“想不到昔日名士的风流馀韵,今日竟救了我一命。”
  姬灵风冷冷道:“你莫忘了,救你的并非那逃情酒,而是我。”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之恩在下自然不敢忘记。”
  姬灵风目光逼视着他,突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救你?”
  俞佩玉怔了怔,呐呐道:“这……这……”
  这样的间话,原是谁也回答不出的。
  姬灵风道:“你若以为我是因为对你起了爱慕之心,而来救你,那你就错了,我绝
非那种痴情的女子,你也不必自我陶醉。”
  她随意猜忖别人的心事,也不管是对是错,也不容别人辩说,俞佩玉红着脸刚想说
话,她已接着道:“我救你正也和救谢天璧一样,要你记着我的恩惠。”
  俞佩玉自然也怔在那里,姬灵风接着又道:“你两人心里可是在想我恩图报,不是
个君子。”
  谢天璧道:“在下并无此意。”
  姬灵风冷笑道:“你虽无此意,我却有此意,我本不是个君子,本就是要市恩图报
,我救了你两人性命,且问你两人想如何报答我?”
  谢天璧转首去瞧俞佩玉,俞佩玉却也瞧着他,两人面面相觑,俱是张口结舌,不知
如何回答才好。
  姬灵风怒道:“你两人受我大恩,难道不想报答麽?”
  俞佩玉呐呐道:“救命之恩……”
  姬灵风道:“什麽,“大恩永生不忘”,什麽“结草衔环以报”……这些不着边际
的空话,我都不要听,你两人若想报恩就得说出具体的事实来。”
  她要人报恩,竟比放印子钱的逼债逼得还紧,这样的人倒也是天下少有,谢天璧怔
了半晌唯有苦笑道:“不知姑娘之意,要叫我等怎样?”
  姬灵风突然转身面对着那死人的体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麽?”
  俞佩玉道:“他……他岂非是姬葬花的父亲。”
  他不说“你的祖父”,而说“姬葬花的父亲”,只因他已瞧出这女子身世必有隐秘
,根本不承认是姬家的後人。
  姬灵风道:“不错,他便是姬苦情,我参拜他,既非因为他是姬葬花的父亲,也并
非完全因为他曾治愈我的重病,而是因为他的智慧,他曾预言,江湖中必将出现空前未
有的混乱,而我便是因为这乱世而生的……”
  她霍然回身,目中像是已燃烧起火焰,大声接道:“我既为这时代而生,这时代亦
必属於我,是以我要你们听命於我,助我成事,我救活了你们,我也要你们不惜为我而
死。”
  俞佩玉。谢天璧倒真未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少女竟有如此惊人的野心,又不觉都呆住
了。
  只见姬灵风向怀中取出个小小的木瓶,道:“这瓶中有两粒药,你们吃下去後,醒
来时便完全是一个新人,别人再也不会认得你们,我也要你们完全忘记过去,而为我效
命,只因你们的性命本是我赐的。”
  谢天璧突然变色,道:“在下等若是不肯答应呢?”
  姬灵风冷森森一笑道:“你莫忘了,我随时都可要你的命。”
  她往前走了两步,谢天璧、俞佩玉竟不觉齐地後退了两步。
  突然间,死屋外一人狂笑道:“良丫头,你自己都活不长了,还想要人家的命。”
  凄厉的笑声中,带着种令人悚栗的疯狂之意。
  俞佩玉也不知是惊是喜,失声道:“姬葬花。”
  这叁个字还未说完,姬灵风已直掠出去。
  俞佩玉随着奔出,只见那沉重的石门已关闭,姬灵风刚掠到门前,外面“喀”的一
声,已上了锁。
  姬葬花在门外狂笑道:“良丫头,你以为没有人敢到这里,是麽?你以为没有人会
瞧出你的秘密是麽?你一时大意,终於要了你的命了。”
  姬灵风冷漠的面容,已惶然失色,竟骇得呆在那里,只因她知道这石门外面落锁,
就谁也无法从里面走出去了。
  姬葬花得意笑道:“你本该知道,这死屋中是从来没有一个活人走出来的?你为何
还要进去?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我故意将开锁的秘密告诉你,正是等着你有一日
忍不住走进去,良丫头,你自以为聪明,还是上了老子的当了。”
  疯狂的笑声,渐去渐远,终於再也听不见。
  姬灵风木立在那里,眼泪突然流下面颊,她悲痛的也许并非性命,而是那一番雄心
壮志,已毁於刹那之间。
  俞佩玉、谢天璧也不觉骇得呆了。
  只见姬灵风失魂落魄地木立了许久,缓缓转身,走到那空着的石椅上坐了下来,目
光茫然四转,突然疯狂的笑道:“我死了总算也不寂寞,还有这许多人陪着我。”
  谢天璧骇然追入,道:“姑娘难道……难道真要等死了麽?”
  姬灵风道:“等着死亡慢慢来临,这滋味想必也有趣得很。”
  谢天璧道:“但……但姑娘为何不设法出去?”
  姬灵风嘶声笑道:“出去?被锁在这死屋中,你还想出去?”
  谢天璧道:“这……这屋子难道真的从无活人进来?”
  姬灵风道:“有的,有活人进来,却无活人出去。”
  俞佩玉突然插口道:“将这些死抬进来的人,难道也没有活着出去?”
  姬灵风冷森森一笑道:“没有人抬死进来。”
  谢天璧骇然道:“没有人抬死进来,这些死难道是自己走进来的?”
  姬灵风一字字道:“正是自己走进来的。”
  谢天璧瞧了端在四周的死一眼,那些死也似在冷冷的瞧着他,他全身都忍不住打起
了寒颤,颤声道:“姑……姑娘莫非是在说笑。”
  姬灵风道:“此时此刻,我还会和你说笑?”
  谢天璧满头冷汗道:“但……但世上那有自己会走的死?”
  姬灵风道:“只因这些死还未坐到这张椅子上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但坐到这张
椅子上後,就变成了死。”
  谢天璧寒毛直竖道:“为什麽……为什麽?”
  姬灵风诡秘的一笑道:“这就是姬家的秘密。”
  谢天璧道:“到了这时,姑娘难道还不肯说?”
  姬灵风目光茫然直视着前面,缓缓道:“姬家的人,血里都有一种疯狂的、自我毁
灭根性,说不定在什麽时候突然发作起来,那时他不但要毁灭别人,更要毁灭自己。”
  她语声顿了顿,一字字缓缓的接道:“自姬家的远祖开始,到姬苦情为止,没有一
个人不是自杀死的。”
  谢天璧道:“他们若是活着走进来,再坐在这石椅上自杀而死,身又怎会至今还未
腐烂?这些体显然都是以药物冶炼过的,人若死了,难道还会用药物,冶炼自己的体麽
?”说到後来,他牙齿打战,连自己都害怕起来。
  姬灵风道:“这只因他为他们自己想死的时候,便开始服食一种以数十种毒物混合
炼成的毒药,这数十种毒物互相克制,使药性发作得很慢,但却使他们的肌肉,逐渐僵
硬,等到他们直剩下两条腿可以走路了,他们便自己走进这死屋,坐在石椅上,等着死
神降临,等到全身完全僵硬。”
  她阴恻恻笑道:“他们竟都将这一段等死的时候,认为是平生最灵妙的时候,他们
眼瞧着自己的手足四肢逐渐僵硬,眼瞧着“死亡”慢慢在他们身上蔓延,便认为是平生
最高的享受,甚至比眼瞧着别人在他们面前痛苦而死还要偷快得多,这只因别人的死,
他们瞧得多了,唯有自己瞧着自己死,才能给他们一种新奇的刺激。”
  在这阴森恐怖的死屋里,她将这种奇诡之极,可怕之极,不可思议的事娓娓道来,
听的人怎能不为之毛骨悚然。
  俞佩玉失神地瞧着这些首,喃喃道:“疯子……难怪姬夫人要说他们活着是疯子,
死了也是疯鬼。”
  姬灵风道:“只因他们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已被那种奇异的毒药所渗透,是以他
们的体便永远也不会腐烂。”
  她瞧着谢天璧道:“你如今可明白了麽?他们走来时,虽仍活着,但已无异是死人
,那其实已不过是一具活着的体。”
  谢天璧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颤声道:“难怪这死屋从无活人出去,原来他们竟都是
自己埋葬自己的。”
  姬灵风冷冷道:“如今我们的情况,也正和他们一样,只有坐在这里,等着死亡来
临,如今我们等於自己葬了自己。”
  她瞧身旁姬苦情的身,悠悠接道:“我还记得他自己埋葬的那一天,我们全都在这
死屋外相送,他蹒跚地走了进来,突然回头瞧着我们笑道:“你们表面虽然悲哀,心里
却必定在笑我是傻子,其实你们连装都不必装的,我平生都未像现在这样偷快过。”
  谢天璧实在不想听下去,却又不得不听。
  姬灵风接道:“我们大家谁也不敢答话,他又嗤嗤的笑道:“你们以後总也会知道
,一个人死了,要比活着快乐得多。”那时他面目已僵硬,虽在笑着,但看去却全无半
分笑容,那模样委实说不出的可怕,我那时虽已有十来岁,竟也不觉被骇得放声大哭了
起来。”
  她竟以虐待别人为乐,别人越是难受,她越是高兴,别人越是不愿听,她越是要说
不去,而且说得活灵活现。
  谢天璧听着她的话,再瞧着面前死的脸,越想越是胆寒,竟也突然疯狂的大笑了起
他笑声越来越大,竟不能停止。
  俞佩玉骇然道:“前辈,谢前辈,你怎样了?”
  谢天璧笑声不停,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俞佩玉赶过去直摇他的身子,只见他笑得面
容扭曲,竟已无法停止。
  姬灵风瞧着他冷冷道:“这人已被骇疯了。”
  俞佩玉咬了咬牙,反手一掌掴在谢天璧脸上,谢天璧笑声才止,怔了怔,却又放声
大哭起来。
  姬灵风悠悠道:“疯了倒也好,至少不必再忍受等死的痛苦了……”
  俞佩玉霍然起身,面对着她,沉声道:“你虽然救了我一次,但我现在既已等死,
便等於将命还给你了,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你若再刺激他,莫怪我无礼。”
  姬灵风凝目瞧了他半晌,终於扭转头不再说话。
  俞佩玉伸手抹了抹汗,突觉屋子里竟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热,姬灵风也已觉出,
失声道:“火!那疯子竟在放火烤我们。”
  屋顶旁的小洞里,果然已有烟火传了进来。
  姬灵风道:“他竟怕我们死得不够快,其实我们既已必死,倒不如早些死的好。”
  俞佩玉叹道:“他为何不想个更痛快些的法子?”
  姬灵风冷笑道:“这你还不明白麽?光用别的法子,就难免损及这些体,死人他们
从来不愿伤害的,而死人也正是不怕火烤的。”
  这时,谢天璧哭笑都已停止,眼睛发怔地瞧着前面,前面正是姬苦情的身,他不住
喃喃道:“奇怪……奇怪……”
  他一连说了十几个“奇怪”,也没有人理他。
  姬灵风端坐不动,目光痴痴迷迷,面上似笑非笑,她毕竟也姓姬,竟似真的已在等
死,竟似也在享受着死亡来临的滋味。
  俞佩玉却坐不住了,他还存着万一的希望,希望能逃出去,但这“死屋”实在是座
坟墓。
  世上那有人能从坟墓中走出去。
  突见谢天璧抬起头来,指着面前姬苦情的身,咯咯笑道:“你们来瞧,这奇怪不奇
怪,死人竟也在流汗了……死人竟也在流汗了。”疯狂的笑声响澈石屋,空洞的石屋也
传来回声。
  “死人在流汗了!死人在流汗了……”
  俞佩玉暗暗叹息,这天南最大剑派的掌门人,临死前竟真的变成了疯子——死人,
又怎会流汗?
  他嗅息着走了过去,忍不住也瞧了瞧姬苦情的脸。
  只见那张冷漠、阴森、诡秘、可怜的死人脸上,竟真的赫然沁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
小的汗珠。
  这死人竟真的流汗了。
                  口口口
  俞佩玉这半个月来,已不知遇见了多少奇诡可怕的事,但却再也没有一件事比死人
流汗,更奇怪更可怕的了。
  他眼睁睁瞧着一粒粒汗珠自这死人的脸上流下,只觉手足俱已麻痹,实在也快被吓
疯。
  姬灵风目光转过,骇然狂呼颤声道:“他……他竟真的在流汗……竟真的在流汗。

  谢天璧咯咯笑道:“莫非这死人也在害怕了?”
  但死人又怎会害怕?死人又怎会流汗?世上有谁能相信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世上又
有谁能解释这秘密?
  石室中越来越热,那死人的脸上汗也越来越多。
  俞佩玉突然跳了起来,大呼道:“蜡像……这死人也是个蜡像。”
  姬灵风道:“我明明亲眼看见他走进来的,又怎会是蜡像?”
  俞佩玉扑过去,伸手在那“死人”头上一扭,这“死人”的头立刻就塌了下去,竟
果然是具蜡像。
  在这阴森森的光芒中,这许多真的死间,在这充满了种种可怕传说的“死屋”里,
自然谁也不会瞧出,死人中竟有一个蜡像。
  俞佩玉抹了抹汗,人似已虚脱。
  姬灵风却更是大骇,狂吼道:“这不是蜡像,绝不是蜡像,我亲眼瞧见姬苦情走进
来的。”
  这若是蜡像,姬苦情的人又到那里去了?
  俞佩玉苦笑道:“他进来後,也许又走了。”
  姬灵风道:“他也许并未真的服下那毒药,他也许是在装死,但他一走进来後,门
便在外面锁起,他根本走不出去?”
  她颤声接道:“他既走不出去,便必死在这里,他既然死在这里,又怎会变作蜡像
的?”
  俞佩玉目中突然闪出了光,大声道:“这死屋中必定另有出路,姬苦情就是从那条
路走出去的,他既能走出去,咱们必定也能走出去。”
  一念至此,他精神大振,也不管四面石壁都已被烧得发烫,当下立刻四下查探了起
来。
  出身“先天无极”门下的人,对消息机关之学都不陌生,但俞佩玉直将这两间石室
都找遍,还是找不着那秘密的出口。
  这时他身上衣服湿了又乾,眼睛已被烤得发红,嘴唇也已被烤得裂开,喘息着站在
那里不住喃喃问道:“那出路会在那里?……姬苦情为了装死骗人,自然早已准备好出
路,我若是他,会将出口留在那里?”
  姬灵风道:“据我所知,这“死屋”中绝不会另有出路的。”
  俞佩玉道:“一定有的,否则姬苦情又怎会走得出去?”
  姬灵风默然半晌,道:“这难道不可能是外面有人开门放他走的麽?”
  俞佩玉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全身肌肉一阵颤动,终於整个人都怔在那里,再
也动不得了。
  不错,这自然可能是别人开门将姬苦情放走的。
  姬苦情这样人,虽然不可能将这种秘密让另一人知道,但以此刻的事实而论,却唯
有这一个解释合理。
  何况,姬苦情令那人开了门後,也可能立刻将那人杀死,这样他的秘密岂非也一样
不会漏了麽。
  想到这里,俞佩玉终於已完全绝望。
  突听谢天璧又道:“你们瞧,奇怪不奇怪,这死人已不见了,完全不见了!”
  俞佩玉忍不住饼去瞧了瞧,只见那蜡像已完全融化,但融在地上的蜡,却并不多。
  那些熔化了的蜡又到何处去了?
  俞佩玉心念又一闪,一步去到那石椅旁,仔细瞧了瞧,大喜道:“我并没有猜错,
这死屋的确是另有出路的,那出口就藏在蜡像的下面,就在这张石椅上。”
                  口口口
  原来石椅上有个小洞,熔化的蜡,便自这小洞中流了出去,但这洞小得最多只能插
入两手指,人又怎能钻出去。
  姬灵风冷笑道:“我瞧你还是安心等死吧,这石椅下若是出口,姬苦情走了後,这
蜡像又怎会坐到石椅上,难道蜡像自己会坐上去麽?”
  俞佩玉目光闪动道:“姬苦情正是利用此点,教人纵然发现蜡像的秘密,却再也想
不到那出路会在蜡像下。”
  姬灵风道:“无论如何,若没有人搬它,这蜡像是绝不会自己坐上椅子的,这件事
你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
  俞佩玉道:“这小洞却可解释。”
  姬灵风道:“小洞?”
  俞佩玉道:“姬苦情铸这蜡像时,便将一条绳子凝固在蜡像的屁股下,然後他再将
这绳子穿入这小洞,他走下地道,盖起石板後,便在下面拉动绳子,这蜡像也就被他拉
到石椅上坐下来了。”
  姬灵风失声道:“呀,不错,这法子果然巧妙。”
  俞佩玉叹道:“姬苦情思虑之周密,计划之巧妙,委实是人们难及,只是他千算万
算,却终是算不出这“死屋”竟会被火烤,这蜡像竟会熔化,他自然更做梦也不会想到
,这无足轻重的一个小洞,竟会漏了他整个秘密。”
  姬灵风默然半晌,长叹道:“你的确比想像中聪明得多,聪明得太多了。”
                  口口口
  蜡人坐下的石板,果然是可以移动的,石板移开下面果然有条黝黑的地道,俞佩玉
长长吐了口气,道:“这死屋中终是有活人走出去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姬灵风这时也不说话了,随着走了下去。
  俞佩玉扶着谢天璧,试探着一步步往前走,地道长而曲折,自然也暗得伸手不见五
指。
  他们终於逃了出去,但又有谁敢说这地道的出口是安全之地?这地道说不定又是通
往姬夫人的卧室中去的。
  俞佩玉刚想到这里,前面竟已有灯光传来,灯光虽然微弱,但在如此黑暗中,却显
得分外强烈。
  有灯光的地方必定有人!
  俞佩玉放开谢天璧展动身形,扑了过去,无论是谁在那里,他都准备以迅雷不及掩
耳的一击将之击倒。
  谁知有灯光的地方竟没有人,只有一盏孤灯,放在地上,微弱的火光荧荧跳动,似
乎已将熄灭了。
  俞佩玉赫然发现这盏灯,竟是方才自己带来的。
  他方才被姬夫人拖进去时,便将这盏灯留在地上,忘记吹熄,而这里也正是通向姬
夫人卧室的入口。
  原来姬夫人的卧室,蒲团上的纸阁,以及那神秘的死屋,这几处地方竟都有地道相
连的。
  俞佩玉经历了无数凶险,出生入死,兜了个大圈子,竟又兜回原来的地方,他也不
知是该哭了还是该笑。
  姬灵风走过去,瞧了瞧,也怔住了。
  只听俞佩玉喃喃道:“依我看来这地道除了姬夫人的卧室,以及那纸阁和死屋之外
,必定还有第四个出口的。”
  姬灵风道:“你说……这里还另有出口?为什麽?”
  俞佩玉道:“只因姬苦情和那“俞某人”,想来绝不是自姬夫人卧室中出去的,更
不会自那纸阁与死屋中走出,所以我说这里必有第四个出口?”
  姬灵风喜道:“你想那第四个出口会在那里?”
  俞佩玉拿起了铜灯,缓缓向前走着,这条路,又是走到那纸阁下去的,他走着走着
突然回头问道:“你可知道那俞某人是何时到杀人庄来的?”
  姬灵风道:“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正月初叁,刚过完年,也正是姬苦情开始服
毒的第叁天,他选在大年初一开始服毒,正是要在别人的欢乐里加些悲苦。”
  俞佩玉道:“他初一开始服毒,却不知在那一天走入死屋?”
  姬灵风道:“那天是元宵,从初一到元宵这半个月里,杀人庄里大多数人都在为他
的後事忙碌着,所以才会将那姓俞的忽略了。”
  这时他们又已走到那纸阁下的小房边,那锦囊玉佩仍在床上,姬苦情的蜡像也仍在
那里瞧着他们冷笑。
  谢天璧突又咯咯笑了起来,道:“难怪那死人不见了,原来他竟溜到这里来了……

  俞佩玉拾起了那玉佩,沉吟了半晌,缓缓道:“那姓俞的并未溜走,姬夫人错怪他
了。”
  姬灵风奇道:“这话从何讲起?”
  俞佩玉道:“我瞧见这玉佩时,心里已觉奇怪,那姓俞的对这锦囊纵不珍惜,却也
不该将这玉佩遗落在这里。”
  姬灵风道:“不错,这玉佩看来的确似乎是他家传的宝物,但他也许去得匆忙,是
以才会将玉佩遗落了下来。”
  俞佩玉道:“那时并没有人知道这地道的秘密,他若发现了第四个出口,大可从容
溜走,又怎会走得匆忙,除非……”
  姬灵风道:“除非怎样?”
  俞佩玉道:“除非他并非自己溜走,而是被别人逼走的。”
  姬灵风怔了怔,失声道:“你……你莫非是说姬苦情发现了他?”
  俞佩玉道:“想来必是如此,姬苦情自死屋遁入这地道後,发觉这地道中竟然有人
,他自然不能容第二个人知道他诈死的秘密。”
  姬灵风动容道:“如此说来,那姓俞的非但是被他逼走的,而且还可能已被他杀死
灭口了。”
  俞佩玉道:“姬苦情必已杀之无疑。”
  姬灵风默然半晌,悠悠道:“她若知道他已死去,也许就不会那麽伤心,那麽痛苦
了俞佩玉道:“她若知道她的情人已死,岂非更要伤心痛苦?”
  姬灵风凄然一笑,道:“你可知道一个女子最大的痛苦是什麽?”
  她不等俞佩玉回答,接着道:“那就是被自己心爱的人遗弃,这种痛苦非但强烈,
而且永难忘记,至於他若死了,她心里纵然难受,却也要比这种痛苦淡得多,也短暂得
多,是以有些女子不惜将自己心爱的人杀死,为的就是怕他移情别恋,她宁可让他死也
不能瞧他落在第二个女子手里。”
  俞佩玉道:“如此说来,她若知道自己心爱的人已死,反而会开心麽?”
  姬灵风道:“开心得多了。”
  俞佩玉苦笑道:“女人的心事,男人当真是永远无法了解的。”
  姬灵风冷冷道:“男人本就不该想来了解女子的心事,女人生来就并非被人了解的
,而是被人尊敬被人爱的。”
  俞佩玉再不答话,手举铜灯,四下搜索起来。
  他算定那第四条出路,必定就在这张床附近,但他却再也找不出来,这时灯油已尽
,灯光终於熄灭了。
  俞佩玉长叹一声,喃喃道:“看来这地道中就算真的有第四条出路,但在如此黑暗
中,找也是休想能找得到的了。”
  姬灵风突然道:“其实,你用不着找到那第四条路,也一样可以出去的。”
  俞佩玉道:“你有法子?”
  姬灵风道:“只要你能在姬夫人面前证实那姓俞的已死了,她便对你不再怀恨,说
不定就会将你放出去的。”
  俞佩玉还未答话,突听黑暗中一人道:“不行,这法子行不通。”
  姬灵风道:“为何行不通?”
  那人道:“俞佩玉既已死了,又怎能再活着出去。”
  姬灵风这时才听出这话声既非俞佩玉,也非谢天璧的刹那之间,不禁满头冷汗,失
声道:“你又是谁?”
  那人咯咯笑道:“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麽?”
  “嚓”的一声,黑暗中亮起了火光,火光照亮了一张苍老、憔悴,刻满了风霜劳苦
痕迹的脸。
  俞佩玉。姬灵风不觉同时出声道:“高老头,是你!你怎会到这里来的?”
  高老头那苍老憔悴的脸,在这神秘的地道里闪动的灯光下,竟也变得诡秘起来。
  他瞧着姬灵风诡秘的一笑,道:“不错,只会砍柴挑水的高老头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但你只知道我是高老头,还知道我是谁麽?”
  姬灵风只觉他目光中突然有一种前所未见的锋芒,竟不由自主被他逼得後退了一步
,颤声道:“你究竟是谁?”
  高老头缓缓自她面前走过,将手里的灯放在床头的小瘪上,然後突然转身,目光灼
灼的瞧着她,缓缓道:“我就是使姬苦情寝不安枕,食不知味的人,我就是使姬苦情觉
得已再也活不下去的人……”
  俞佩玉失声道:“姬苦情被逼得只有装作在那纸阁中苦行忏悔,被逼得只有诈死,
莫非就是为了怕你?”
  高老头咯咯笑道:“你想不到吧,姬苦情平生最畏惧的,竟是我这麽个糟老头子。

  姬灵风吃惊道:“他难道早已知道你是谁了?”
  高老头冷笑道:“他自然早已知道了,但是他却不敢揭破,只有装傻,只因他也知
道我早已发现了他的秘密。”
  姬灵风道:“什麽秘密?”
  高老头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中突然发生了许多件震惊天下的无头案,有大宗珍
宝神秘地被劫,许多名人神秘地被杀,做案的人武功高绝,手脚乾净,当时武林中虽然
动员了数十高手,却也侦察不出他的下落,只因谁也想不到这做案的人,竟是终年足不
出户,在那纸阁中忏情悔罪的姬苦情。”
  俞佩玉动容道:“我早已想到他那样做法,必定是有阴谋的了。”
  姬灵风大声道:“你说他是杀人的强盗,我绝不相信。”
  高老头叹道:“非但你不信,当时我若说出,普天之下,只怕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的
,我为了揭破这秘密,只有投身到杀人庄来。”
  姬灵风大声接口道:“你说他那时便已知道了你是谁,那麽他为何还容你在“杀人
庄”里留下来?他为何不杀了你?”
  高老头道:“他若不容我留下来,岂非更显得自己心虚,他若杀了我,岂非更证实
了自己的罪行?他思虑周密,从来不肯行险侥幸,自然不会做这种冒险的事,所以他明
知我是来监视他的,也只有装糊涂了。”
  他一笑接道:“若非如此,“杀人庄”里又怎会随便就收留下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头
子。”
  俞佩玉道:“你算定他明知你是来监视他的,反而被逼得不得不收留你,这一着虽
然妙极,但他既已知道你的身份,岂非时刻都要提防着你,又怎会在你面前露秘密?”
  高老头叹道:“他一眼便可瞧破别人的身份,像他那样的人,还有谁能揭破他的秘
密,我到了这里後,已知道那些无头之案是永远无法破的了。”
  姬灵风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高老头道:“我留在这里,虽不能揭破他的秘密,但总可监视着他,使他再也不敢
出去做案,自从我到了这里之後,江湖中的无头罪案,果然绝迹了。”
  俞佩玉叹道:“前辈为了阻止罪行发生,牺牲自己的声名地位,投身为奴,当真是
大仁大义,人所难及。”
  高老头面上也不禁起了黯然之色,这十馀年来的艰辛岁月,想来并不是容易度过的
,但是黯然之色一闪即过,他瞬即大笑道:“我虽然牺牲了自己的享受,来过这种辛苦
日子,却也逼得他弄假成真,不能不在那纸阁受苦,我纵然牺牲也是值得的了。”
  俞佩玉道:“他既不能杀你,又不能逃走,所以到後来只有装死……”
  高老头道:“他野心勃勃,自不甘如此寂寞终老,想来想去,竟被他想出“装死”
这法子,我虽然明知他绝不会甘心永远在那纸阁中受罪的,却也未想到他竟能想出“装
死”这法子来瞒过我。”
  姬灵风道:“他既已瞒过了你,你为何还不走?”
  高老头道:“他当时虽瞒过了我,但後来我越想越觉此中必有蹊跷,那姬苦情绝不
是轻易就能被人逼得死的人……何况……”
  他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微笑,缓缓接道:“我自幼飘零,从未在一个地方耽过半年
以上,在这里,却已不知不觉耽了许多年,这种简的生活,我非但已过惯,而且已觉得
舒服得很,我自己没有儿女,眼瞧着你们一天天长大,不觉也甚是欢喜,所以……”
  姬灵风冷笑道:“我们可用不着你来欢喜,你走不走,和我全没有半点关系,你也
用不着推在我身上,现在你留下来的目的既已达到了,从此我已不再认识你。”
  高老头默然半晌,长叹道:“不错,我留下来的目的已达到了,我终於已证实姬苦
情还没有死,从此,我又该四处流浪,去追寻他的下落,我若不找着他,亲眼瞧见他死
在我的面前,是永远也不会甘心的。”
  姬灵风冷冷道:“他既已走了,只怕你是永远休想找着他的。”
  高老头道:“不错,他若从此隐姓埋名,我也许永远找不着他,但只要他再做出一
件罪案,我就有法子追出他的下落,而他这种人是绝不会永远甘於寂寞的。”
  他目中又射出了那逼人的锋芒,这伏枥已久的老骥,突然又变成了翱翔万里,择人
而攫的鸷鹰。
  姬灵风终於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高老头微微一笑道:“你既已从此不再认识我,又何必问我是谁呢?”
  姬灵风扭转头去,不再瞧他。
  其实她不用问也早已知道,能令姬苦情畏惧的人,又怎会没有辉煌的过去,惊人的
来历。
                  口口口
  这老人究竟是何来历?姬苦情到那里去了?这些事俞佩玉全未留心,他心里想着的
只有一件事。
  他目光四顾,终於问道:“前辈不知是从那条路走进来的?”
  高老头微笑道:“我听说你已死了,忍不住悄悄溜进姬夫人的屋里去瞧个究竟,却
在无意中发现了那衣柜中竟有条秘道,那衣柜多年来一直紧闭着,不知今日怎会打开了
。”
  原来自从俞佩玉走出去後,姬夫人一直忘了将衣柜关起。
  俞佩玉眼睛一亮,道:“那屋里此刻没有人麽?”
  高老头道:“你想从那里出去?”
  俞佩玉道:“他们既已认为我死了,必定不会再加监视,我正可乘机溜出去。”
  高老头突然厉声道:“你既已死了,怎能活着走出去?”
  俞佩玉怔了怔,道:“前辈的意思是……”
  高老头目光闪动,道:“我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懂?”
  他眼角有意无意间向姬苦情那蜡像瞟了一眼。
  俞佩玉恍然道:“不错,姬苦情既能以装死瞒过别人的耳目?我为何不能?世上还
有什麽人能比“死人”更容易躲避别人的追踪,侦查别人的秘密。”
  高老头微笑道:“你终於懂了,你无论与人有什麽冤仇,一死之後,别人必定不再
追究,你若想侦查别人的秘密,一死之後,那人更不会再提防着你。”
  俞佩玉叹道:“难怪姬苦情走入那死屋之前,要说:一个人死了,比活着快乐得多
,原来他这句话里,竟别有深意,只可惜那时没有人听得憧而已。”
  姬灵风冷冷道:“只可惜别人都认得你是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苦笑道:“不错,我虽可装死,但容貌却是瞒不过别人的。”
  高老头也不答话,却悠悠道:“上天造人,虽然贤愚不等,却永远不会造出一个完
美的人,姑且不论人的内心,单以外貌而论,纵是人所公认的美男子,他的面容也还是
免不了有些瑕疵的,从古到今无论男女,绝没有一张脸是十全十美的。”
  他目光凝注着俞佩玉,缓缓接道:“譬如说你,你也可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了,但眉
毛未免稍浓,眼睛未免略小,鼻梁还未能通天,嘴的角也不算太好。”
  俞佩玉也不如他怎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只有苦笑着呐呐道:“晚辈怎能算得上是
美男子。”
  高老头道:“人之内在若有缺陷,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但外貌上的缺陷,却是可以
弥补的,我久已有心想创造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只是要想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却也非易
事,你总不能将一个缺嘴歪鼻的人,造成绝世的美男子。”
  他灼灼的目光,又移向俞佩玉脸上,缓缓接道:“你谈吐风度,都已可算得上是合
於十全十美了,面貌的瑕疵,也不难补救?我寻找多年,终於找着了你。”
  俞佩玉大骇道:“前辈难道想将我改造成……成美男子麽?”
  高老头微笑道:“做一个美男子,已有许多好处,能做一个绝世之美男子,好处更
多了,譬如,世间的女子至少已不忍再伤害他,他……”
  俞佩玉大声道:“无论如何,晚辈对此刻的容貌,已很满意。”
  高老头也不理他,微笑着接道:“别的好处我暂且不去说他,那最大的好处就是,
从此之後再也没有人认得你是俞佩玉了。”
  俞佩玉愕了愕,呐呐道:“但……但如此容貌岂非更引人注意?”
  高老头道:“别人震慑於你的容貌,对你其他的事,反而不会留意,这样你言谈举
止中纵有破绽露出,也没什麽关系。”
  俞佩玉默然半晌,长叹道:“既是如此,晚辈只有从命。”俞佩玉抬起头,只见谢
天璧仍在痴痴的瞧着那蜡像,姬灵风面对石壁,对这一切事似乎都不闻不间。
  他叹息一声,终於不再言语。
  黝黯的地道,突然光亮了起来。
  高老头已出去了一趟,取必了食物和水,以及许多根蜡烛,两面铜镜,烛光映在铜
镜上,光亮倍增。
  俞佩玉躺在床上,高老头将一方浸湿了的麻布,盖起了他的脸,他只觉一股药味扑
鼻,知觉立刻麻木。
  晕迷中,只听高老头缓缓道:“你好生睡吧,等你醒来时,便已是空前绝後,独一
无二,第一个十全十美的美男子了。”
                  口口口
  俞佩玉也不知沉睡了多久,醒来时,脸上潮湿缠着麻布,七天後方自解开,高老头
凝注着他的脸,就像是一个画家在瞧着自己的精心杰作似的,目光中充满了骄傲与得意
,喃喃道:“这张脸……又有谁还能自这张脸上找出丝毫瑕疵?自然单只这张脸也是不
够好,自然,还有别的,而你……”
  他用力拍了拍俞佩玉的肩头,笑道:“你恰巧自童年的家教中学会了温文与儒雅,
又自屡次出生入死的险难中学会了从容与镇定,若非已经历过许多次死亡威胁,已能将
生死置之度外,是再也不会有你这种脱的……”
  姬灵风突然冷冷道:“不错,这一切加在一起,的确已足以令世上任何一个少女着
迷,我能有这样的属下,何愁大业不成。”
  高老头怔了怔,道:“谁是你的属下?”
  姬灵风悠然道:“俞佩玉,自然还有你。”
  高老头瞧着她,就像是瞧着什麽怪物似的,瞧得呆住了。
  姬灵风冷冷接道:“你们若不肯听命於我,我立刻就可以揭穿你们的秘密,叫你的
心血完全白费,叫俞佩玉死。”
  高老头长长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你快出去对人说吧。”
  这一次姬灵风却不禁怔了怔,道:“你……你要我去向别人揭穿你的秘密?”
  高老头瞧着她,微微笑道:“你不会去说的,是麽?你外表虽然凶恶,其实心地就
比你自己想像中还要善良,我从小瞧你长大,怎会不了解你。”
  姬灵风呆了半晌,突然往外冲出去,但还未行出几步,竟又扑倒在石壁上,放声痛
哭了起来。
  高老头轻抚着她的肩头,叹道:“好孩子,你未免将一切事都看得太简单,要知道
你纵想做恶人,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候做恶人甚至比做好人是要困难得多。”
  俞佩玉站了起来,只觉脸上痒痒的,他刚想伸手去摸,但高老头已一把拉住了他的
手,沉声道:“叁日之内,还摸不得,最好也莫要沾水。”
  俞佩玉道:“难道我还要在这里等叁天?”
  高老头笑道:“你若已等不及了,就出去吧,只要小心些也就是了……其实就连我
也等不及想要别人来瞧瞧你,让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这绝世之美男子,终於诞生了。

  旋开了那蒲团,天光照上了俞佩玉的脸。
  高老头又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你还不出去?”
  俞佩玉道:“我……我就这样出去麽?”
  高老头笑道:“你为什麽不这样出去?要知道,从此以後,你已不必再怕见任何人
,从此以後已没有人认得出你。”
  俞佩玉瞧了谢天璧一眼,只见谢天璧不住的喃喃道:“死人流汗了……死人不见了
……”
  俞佩玉只觉心里一阵惨然,拉起谢天璧的手,叹道:“前辈你……”
  姬灵风突然扭回头,道:“你不必管他,既然是我将他逼疯的,我自会照管他,在
这“杀人庄”里没有人会过问我的秘密,也没有人会找到他的。”
  俞佩玉道:“姑娘自己难道还要在这“杀人庄”里耽下去?”
  姬灵风冷道:“我为何不能耽下去?”
  俞佩玉道:“但那姬葬花……”
  姬灵风冷笑道:“他若知道我未死,一见我的面,只怕就要远远逃走,就算借给他
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来找我麻烦的了,自然更不敢来问我是如何逃出来的。”
  她哭声顿住,顷刻间便已恢复往昔的骄傲,目光也已恢复鸷鹰般锐利,冷冷的瞧着
俞佩玉道:“你为何还不快走?难道要等我改变主意。”
  高老头微笑道:“看来你还是快走的好,女人的主意,的确是很容易改变的。”
                  口口口
  俞佩玉走出了那纸阁,阳光,照在他雪白的衣服上这衣服自然也是高老头为他准备
的。
  他穿着新的衣服,以新的姿态,重又回到了杀人庄,这世界似乎也正以新的面目在
迎接着他。
  初升的阳光普照下,就连这阴森恐怖的“杀人庄”,都充满了花香鸟语再也闻不出
半分血腥气。
  俞佩玉走到小溪旁,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只见溪水中一个风神如玉的美少年也正在
瞧着他,这少年看来彷佛是俞佩玉,又彷佛不是俞佩玉,这少年的眉目虽似俞佩玉的,
但却又不知比俞佩玉的好看多少。
  若说俞佩玉的眉目乃是粗胚,这少年的便已经精制,这少年若是幅名家图画,俞佩
玉便是俗手临摹的赝品。
  俞佩玉也不觉瞧得痴了,喃喃道:“这难道就是我麽……俞佩玉呀,你要记得,这
面目不过是你暂时借来用用的,你切莫忘了自己。”
  突听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俞佩玉馀悸犹在,仍不自觉地闪身掠到假山後,只见几个人谈谈说说,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笑道:“江湖传言,将这“杀人庄”说得那般神秘,简直好像是魔宫地狱似的
,今日看来倒也普通得很。”
  另一人道:“你不想来杀人,也不会被杀,只不过是来吊丧的,“杀人庄”在你眼
中看来,自然普通得很。”
  第叁人笑道:“其实我来吊丧是假,想来见识见识这“杀人庄”倒是真的,若不乘
这机会来,我走进“杀人庄”,还想活着走出去麽?”
  几个人谈笑而过,俞佩玉心念一动,也跟了过去。
  还未走到正厅前,便已瞧见前面挤着一大群人,俞佩玉被挤在人丛里,简直什麽也
瞧不见。
  只听一人道:“他死的虽不光荣,但丧事倒风光得很。”
  另一人道:“这还不是瞧他爹爹的面子。”
  俞佩玉忍不住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含笑道:“各位吊祭的,却不知是那一路的英雄
?”
  那人皱着眉回过头来,满脸不耐烦的神色,但瞧了俞佩玉一眼後,面上竟立刻露出
了笑容,道:“兄台原来还不知道,咱们此刻吊祭的,正是当今武林盟主之子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苦笑道:“原来是他。”
  那人一挑大拇指,赞道:“俞放鹤究竟不愧为武林盟主,他儿子死了,他非但毫不
追究,还说:“这不肖子若是活着,我也要为世人除害,但他既已死了,我念在父子之
情,少不得要来吊祭於他”,他如此仁义,江湖中谁不相敬,是以那俞佩玉活着时虽不
光荣,死後倒风光得很。”
  另一人笑道:“兄台瞧来眼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
  俞佩玉淡淡笑了笑,道:“在下俞佩玉。”
  那人当真吓了一跳,但瞬即失笑道:“江湖中同名同姓的人,可倒真有不少,只是
瞧兄台的人品风采,又比那俞佩玉高明多了。”
  俞佩玉微笑道:“只怕也未必高明多少。”
  说话间,人丛突然两边分开,一个风尘绝代的美妇人,在无数双眼睛的凝注下,神
态自若地走了过来。
  俞佩玉认得她正是那名震天下的海棠夫人。
  只见她手挽着一个少女,身穿黑衣面蒙乌纱,虽然瞧不出她的神色,却可听到一阵
阵轻微啜泣声,自乌纱中传了出来。
  俞佩玉瞧不着她的面目,已知道她是谁了,他心头一紧,全身都似已麻木,竟不觉
瞧得痴了。
  海棠夫人若有意,若无意,含笑瞟了他一眼,那少女却始终低垂着头,独自啜泣,
谁也不瞧。
  海棠夫人这眼波一瞬间虽有风情万种,俞佩玉却也茫然不觉,他眼中除了这少女外
,也再也瞧不见别的。
  只听群雄窃窃私语。
  有人道:“这位姑娘据说就是俞佩玉未过门的妻子,她方才在他灵前,不但哭晕了
叁次,而且还将一头有丝,生生剪了下来。”
  俞佩玉只觉心头一阵刺痛,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告诉她自己还没有死,叫她莫要
伤但是,这时海棠夫人与林黛羽已走过去了,俞佩玉终於也将那满心伤痛,咬牙忍住,
只听又有人叹息道:“俞佩玉有这样的父亲,又有这标致的妻子,若是好自为之,谁不
羡慕?只可惜他自己偏偏不争气……”
  纷纷议论间,突听一人大声道:“俞佩玉是我的朋友,他生前是好是歹,不去管他
,但他死後若有人谈论他的是非,被我听到,却放不过他。”
  喝声中,一人大步走了过来,满面俱是悲愤之色,分开人丛,昂然而去,是那义气
当先的好汉红莲花。
  俞佩玉眼瞧着自己的未婚妻子和生死至交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竟不敢相认这岂非是
世上最令人断肠的时刻,他纵然勉强忍住,也不觉已热泪盈眶。
  幸好这时谁也不会去留意他神色的变化,只因当今天下最受人注意的人物天下武林
盟主俞放鹤已走了过来。
  他虽然也是满脸伤痛之色,跟在他身後的一群人,步履也俱都十分沉重,只差没有
流下泪来。
  俞佩玉瞧见此人,但觉心胸俱裂,但此时此刻,他心中无论是悲伤是愤怒,也全都
得忍住。
  人丛渐渐散了,每个人走过时,都忍不住要多瞧他两眼,似乎都在惊异着世上怎会
有这样的美少年。
  俞佩玉茫然木立了许久,突然瞧见了姬葬花的脸,也正在瞧他嘻嘻的笑,这张脸看
来虽是那麽天真而无辜,但此刻俞佩玉却只觉比毒蛇还要可怖,他正想远远走开,谁知
姬葬花竟向他走了过来。
  俞佩玉心头不觉一寒:“难道他已认出了我?”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既不能转身狂奔,只有站在那里等着。
  姬葬花竟笔直走到他面前,抱拳笑道:“这位兄台好出众的品貌,在下好生倾慕,
不知兄台可否能让在下稍尽地主之谊,到庄里略用两杯水酒。”
  他言语诚恳,笑容温柔,看来正是盛意拳拳,令人难却,若是换了别人,必定坦然
无疑,随他去了。
  但在俞佩玉眼中,这温柔的容貌,正无异魔鬼的面具,他话说得越动听,居心越不
可测。
  俞佩玉只觉背脊发冷,强笑道:“庄主盛情,在下却不敢打扰。”
  姬葬花笑道:“兄台若不答应,便是瞧不起在下了。”
  他竟拉起俞佩玉的手,往庄院里拖。
  这只手冰冷而潮湿,就像是毒蛇的红舌,俞佩玉又是恶心,又是惊恐,正不知该如
何摆脱他。
  突听一个少女的语声娇笑道:“这位客人我家夫人已先约好了,庄主就放过他吧。

  一只白玉般的小手伸了过来,有意无意间往姬葬花脉门上轻轻一划。
  姬葬花竟不能不立刻松手,只见一个身穿着水红轻衫的少女,正歪着头在瞧他,一
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顽皮之色。
  姬葬花咯咯笑道:“小泵娘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我是谁麽?”
  那翠衫少女嘻嘻笑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吗?”
  姬葬花道:“我正要问她是谁?”
  那少女眨了眨眼睛,悄悄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讦害怕,她就是海棠夫人。”
  姬葬花怔了怔,突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俞佩玉瞧着他远去,刚松了口气。
  又听那少女笑道:“你瞧着他,难道还舍不得他走,要跟他去不成?”
  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瞬也不瞬的瞧着俞佩玉,俞佩玉倒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起来。
  那少女又道:“你可知道他请你去,是为了什麽?”
  俞佩玉微笑道:“倒还不知。”
  那少女吃吃笑道:“他请你去,只因他从未杀过你那麽好看的人,所以想杀一个试
试看是何滋味,以我想来,杀你这样的美男子,的确是要比杀那些丑八怪够刺激得多。

  俞佩玉笑道:“你也想试试麽?”
  那少女大眼睛一转,娇笑道:“我虽然也想试试,却又怎忍不得了手?”
  她眼波流动,哈哈的笑着,突然塞了张纸在俞佩玉手里,娇笑着转身奔去,奔出数
步,又转过头来道:“傻小子,还站在那里发什麽呆,快打开纸来瞧瞧呀,艳福已经从
天上掉下来了,你还不知道?”
  俞佩玉怔了半晌,但闻手掌中已飘来一阵阵醉人的香气,正和海棠夫人身上所带的
香气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展开了信笺,只见上面写着:“今夜叁更时杀人庄外,花神祠前,有绝代
之名花与百年之佳酿相待於月下,你来不来?”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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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5 20:45:3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六章 生死之谜

  谢天璧听了姬灵风的话,不由张口结舌,怔在那里,姬灵风不再理他,却已转向俞
佩玉,道:“而你,你根本已死了,每个人都亲手摸过你的体,我却又令你复活,你口
中虽不言,心里却定然不信,人死之後,怎能复活?”
  俞佩玉默然半晌终於道:“在下并未怀疑,但此刻已想到,复活的秘密,必定是在
那杯酒上。”
  姬灵风冷冷一笑,道:“你看来虽迟钝,其实倒也不笨,不错,我给你喝的那杯酒
并非夫人的断肠酒,而是逃情酒。”
  俞佩玉笑道:“酒名逃情,倒也风雅得很。”
  姬灵风道:“这酒据说乃昔日一个绝代才人所制,他被叁个女子痴缠了半生,再也
无法消受,是以才苦心配制了这种酒,喝下去後,立刻呼吸停顿,四肢冰冷,与死人无
异,但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便可还生,他藉酒作死,逃脱了那叁个女子的痴缠,自在的
过了下半辈子,临死前还得意地题下了两句诗,“得酒名逃情,优游渡半生”,是以酒
名“逃情”,佳话传诵至今。”
  俞佩玉叹道:“想不到昔日名士的风流馀韵,今日竟救了我一命。”
  姬灵风冷冷道:“你莫忘了,救你的并非那逃情酒,而是我。”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之恩在下自然不敢忘记。”
  姬灵风目光逼视着他,突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救你?”
  俞佩玉怔了怔,呐呐道:“这……这……”
  这样的间话,原是谁也回答不出的。
  姬灵风道:“你若以为我是因为对你起了爱慕之心,而来救你,那你就错了,我绝
非那种痴情的女子,你也不必自我陶醉。”
  她随意猜忖别人的心事,也不管是对是错,也不容别人辩说,俞佩玉红着脸刚想说
话,她已接着道:“我救你正也和救谢天璧一样,要你记着我的恩惠。”
  俞佩玉自然也怔在那里,姬灵风接着又道:“你两人心里可是在想我恩图报,不是
个君子。”
  谢天璧道:“在下并无此意。”
  姬灵风冷笑道:“你虽无此意,我却有此意,我本不是个君子,本就是要市恩图报
,我救了你两人性命,且问你两人想如何报答我?”
  谢天璧转首去瞧俞佩玉,俞佩玉却也瞧着他,两人面面相觑,俱是张口结舌,不知
如何回答才好。
  姬灵风怒道:“你两人受我大恩,难道不想报答麽?”
  俞佩玉呐呐道:“救命之恩……”
  姬灵风道:“什麽,“大恩永生不忘”,什麽“结草衔环以报”……这些不着边际
的空话,我都不要听,你两人若想报恩就得说出具体的事实来。”
  她要人报恩,竟比放印子钱的逼债逼得还紧,这样的人倒也是天下少有,谢天璧怔
了半晌唯有苦笑道:“不知姑娘之意,要叫我等怎样?”
  姬灵风突然转身面对着那死人的体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麽?”
  俞佩玉道:“他……他岂非是姬葬花的父亲。”
  他不说“你的祖父”,而说“姬葬花的父亲”,只因他已瞧出这女子身世必有隐秘
,根本不承认是姬家的後人。
  姬灵风道:“不错,他便是姬苦情,我参拜他,既非因为他是姬葬花的父亲,也并
非完全因为他曾治愈我的重病,而是因为他的智慧,他曾预言,江湖中必将出现空前未
有的混乱,而我便是因为这乱世而生的……”
  她霍然回身,目中像是已燃烧起火焰,大声接道:“我既为这时代而生,这时代亦
必属於我,是以我要你们听命於我,助我成事,我救活了你们,我也要你们不惜为我而
死。”
  俞佩玉。谢天璧倒真未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少女竟有如此惊人的野心,又不觉都呆住
了。
  只见姬灵风向怀中取出个小小的木瓶,道:“这瓶中有两粒药,你们吃下去後,醒
来时便完全是一个新人,别人再也不会认得你们,我也要你们完全忘记过去,而为我效
命,只因你们的性命本是我赐的。”
  谢天璧突然变色,道:“在下等若是不肯答应呢?”
  姬灵风冷森森一笑道:“你莫忘了,我随时都可要你的命。”
  她往前走了两步,谢天璧、俞佩玉竟不觉齐地後退了两步。
  突然间,死屋外一人狂笑道:“良丫头,你自己都活不长了,还想要人家的命。”
  凄厉的笑声中,带着种令人悚栗的疯狂之意。
  俞佩玉也不知是惊是喜,失声道:“姬葬花。”
  这叁个字还未说完,姬灵风已直掠出去。
  俞佩玉随着奔出,只见那沉重的石门已关闭,姬灵风刚掠到门前,外面“喀”的一
声,已上了锁。
  姬葬花在门外狂笑道:“良丫头,你以为没有人敢到这里,是麽?你以为没有人会
瞧出你的秘密是麽?你一时大意,终於要了你的命了。”
  姬灵风冷漠的面容,已惶然失色,竟骇得呆在那里,只因她知道这石门外面落锁,
就谁也无法从里面走出去了。
  姬葬花得意笑道:“你本该知道,这死屋中是从来没有一个活人走出来的?你为何
还要进去?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我故意将开锁的秘密告诉你,正是等着你有一日
忍不住走进去,良丫头,你自以为聪明,还是上了老子的当了。”
  疯狂的笑声,渐去渐远,终於再也听不见。
  姬灵风木立在那里,眼泪突然流下面颊,她悲痛的也许并非性命,而是那一番雄心
壮志,已毁於刹那之间。
  俞佩玉、谢天璧也不觉骇得呆了。
  只见姬灵风失魂落魄地木立了许久,缓缓转身,走到那空着的石椅上坐了下来,目
光茫然四转,突然疯狂的笑道:“我死了总算也不寂寞,还有这许多人陪着我。”
  谢天璧骇然追入,道:“姑娘难道……难道真要等死了麽?”
  姬灵风道:“等着死亡慢慢来临,这滋味想必也有趣得很。”
  谢天璧道:“但……但姑娘为何不设法出去?”
  姬灵风嘶声笑道:“出去?被锁在这死屋中,你还想出去?”
  谢天璧道:“这……这屋子难道真的从无活人进来?”
  姬灵风道:“有的,有活人进来,却无活人出去。”
  俞佩玉突然插口道:“将这些死抬进来的人,难道也没有活着出去?”
  姬灵风冷森森一笑道:“没有人抬死进来。”
  谢天璧骇然道:“没有人抬死进来,这些死难道是自己走进来的?”
  姬灵风一字字道:“正是自己走进来的。”
  谢天璧瞧了端在四周的死一眼,那些死也似在冷冷的瞧着他,他全身都忍不住打起
了寒颤,颤声道:“姑……姑娘莫非是在说笑。”
  姬灵风道:“此时此刻,我还会和你说笑?”
  谢天璧满头冷汗道:“但……但世上那有自己会走的死?”
  姬灵风道:“只因这些死还未坐到这张椅子上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但坐到这张
椅子上後,就变成了死。”
  谢天璧寒毛直竖道:“为什麽……为什麽?”
  姬灵风诡秘的一笑道:“这就是姬家的秘密。”
  谢天璧道:“到了这时,姑娘难道还不肯说?”
  姬灵风目光茫然直视着前面,缓缓道:“姬家的人,血里都有一种疯狂的、自我毁
灭根性,说不定在什麽时候突然发作起来,那时他不但要毁灭别人,更要毁灭自己。”
  她语声顿了顿,一字字缓缓的接道:“自姬家的远祖开始,到姬苦情为止,没有一
个人不是自杀死的。”
  谢天璧道:“他们若是活着走进来,再坐在这石椅上自杀而死,身又怎会至今还未
腐烂?这些体显然都是以药物冶炼过的,人若死了,难道还会用药物,冶炼自己的体麽
?”说到後来,他牙齿打战,连自己都害怕起来。
  姬灵风道:“这只因他为他们自己想死的时候,便开始服食一种以数十种毒物混合
炼成的毒药,这数十种毒物互相克制,使药性发作得很慢,但却使他们的肌肉,逐渐僵
硬,等到他们直剩下两条腿可以走路了,他们便自己走进这死屋,坐在石椅上,等着死
神降临,等到全身完全僵硬。”
  她阴恻恻笑道:“他们竟都将这一段等死的时候,认为是平生最灵妙的时候,他们
眼瞧着自己的手足四肢逐渐僵硬,眼瞧着“死亡”慢慢在他们身上蔓延,便认为是平生
最高的享受,甚至比眼瞧着别人在他们面前痛苦而死还要偷快得多,这只因别人的死,
他们瞧得多了,唯有自己瞧着自己死,才能给他们一种新奇的刺激。”
  在这阴森恐怖的死屋里,她将这种奇诡之极,可怕之极,不可思议的事娓娓道来,
听的人怎能不为之毛骨悚然。
  俞佩玉失神地瞧着这些首,喃喃道:“疯子……难怪姬夫人要说他们活着是疯子,
死了也是疯鬼。”
  姬灵风道:“只因他们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已被那种奇异的毒药所渗透,是以他
们的体便永远也不会腐烂。”
  她瞧着谢天璧道:“你如今可明白了麽?他们走来时,虽仍活着,但已无异是死人
,那其实已不过是一具活着的体。”
  谢天璧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颤声道:“难怪这死屋从无活人出去,原来他们竟都是
自己埋葬自己的。”
  姬灵风冷冷道:“如今我们的情况,也正和他们一样,只有坐在这里,等着死亡来
临,如今我们等於自己葬了自己。”
  她瞧身旁姬苦情的身,悠悠接道:“我还记得他自己埋葬的那一天,我们全都在这
死屋外相送,他蹒跚地走了进来,突然回头瞧着我们笑道:“你们表面虽然悲哀,心里
却必定在笑我是傻子,其实你们连装都不必装的,我平生都未像现在这样偷快过。”
  谢天璧实在不想听下去,却又不得不听。
  姬灵风接道:“我们大家谁也不敢答话,他又嗤嗤的笑道:“你们以後总也会知道
,一个人死了,要比活着快乐得多。”那时他面目已僵硬,虽在笑着,但看去却全无半
分笑容,那模样委实说不出的可怕,我那时虽已有十来岁,竟也不觉被骇得放声大哭了
起来。”
  她竟以虐待别人为乐,别人越是难受,她越是高兴,别人越是不愿听,她越是要说
不去,而且说得活灵活现。
  谢天璧听着她的话,再瞧着面前死的脸,越想越是胆寒,竟也突然疯狂的大笑了起
他笑声越来越大,竟不能停止。
  俞佩玉骇然道:“前辈,谢前辈,你怎样了?”
  谢天璧笑声不停,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俞佩玉赶过去直摇他的身子,只见他笑得面
容扭曲,竟已无法停止。
  姬灵风瞧着他冷冷道:“这人已被骇疯了。”
  俞佩玉咬了咬牙,反手一掌掴在谢天璧脸上,谢天璧笑声才止,怔了怔,却又放声
大哭起来。
  姬灵风悠悠道:“疯了倒也好,至少不必再忍受等死的痛苦了……”
  俞佩玉霍然起身,面对着她,沉声道:“你虽然救了我一次,但我现在既已等死,
便等於将命还给你了,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你若再刺激他,莫怪我无礼。”
  姬灵风凝目瞧了他半晌,终於扭转头不再说话。
  俞佩玉伸手抹了抹汗,突觉屋子里竟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热,姬灵风也已觉出,
失声道:“火!那疯子竟在放火烤我们。”
  屋顶旁的小洞里,果然已有烟火传了进来。
  姬灵风道:“他竟怕我们死得不够快,其实我们既已必死,倒不如早些死的好。”
  俞佩玉叹道:“他为何不想个更痛快些的法子?”
  姬灵风冷笑道:“这你还不明白麽?光用别的法子,就难免损及这些体,死人他们
从来不愿伤害的,而死人也正是不怕火烤的。”
  这时,谢天璧哭笑都已停止,眼睛发怔地瞧着前面,前面正是姬苦情的身,他不住
喃喃道:“奇怪……奇怪……”
  他一连说了十几个“奇怪”,也没有人理他。
  姬灵风端坐不动,目光痴痴迷迷,面上似笑非笑,她毕竟也姓姬,竟似真的已在等
死,竟似也在享受着死亡来临的滋味。
  俞佩玉却坐不住了,他还存着万一的希望,希望能逃出去,但这“死屋”实在是座
坟墓。
  世上那有人能从坟墓中走出去。
  突见谢天璧抬起头来,指着面前姬苦情的身,咯咯笑道:“你们来瞧,这奇怪不奇
怪,死人竟也在流汗了……死人竟也在流汗了。”疯狂的笑声响澈石屋,空洞的石屋也
传来回声。
  “死人在流汗了!死人在流汗了……”
  俞佩玉暗暗叹息,这天南最大剑派的掌门人,临死前竟真的变成了疯子——死人,
又怎会流汗?
  他嗅息着走了过去,忍不住也瞧了瞧姬苦情的脸。
  只见那张冷漠、阴森、诡秘、可怜的死人脸上,竟真的赫然沁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
小的汗珠。
  这死人竟真的流汗了。
                  口口口
  俞佩玉这半个月来,已不知遇见了多少奇诡可怕的事,但却再也没有一件事比死人
流汗,更奇怪更可怕的了。
  他眼睁睁瞧着一粒粒汗珠自这死人的脸上流下,只觉手足俱已麻痹,实在也快被吓
疯。
  姬灵风目光转过,骇然狂呼颤声道:“他……他竟真的在流汗……竟真的在流汗。

  谢天璧咯咯笑道:“莫非这死人也在害怕了?”
  但死人又怎会害怕?死人又怎会流汗?世上有谁能相信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世上又
有谁能解释这秘密?
  石室中越来越热,那死人的脸上汗也越来越多。
  俞佩玉突然跳了起来,大呼道:“蜡像……这死人也是个蜡像。”
  姬灵风道:“我明明亲眼看见他走进来的,又怎会是蜡像?”
  俞佩玉扑过去,伸手在那“死人”头上一扭,这“死人”的头立刻就塌了下去,竟
果然是具蜡像。
  在这阴森森的光芒中,这许多真的死间,在这充满了种种可怕传说的“死屋”里,
自然谁也不会瞧出,死人中竟有一个蜡像。
  俞佩玉抹了抹汗,人似已虚脱。
  姬灵风却更是大骇,狂吼道:“这不是蜡像,绝不是蜡像,我亲眼瞧见姬苦情走进
来的。”
  这若是蜡像,姬苦情的人又到那里去了?
  俞佩玉苦笑道:“他进来後,也许又走了。”
  姬灵风道:“他也许并未真的服下那毒药,他也许是在装死,但他一走进来後,门
便在外面锁起,他根本走不出去?”
  她颤声接道:“他既走不出去,便必死在这里,他既然死在这里,又怎会变作蜡像
的?”
  俞佩玉目中突然闪出了光,大声道:“这死屋中必定另有出路,姬苦情就是从那条
路走出去的,他既能走出去,咱们必定也能走出去。”
  一念至此,他精神大振,也不管四面石壁都已被烧得发烫,当下立刻四下查探了起
来。
  出身“先天无极”门下的人,对消息机关之学都不陌生,但俞佩玉直将这两间石室
都找遍,还是找不着那秘密的出口。
  这时他身上衣服湿了又乾,眼睛已被烤得发红,嘴唇也已被烤得裂开,喘息着站在
那里不住喃喃问道:“那出路会在那里?……姬苦情为了装死骗人,自然早已准备好出
路,我若是他,会将出口留在那里?”
  姬灵风道:“据我所知,这“死屋”中绝不会另有出路的。”
  俞佩玉道:“一定有的,否则姬苦情又怎会走得出去?”
  姬灵风默然半晌,道:“这难道不可能是外面有人开门放他走的麽?”
  俞佩玉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全身肌肉一阵颤动,终於整个人都怔在那里,再
也动不得了。
  不错,这自然可能是别人开门将姬苦情放走的。
  姬苦情这样人,虽然不可能将这种秘密让另一人知道,但以此刻的事实而论,却唯
有这一个解释合理。
  何况,姬苦情令那人开了门後,也可能立刻将那人杀死,这样他的秘密岂非也一样
不会漏了麽。
  想到这里,俞佩玉终於已完全绝望。
  突听谢天璧又道:“你们瞧,奇怪不奇怪,这死人已不见了,完全不见了!”
  俞佩玉忍不住饼去瞧了瞧,只见那蜡像已完全融化,但融在地上的蜡,却并不多。
  那些熔化了的蜡又到何处去了?
  俞佩玉心念又一闪,一步去到那石椅旁,仔细瞧了瞧,大喜道:“我并没有猜错,
这死屋的确是另有出路的,那出口就藏在蜡像的下面,就在这张石椅上。”
                  口口口
  原来石椅上有个小洞,熔化的蜡,便自这小洞中流了出去,但这洞小得最多只能插
入两手指,人又怎能钻出去。
  姬灵风冷笑道:“我瞧你还是安心等死吧,这石椅下若是出口,姬苦情走了後,这
蜡像又怎会坐到石椅上,难道蜡像自己会坐上去麽?”
  俞佩玉目光闪动道:“姬苦情正是利用此点,教人纵然发现蜡像的秘密,却再也想
不到那出路会在蜡像下。”
  姬灵风道:“无论如何,若没有人搬它,这蜡像是绝不会自己坐上椅子的,这件事
你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
  俞佩玉道:“这小洞却可解释。”
  姬灵风道:“小洞?”
  俞佩玉道:“姬苦情铸这蜡像时,便将一条绳子凝固在蜡像的屁股下,然後他再将
这绳子穿入这小洞,他走下地道,盖起石板後,便在下面拉动绳子,这蜡像也就被他拉
到石椅上坐下来了。”
  姬灵风失声道:“呀,不错,这法子果然巧妙。”
  俞佩玉叹道:“姬苦情思虑之周密,计划之巧妙,委实是人们难及,只是他千算万
算,却终是算不出这“死屋”竟会被火烤,这蜡像竟会熔化,他自然更做梦也不会想到
,这无足轻重的一个小洞,竟会漏了他整个秘密。”
  姬灵风默然半晌,长叹道:“你的确比想像中聪明得多,聪明得太多了。”
                  口口口
  蜡人坐下的石板,果然是可以移动的,石板移开下面果然有条黝黑的地道,俞佩玉
长长吐了口气,道:“这死屋中终是有活人走出去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姬灵风这时也不说话了,随着走了下去。
  俞佩玉扶着谢天璧,试探着一步步往前走,地道长而曲折,自然也暗得伸手不见五
指。
  他们终於逃了出去,但又有谁敢说这地道的出口是安全之地?这地道说不定又是通
往姬夫人的卧室中去的。
  俞佩玉刚想到这里,前面竟已有灯光传来,灯光虽然微弱,但在如此黑暗中,却显
得分外强烈。
  有灯光的地方必定有人!
  俞佩玉放开谢天璧展动身形,扑了过去,无论是谁在那里,他都准备以迅雷不及掩
耳的一击将之击倒。
  谁知有灯光的地方竟没有人,只有一盏孤灯,放在地上,微弱的火光荧荧跳动,似
乎已将熄灭了。
  俞佩玉赫然发现这盏灯,竟是方才自己带来的。
  他方才被姬夫人拖进去时,便将这盏灯留在地上,忘记吹熄,而这里也正是通向姬
夫人卧室的入口。
  原来姬夫人的卧室,蒲团上的纸阁,以及那神秘的死屋,这几处地方竟都有地道相
连的。
  俞佩玉经历了无数凶险,出生入死,兜了个大圈子,竟又兜回原来的地方,他也不
知是该哭了还是该笑。
  姬灵风走过去,瞧了瞧,也怔住了。
  只听俞佩玉喃喃道:“依我看来这地道除了姬夫人的卧室,以及那纸阁和死屋之外
,必定还有第四个出口的。”
  姬灵风道:“你说……这里还另有出口?为什麽?”
  俞佩玉道:“只因姬苦情和那“俞某人”,想来绝不是自姬夫人卧室中出去的,更
不会自那纸阁与死屋中走出,所以我说这里必有第四个出口?”
  姬灵风喜道:“你想那第四个出口会在那里?”
  俞佩玉拿起了铜灯,缓缓向前走着,这条路,又是走到那纸阁下去的,他走着走着
突然回头问道:“你可知道那俞某人是何时到杀人庄来的?”
  姬灵风道:“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正月初叁,刚过完年,也正是姬苦情开始服
毒的第叁天,他选在大年初一开始服毒,正是要在别人的欢乐里加些悲苦。”
  俞佩玉道:“他初一开始服毒,却不知在那一天走入死屋?”
  姬灵风道:“那天是元宵,从初一到元宵这半个月里,杀人庄里大多数人都在为他
的後事忙碌着,所以才会将那姓俞的忽略了。”
  这时他们又已走到那纸阁下的小房边,那锦囊玉佩仍在床上,姬苦情的蜡像也仍在
那里瞧着他们冷笑。
  谢天璧突又咯咯笑了起来,道:“难怪那死人不见了,原来他竟溜到这里来了……

  俞佩玉拾起了那玉佩,沉吟了半晌,缓缓道:“那姓俞的并未溜走,姬夫人错怪他
了。”
  姬灵风奇道:“这话从何讲起?”
  俞佩玉道:“我瞧见这玉佩时,心里已觉奇怪,那姓俞的对这锦囊纵不珍惜,却也
不该将这玉佩遗落在这里。”
  姬灵风道:“不错,这玉佩看来的确似乎是他家传的宝物,但他也许去得匆忙,是
以才会将玉佩遗落了下来。”
  俞佩玉道:“那时并没有人知道这地道的秘密,他若发现了第四个出口,大可从容
溜走,又怎会走得匆忙,除非……”
  姬灵风道:“除非怎样?”
  俞佩玉道:“除非他并非自己溜走,而是被别人逼走的。”
  姬灵风怔了怔,失声道:“你……你莫非是说姬苦情发现了他?”
  俞佩玉道:“想来必是如此,姬苦情自死屋遁入这地道後,发觉这地道中竟然有人
,他自然不能容第二个人知道他诈死的秘密。”
  姬灵风动容道:“如此说来,那姓俞的非但是被他逼走的,而且还可能已被他杀死
灭口了。”
  俞佩玉道:“姬苦情必已杀之无疑。”
  姬灵风默然半晌,悠悠道:“她若知道他已死去,也许就不会那麽伤心,那麽痛苦
了俞佩玉道:“她若知道她的情人已死,岂非更要伤心痛苦?”
  姬灵风凄然一笑,道:“你可知道一个女子最大的痛苦是什麽?”
  她不等俞佩玉回答,接着道:“那就是被自己心爱的人遗弃,这种痛苦非但强烈,
而且永难忘记,至於他若死了,她心里纵然难受,却也要比这种痛苦淡得多,也短暂得
多,是以有些女子不惜将自己心爱的人杀死,为的就是怕他移情别恋,她宁可让他死也
不能瞧他落在第二个女子手里。”
  俞佩玉道:“如此说来,她若知道自己心爱的人已死,反而会开心麽?”
  姬灵风道:“开心得多了。”
  俞佩玉苦笑道:“女人的心事,男人当真是永远无法了解的。”
  姬灵风冷冷道:“男人本就不该想来了解女子的心事,女人生来就并非被人了解的
,而是被人尊敬被人爱的。”
  俞佩玉再不答话,手举铜灯,四下搜索起来。
  他算定那第四条出路,必定就在这张床附近,但他却再也找不出来,这时灯油已尽
,灯光终於熄灭了。
  俞佩玉长叹一声,喃喃道:“看来这地道中就算真的有第四条出路,但在如此黑暗
中,找也是休想能找得到的了。”
  姬灵风突然道:“其实,你用不着找到那第四条路,也一样可以出去的。”
  俞佩玉道:“你有法子?”
  姬灵风道:“只要你能在姬夫人面前证实那姓俞的已死了,她便对你不再怀恨,说
不定就会将你放出去的。”
  俞佩玉还未答话,突听黑暗中一人道:“不行,这法子行不通。”
  姬灵风道:“为何行不通?”
  那人道:“俞佩玉既已死了,又怎能再活着出去。”
  姬灵风这时才听出这话声既非俞佩玉,也非谢天璧的刹那之间,不禁满头冷汗,失
声道:“你又是谁?”
  那人咯咯笑道:“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麽?”
  “嚓”的一声,黑暗中亮起了火光,火光照亮了一张苍老、憔悴,刻满了风霜劳苦
痕迹的脸。
  俞佩玉。姬灵风不觉同时出声道:“高老头,是你!你怎会到这里来的?”
  高老头那苍老憔悴的脸,在这神秘的地道里闪动的灯光下,竟也变得诡秘起来。
  他瞧着姬灵风诡秘的一笑,道:“不错,只会砍柴挑水的高老头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但你只知道我是高老头,还知道我是谁麽?”
  姬灵风只觉他目光中突然有一种前所未见的锋芒,竟不由自主被他逼得後退了一步
,颤声道:“你究竟是谁?”
  高老头缓缓自她面前走过,将手里的灯放在床头的小瘪上,然後突然转身,目光灼
灼的瞧着她,缓缓道:“我就是使姬苦情寝不安枕,食不知味的人,我就是使姬苦情觉
得已再也活不下去的人……”
  俞佩玉失声道:“姬苦情被逼得只有装作在那纸阁中苦行忏悔,被逼得只有诈死,
莫非就是为了怕你?”
  高老头咯咯笑道:“你想不到吧,姬苦情平生最畏惧的,竟是我这麽个糟老头子。

  姬灵风吃惊道:“他难道早已知道你是谁了?”
  高老头冷笑道:“他自然早已知道了,但是他却不敢揭破,只有装傻,只因他也知
道我早已发现了他的秘密。”
  姬灵风道:“什麽秘密?”
  高老头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中突然发生了许多件震惊天下的无头案,有大宗珍
宝神秘地被劫,许多名人神秘地被杀,做案的人武功高绝,手脚乾净,当时武林中虽然
动员了数十高手,却也侦察不出他的下落,只因谁也想不到这做案的人,竟是终年足不
出户,在那纸阁中忏情悔罪的姬苦情。”
  俞佩玉动容道:“我早已想到他那样做法,必定是有阴谋的了。”
  姬灵风大声道:“你说他是杀人的强盗,我绝不相信。”
  高老头叹道:“非但你不信,当时我若说出,普天之下,只怕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的
,我为了揭破这秘密,只有投身到杀人庄来。”
  姬灵风大声接口道:“你说他那时便已知道了你是谁,那麽他为何还容你在“杀人
庄”里留下来?他为何不杀了你?”
  高老头道:“他若不容我留下来,岂非更显得自己心虚,他若杀了我,岂非更证实
了自己的罪行?他思虑周密,从来不肯行险侥幸,自然不会做这种冒险的事,所以他明
知我是来监视他的,也只有装糊涂了。”
  他一笑接道:“若非如此,“杀人庄”里又怎会随便就收留下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头
子。”
  俞佩玉道:“你算定他明知你是来监视他的,反而被逼得不得不收留你,这一着虽
然妙极,但他既已知道你的身份,岂非时刻都要提防着你,又怎会在你面前露秘密?”
  高老头叹道:“他一眼便可瞧破别人的身份,像他那样的人,还有谁能揭破他的秘
密,我到了这里後,已知道那些无头之案是永远无法破的了。”
  姬灵风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高老头道:“我留在这里,虽不能揭破他的秘密,但总可监视着他,使他再也不敢
出去做案,自从我到了这里之後,江湖中的无头罪案,果然绝迹了。”
  俞佩玉叹道:“前辈为了阻止罪行发生,牺牲自己的声名地位,投身为奴,当真是
大仁大义,人所难及。”
  高老头面上也不禁起了黯然之色,这十馀年来的艰辛岁月,想来并不是容易度过的
,但是黯然之色一闪即过,他瞬即大笑道:“我虽然牺牲了自己的享受,来过这种辛苦
日子,却也逼得他弄假成真,不能不在那纸阁受苦,我纵然牺牲也是值得的了。”
  俞佩玉道:“他既不能杀你,又不能逃走,所以到後来只有装死……”
  高老头道:“他野心勃勃,自不甘如此寂寞终老,想来想去,竟被他想出“装死”
这法子,我虽然明知他绝不会甘心永远在那纸阁中受罪的,却也未想到他竟能想出“装
死”这法子来瞒过我。”
  姬灵风道:“他既已瞒过了你,你为何还不走?”
  高老头道:“他当时虽瞒过了我,但後来我越想越觉此中必有蹊跷,那姬苦情绝不
是轻易就能被人逼得死的人……何况……”
  他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微笑,缓缓接道:“我自幼飘零,从未在一个地方耽过半年
以上,在这里,却已不知不觉耽了许多年,这种简的生活,我非但已过惯,而且已觉得
舒服得很,我自己没有儿女,眼瞧着你们一天天长大,不觉也甚是欢喜,所以……”
  姬灵风冷笑道:“我们可用不着你来欢喜,你走不走,和我全没有半点关系,你也
用不着推在我身上,现在你留下来的目的既已达到了,从此我已不再认识你。”
  高老头默然半晌,长叹道:“不错,我留下来的目的已达到了,我终於已证实姬苦
情还没有死,从此,我又该四处流浪,去追寻他的下落,我若不找着他,亲眼瞧见他死
在我的面前,是永远也不会甘心的。”
  姬灵风冷冷道:“他既已走了,只怕你是永远休想找着他的。”
  高老头道:“不错,他若从此隐姓埋名,我也许永远找不着他,但只要他再做出一
件罪案,我就有法子追出他的下落,而他这种人是绝不会永远甘於寂寞的。”
  他目中又射出了那逼人的锋芒,这伏枥已久的老骥,突然又变成了翱翔万里,择人
而攫的鸷鹰。
  姬灵风终於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高老头微微一笑道:“你既已从此不再认识我,又何必问我是谁呢?”
  姬灵风扭转头去,不再瞧他。
  其实她不用问也早已知道,能令姬苦情畏惧的人,又怎会没有辉煌的过去,惊人的
来历。
                  口口口
  这老人究竟是何来历?姬苦情到那里去了?这些事俞佩玉全未留心,他心里想着的
只有一件事。
  他目光四顾,终於问道:“前辈不知是从那条路走进来的?”
  高老头微笑道:“我听说你已死了,忍不住悄悄溜进姬夫人的屋里去瞧个究竟,却
在无意中发现了那衣柜中竟有条秘道,那衣柜多年来一直紧闭着,不知今日怎会打开了
。”
  原来自从俞佩玉走出去後,姬夫人一直忘了将衣柜关起。
  俞佩玉眼睛一亮,道:“那屋里此刻没有人麽?”
  高老头道:“你想从那里出去?”
  俞佩玉道:“他们既已认为我死了,必定不会再加监视,我正可乘机溜出去。”
  高老头突然厉声道:“你既已死了,怎能活着走出去?”
  俞佩玉怔了怔,道:“前辈的意思是……”
  高老头目光闪动,道:“我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懂?”
  他眼角有意无意间向姬苦情那蜡像瞟了一眼。
  俞佩玉恍然道:“不错,姬苦情既能以装死瞒过别人的耳目?我为何不能?世上还
有什麽人能比“死人”更容易躲避别人的追踪,侦查别人的秘密。”
  高老头微笑道:“你终於懂了,你无论与人有什麽冤仇,一死之後,别人必定不再
追究,你若想侦查别人的秘密,一死之後,那人更不会再提防着你。”
  俞佩玉叹道:“难怪姬苦情走入那死屋之前,要说:一个人死了,比活着快乐得多
,原来他这句话里,竟别有深意,只可惜那时没有人听得憧而已。”
  姬灵风冷冷道:“只可惜别人都认得你是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苦笑道:“不错,我虽可装死,但容貌却是瞒不过别人的。”
  高老头也不答话,却悠悠道:“上天造人,虽然贤愚不等,却永远不会造出一个完
美的人,姑且不论人的内心,单以外貌而论,纵是人所公认的美男子,他的面容也还是
免不了有些瑕疵的,从古到今无论男女,绝没有一张脸是十全十美的。”
  他目光凝注着俞佩玉,缓缓接道:“譬如说你,你也可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了,但眉
毛未免稍浓,眼睛未免略小,鼻梁还未能通天,嘴的角也不算太好。”
  俞佩玉也不如他怎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只有苦笑着呐呐道:“晚辈怎能算得上是
美男子。”
  高老头道:“人之内在若有缺陷,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但外貌上的缺陷,却是可以
弥补的,我久已有心想创造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只是要想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却也非易
事,你总不能将一个缺嘴歪鼻的人,造成绝世的美男子。”
  他灼灼的目光,又移向俞佩玉脸上,缓缓接道:“你谈吐风度,都已可算得上是合
於十全十美了,面貌的瑕疵,也不难补救?我寻找多年,终於找着了你。”
  俞佩玉大骇道:“前辈难道想将我改造成……成美男子麽?”
  高老头微笑道:“做一个美男子,已有许多好处,能做一个绝世之美男子,好处更
多了,譬如,世间的女子至少已不忍再伤害他,他……”
  俞佩玉大声道:“无论如何,晚辈对此刻的容貌,已很满意。”
  高老头也不理他,微笑着接道:“别的好处我暂且不去说他,那最大的好处就是,
从此之後再也没有人认得你是俞佩玉了。”
  俞佩玉愕了愕,呐呐道:“但……但如此容貌岂非更引人注意?”
  高老头道:“别人震慑於你的容貌,对你其他的事,反而不会留意,这样你言谈举
止中纵有破绽露出,也没什麽关系。”
  俞佩玉默然半晌,长叹道:“既是如此,晚辈只有从命。”俞佩玉抬起头,只见谢
天璧仍在痴痴的瞧着那蜡像,姬灵风面对石壁,对这一切事似乎都不闻不间。
  他叹息一声,终於不再言语。
  黝黯的地道,突然光亮了起来。
  高老头已出去了一趟,取必了食物和水,以及许多根蜡烛,两面铜镜,烛光映在铜
镜上,光亮倍增。
  俞佩玉躺在床上,高老头将一方浸湿了的麻布,盖起了他的脸,他只觉一股药味扑
鼻,知觉立刻麻木。
  晕迷中,只听高老头缓缓道:“你好生睡吧,等你醒来时,便已是空前绝後,独一
无二,第一个十全十美的美男子了。”
                  口口口
  俞佩玉也不知沉睡了多久,醒来时,脸上潮湿缠着麻布,七天後方自解开,高老头
凝注着他的脸,就像是一个画家在瞧着自己的精心杰作似的,目光中充满了骄傲与得意
,喃喃道:“这张脸……又有谁还能自这张脸上找出丝毫瑕疵?自然单只这张脸也是不
够好,自然,还有别的,而你……”
  他用力拍了拍俞佩玉的肩头,笑道:“你恰巧自童年的家教中学会了温文与儒雅,
又自屡次出生入死的险难中学会了从容与镇定,若非已经历过许多次死亡威胁,已能将
生死置之度外,是再也不会有你这种脱的……”
  姬灵风突然冷冷道:“不错,这一切加在一起,的确已足以令世上任何一个少女着
迷,我能有这样的属下,何愁大业不成。”
  高老头怔了怔,道:“谁是你的属下?”
  姬灵风悠然道:“俞佩玉,自然还有你。”
  高老头瞧着她,就像是瞧着什麽怪物似的,瞧得呆住了。
  姬灵风冷冷接道:“你们若不肯听命於我,我立刻就可以揭穿你们的秘密,叫你的
心血完全白费,叫俞佩玉死。”
  高老头长长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你快出去对人说吧。”
  这一次姬灵风却不禁怔了怔,道:“你……你要我去向别人揭穿你的秘密?”
  高老头瞧着她,微微笑道:“你不会去说的,是麽?你外表虽然凶恶,其实心地就
比你自己想像中还要善良,我从小瞧你长大,怎会不了解你。”
  姬灵风呆了半晌,突然往外冲出去,但还未行出几步,竟又扑倒在石壁上,放声痛
哭了起来。
  高老头轻抚着她的肩头,叹道:“好孩子,你未免将一切事都看得太简单,要知道
你纵想做恶人,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候做恶人甚至比做好人是要困难得多。”
  俞佩玉站了起来,只觉脸上痒痒的,他刚想伸手去摸,但高老头已一把拉住了他的
手,沉声道:“叁日之内,还摸不得,最好也莫要沾水。”
  俞佩玉道:“难道我还要在这里等叁天?”
  高老头笑道:“你若已等不及了,就出去吧,只要小心些也就是了……其实就连我
也等不及想要别人来瞧瞧你,让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这绝世之美男子,终於诞生了。

  旋开了那蒲团,天光照上了俞佩玉的脸。
  高老头又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你还不出去?”
  俞佩玉道:“我……我就这样出去麽?”
  高老头笑道:“你为什麽不这样出去?要知道,从此以後,你已不必再怕见任何人
,从此以後已没有人认得出你。”
  俞佩玉瞧了谢天璧一眼,只见谢天璧不住的喃喃道:“死人流汗了……死人不见了
……”
  俞佩玉只觉心里一阵惨然,拉起谢天璧的手,叹道:“前辈你……”
  姬灵风突然扭回头,道:“你不必管他,既然是我将他逼疯的,我自会照管他,在
这“杀人庄”里没有人会过问我的秘密,也没有人会找到他的。”
  俞佩玉道:“姑娘自己难道还要在这“杀人庄”里耽下去?”
  姬灵风冷道:“我为何不能耽下去?”
  俞佩玉道:“但那姬葬花……”
  姬灵风冷笑道:“他若知道我未死,一见我的面,只怕就要远远逃走,就算借给他
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来找我麻烦的了,自然更不敢来问我是如何逃出来的。”
  她哭声顿住,顷刻间便已恢复往昔的骄傲,目光也已恢复鸷鹰般锐利,冷冷的瞧着
俞佩玉道:“你为何还不快走?难道要等我改变主意。”
  高老头微笑道:“看来你还是快走的好,女人的主意,的确是很容易改变的。”
                  口口口
  俞佩玉走出了那纸阁,阳光,照在他雪白的衣服上这衣服自然也是高老头为他准备
的。
  他穿着新的衣服,以新的姿态,重又回到了杀人庄,这世界似乎也正以新的面目在
迎接着他。
  初升的阳光普照下,就连这阴森恐怖的“杀人庄”,都充满了花香鸟语再也闻不出
半分血腥气。
  俞佩玉走到小溪旁,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只见溪水中一个风神如玉的美少年也正在
瞧着他,这少年看来彷佛是俞佩玉,又彷佛不是俞佩玉,这少年的眉目虽似俞佩玉的,
但却又不知比俞佩玉的好看多少。
  若说俞佩玉的眉目乃是粗胚,这少年的便已经精制,这少年若是幅名家图画,俞佩
玉便是俗手临摹的赝品。
  俞佩玉也不觉瞧得痴了,喃喃道:“这难道就是我麽……俞佩玉呀,你要记得,这
面目不过是你暂时借来用用的,你切莫忘了自己。”
  突听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俞佩玉馀悸犹在,仍不自觉地闪身掠到假山後,只见几个人谈谈说说,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笑道:“江湖传言,将这“杀人庄”说得那般神秘,简直好像是魔宫地狱似的
,今日看来倒也普通得很。”
  另一人道:“你不想来杀人,也不会被杀,只不过是来吊丧的,“杀人庄”在你眼
中看来,自然普通得很。”
  第叁人笑道:“其实我来吊丧是假,想来见识见识这“杀人庄”倒是真的,若不乘
这机会来,我走进“杀人庄”,还想活着走出去麽?”
  几个人谈笑而过,俞佩玉心念一动,也跟了过去。
  还未走到正厅前,便已瞧见前面挤着一大群人,俞佩玉被挤在人丛里,简直什麽也
瞧不见。
  只听一人道:“他死的虽不光荣,但丧事倒风光得很。”
  另一人道:“这还不是瞧他爹爹的面子。”
  俞佩玉忍不住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含笑道:“各位吊祭的,却不知是那一路的英雄
?”
  那人皱着眉回过头来,满脸不耐烦的神色,但瞧了俞佩玉一眼後,面上竟立刻露出
了笑容,道:“兄台原来还不知道,咱们此刻吊祭的,正是当今武林盟主之子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苦笑道:“原来是他。”
  那人一挑大拇指,赞道:“俞放鹤究竟不愧为武林盟主,他儿子死了,他非但毫不
追究,还说:“这不肖子若是活着,我也要为世人除害,但他既已死了,我念在父子之
情,少不得要来吊祭於他”,他如此仁义,江湖中谁不相敬,是以那俞佩玉活着时虽不
光荣,死後倒风光得很。”
  另一人笑道:“兄台瞧来眼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
  俞佩玉淡淡笑了笑,道:“在下俞佩玉。”
  那人当真吓了一跳,但瞬即失笑道:“江湖中同名同姓的人,可倒真有不少,只是
瞧兄台的人品风采,又比那俞佩玉高明多了。”
  俞佩玉微笑道:“只怕也未必高明多少。”
  说话间,人丛突然两边分开,一个风尘绝代的美妇人,在无数双眼睛的凝注下,神
态自若地走了过来。
  俞佩玉认得她正是那名震天下的海棠夫人。
  只见她手挽着一个少女,身穿黑衣面蒙乌纱,虽然瞧不出她的神色,却可听到一阵
阵轻微啜泣声,自乌纱中传了出来。
  俞佩玉瞧不着她的面目,已知道她是谁了,他心头一紧,全身都似已麻木,竟不觉
瞧得痴了。
  海棠夫人若有意,若无意,含笑瞟了他一眼,那少女却始终低垂着头,独自啜泣,
谁也不瞧。
  海棠夫人这眼波一瞬间虽有风情万种,俞佩玉却也茫然不觉,他眼中除了这少女外
,也再也瞧不见别的。
  只听群雄窃窃私语。
  有人道:“这位姑娘据说就是俞佩玉未过门的妻子,她方才在他灵前,不但哭晕了
叁次,而且还将一头有丝,生生剪了下来。”
  俞佩玉只觉心头一阵刺痛,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告诉她自己还没有死,叫她莫要
伤但是,这时海棠夫人与林黛羽已走过去了,俞佩玉终於也将那满心伤痛,咬牙忍住,
只听又有人叹息道:“俞佩玉有这样的父亲,又有这标致的妻子,若是好自为之,谁不
羡慕?只可惜他自己偏偏不争气……”
  纷纷议论间,突听一人大声道:“俞佩玉是我的朋友,他生前是好是歹,不去管他
,但他死後若有人谈论他的是非,被我听到,却放不过他。”
  喝声中,一人大步走了过来,满面俱是悲愤之色,分开人丛,昂然而去,是那义气
当先的好汉红莲花。
  俞佩玉眼瞧着自己的未婚妻子和生死至交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竟不敢相认这岂非是
世上最令人断肠的时刻,他纵然勉强忍住,也不觉已热泪盈眶。
  幸好这时谁也不会去留意他神色的变化,只因当今天下最受人注意的人物天下武林
盟主俞放鹤已走了过来。
  他虽然也是满脸伤痛之色,跟在他身後的一群人,步履也俱都十分沉重,只差没有
流下泪来。
  俞佩玉瞧见此人,但觉心胸俱裂,但此时此刻,他心中无论是悲伤是愤怒,也全都
得忍住。
  人丛渐渐散了,每个人走过时,都忍不住要多瞧他两眼,似乎都在惊异着世上怎会
有这样的美少年。
  俞佩玉茫然木立了许久,突然瞧见了姬葬花的脸,也正在瞧他嘻嘻的笑,这张脸看
来虽是那麽天真而无辜,但此刻俞佩玉却只觉比毒蛇还要可怖,他正想远远走开,谁知
姬葬花竟向他走了过来。
  俞佩玉心头不觉一寒:“难道他已认出了我?”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既不能转身狂奔,只有站在那里等着。
  姬葬花竟笔直走到他面前,抱拳笑道:“这位兄台好出众的品貌,在下好生倾慕,
不知兄台可否能让在下稍尽地主之谊,到庄里略用两杯水酒。”
  他言语诚恳,笑容温柔,看来正是盛意拳拳,令人难却,若是换了别人,必定坦然
无疑,随他去了。
  但在俞佩玉眼中,这温柔的容貌,正无异魔鬼的面具,他话说得越动听,居心越不
可测。
  俞佩玉只觉背脊发冷,强笑道:“庄主盛情,在下却不敢打扰。”
  姬葬花笑道:“兄台若不答应,便是瞧不起在下了。”
  他竟拉起俞佩玉的手,往庄院里拖。
  这只手冰冷而潮湿,就像是毒蛇的红舌,俞佩玉又是恶心,又是惊恐,正不知该如
何摆脱他。
  突听一个少女的语声娇笑道:“这位客人我家夫人已先约好了,庄主就放过他吧。

  一只白玉般的小手伸了过来,有意无意间往姬葬花脉门上轻轻一划。
  姬葬花竟不能不立刻松手,只见一个身穿着水红轻衫的少女,正歪着头在瞧他,一
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顽皮之色。
  姬葬花咯咯笑道:“小泵娘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我是谁麽?”
  那翠衫少女嘻嘻笑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吗?”
  姬葬花道:“我正要问她是谁?”
  那少女眨了眨眼睛,悄悄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讦害怕,她就是海棠夫人。”
  姬葬花怔了怔,突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俞佩玉瞧着他远去,刚松了口气。
  又听那少女笑道:“你瞧着他,难道还舍不得他走,要跟他去不成?”
  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瞬也不瞬的瞧着俞佩玉,俞佩玉倒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起来。
  那少女又道:“你可知道他请你去,是为了什麽?”
  俞佩玉微笑道:“倒还不知。”
  那少女吃吃笑道:“他请你去,只因他从未杀过你那麽好看的人,所以想杀一个试
试看是何滋味,以我想来,杀你这样的美男子,的确是要比杀那些丑八怪够刺激得多。

  俞佩玉笑道:“你也想试试麽?”
  那少女大眼睛一转,娇笑道:“我虽然也想试试,却又怎忍不得了手?”
  她眼波流动,哈哈的笑着,突然塞了张纸在俞佩玉手里,娇笑着转身奔去,奔出数
步,又转过头来道:“傻小子,还站在那里发什麽呆,快打开纸来瞧瞧呀,艳福已经从
天上掉下来了,你还不知道?”
  俞佩玉怔了半晌,但闻手掌中已飘来一阵阵醉人的香气,正和海棠夫人身上所带的
香气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展开了信笺,只见上面写着:“今夜叁更时杀人庄外,花神祠前,有绝代
之名花与百年之佳酿相待於月下,你来不来?”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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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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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5 20:45:4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七章 海棠夫人

  叁更未到,俞佩玉已到了花神祠外。
  他依约而来,既非为了那绝代之名花、更非为了百年之佳酿,而是为了那迷雾般的
乌纱,乌纱里一双清澈的眼波。
  月光下,只见凄凉的花神祠前,不知何时已移来了一片花海,百花丛中,白玉几畔
,斜倚着一个身披轻纱的美人。
  花光月色,映着她的如梦双眸,冰肌玉肤,几令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更不知是置
身於人间,还是天上?
  但俞佩玉却只觉有些失望,纵有天上的仙子殷相待,却又怎及得他思念中的人眼波
一瞬。
  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百花间传了过来,道:“你既已来了,为何还不过来?”
  俞佩玉大步走了过去,淡淡笑道:“刘伶尚未醉,怎敢闯天台?”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如此名花,尚不足以令你未饮而醉?”
  俞佩玉道:“在下未知夫人为何相召之前,还不敢醉。”
  海棠夫人笑道:“如此明月,如此良夕,能和你这样的美少年共谋一醉,岂非人生
一快……这原因难道还不够!你难道还要问我是为了什麽?”
  俞佩玉微微一笑,走到海棠夫人对面坐下,自斟自饮,连喝了叁杯,举杯对月,大
笑道:“不错,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能和夫人共醉与月下,正是人生莫大快事,我还
要多问什麽?”
  他本非豪迈不羁的人,但一个人数次自生死关头闯回来後,对世上一切事部不禁要
看得淡多了。
  人生不过如此而已,他又为何要苦苦束缚自己,别人看来很严重的事,在他的眼中
看来,却已是毫无所谓的。
  海棠夫人凝眸瞧着他,突然笑道:“你知道麽,我对你的兴趣,已越大了。”
  俞佩玉笑道:“兴趣?”
  海棠夫人眼波流动,道:“有关你的一切,我都觉得很有兴趣,譬如说……你是什
麽人?从那里来的?武功是出自什麽门派?”
  俞佩玉叹道:“一个四海为家的流浪者,只怕连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夫人的这些
问题,夫人你说是麽?”
  海棠夫人嫣然道:“你年纪轻轻,又能经历过多少事?怎地说话却像是已饱经沧桑
,早已瞧破了世情似的。”
  俞佩玉悠悠道:“有些人一个月经历过的事,已比别人一生都多了。”
  海棠夫人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说得很好,但至少你也该说出你的名字,是麽
?”
  俞佩玉微一沉吟,道:“在下俞佩玉?”
  海棠夫人笑声骤然顿住,道:“俞佩玉?”
  俞佩玉道:“夫人难道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名字?”
  海棠夫人展颜一笑,道:“我只是觉得有趣……俞佩玉自己参加俞佩玉的丧事,你
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麽?”
  她明星般的目光紧盯俞佩玉。
  俞佩玉神色不变,淡淡笑道:“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虽然有个
俞佩玉死了,但却还有个俞佩玉是活着的。”
  海棠夫人一字字道:“你能确定自己不是那死了的俞佩玉?”
  俞佩玉大笑道:“夫人难道以为我是鬼魂不成?”
  海棠夫人微笑道:“我第一眼瞧见你,便觉得你有些鬼气。”
  俞佩玉道:“哦?”
  海棠夫人道:“你像是突然一下子自幽冥中跃入红尘的,在你出现之前,没有人瞧
见过你,也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俞佩玉道:“夫人莫非已调查过在下?”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会对你这样的男人不感兴趣的,我究竟也
是一个女人,是麽?”
  俞佩玉笑道:“夫人岂只是女人而已,夫人乃是女人中的女人,仙子中的仙子。”
  海棠夫人道:“但你却对我全不感兴趣,我走过你面前时,你甚至连瞧都未瞧我一
眼,这岂非有些奇怪麽?”
  她笑容虽是那麽妩媚,语声虽是那麽温柔,但在这动人的外貌下,却似乎有种刺人
的锋芒,足以刺穿人世间一切秘密。
  俞佩玉暗中吃了一惊,强笑道:“夫人艳光照人,在下怎敢作刘桢之平视?”
  海棠夫人柔声道:“你眼睛只是盯着我身後的一个人,但她脸蒙黑纱,你根本瞧不
见她的面目,你那样瞧她,莫非你和她早已认识?”
  俞佩玉道:“她……她是谁?”
  海棠夫人娇笑道:“你莫想瞒我,我早已觉得你就是死了的那俞佩玉,你可知道,
到目前为止,世上还没有一个人能瞒得过我的。”
  这名动天下的海棠夫人,眸子里的确似乎有一种足以洞悉一切的魔力,俞佩玉勉强
控制着心里的激动,淡淡笑道:“世上只怕也没有什麽人能忍心欺骗夫人。”
  海棠夫人道:“你呢?”
  俞佩玉道:“在下究竟也是个人,是麽?”
  海棠夫人咯咯笑道:“好,你很好。”
  她突然拍了拍手,花丛间便走出个人来。
  梦一般的月光下,只见她深沉的眼睛里,凝聚着叔不尽的悲哀,苍白的面靥上,带
着种说不出的忧郁,这深沉的悲哀与忧郁,并未能损伤她的美丽,却更使她有种动人心
魄的魅力,她看来已非人间的绝色,她看来竟似天上的花神,将玫瑰的艳丽,兰花的清
幽,菊花的高雅,牡丹的端淑,全都聚集在一身。
  刹那间俞佩玉只觉天旋地转,几乎连呼吸俱都停止。
  海棠夫人凝视着他,绝不肯放过他面上表情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指着花丛中走出
的林黛羽,一字字道:“你再瞧瞧,认不认得她?”
  俞佩玉举杯一饮而尽,道:“不认得。”
  “不认得”这虽然是简简单单叁个字,但俞佩玉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说出来的
,这叁个字就像是叁柄刀,刺破了他的咽喉,这叁个字就像是叁团灼热的火焰,滚过了
他的舌头,烧焦了他的心。
  明明是他最亲切,最心爱的人,但他却偏偏只有咬紧牙关说“不认得”,世上又有
什麽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事。
  明明是他世上剩下的唯一亲人,但他却偏偏只能视之为陌路,世上又有什麽比这更
残酷的事。
  酒入咽喉,芬芳的美酒,也变得说不出的苦涩,人生本是杯苦酒,这杯苦酒他只有
喝下去。
  海棠夫人转向林黛羽,道:“你可认得他?”
  林黛羽苍白的脸,没有丝毫的表情,冷冷道:“不认得。”
  明明是他未来的妻子,但却当着他的面说不认得他,这叁个字也像是叁支箭,刺入
了俞佩玉的心。
  海棠夫人终於轻轻的叹了口气,道:“若连她都不认得你,你想必就不会是那死了
的俞佩玉了,再说……一个人若连他未来的妻子都不愿相认,他纵然活着也等於死了。

  俞佩玉的心的确已死了,仰首大笑道:“夫人说的好,容在下敬夫人叁杯。”
  他自斟自饮,转眼间已喝下了数十杯,甚至连林黛羽的转身走回去时,他都未回头
去瞧她一眼。
  海棠夫人笑道:“你醉了。”
  俞佩玉举杯道:“人生难得几回醉?”
  海棠夫人幽然道:“不错,一醉解千愁,你醉吧。”
  俞佩玉喃喃道:“只可惜这几杯酒还醉不倒我。”
  他却不知他酒量虽好,这百花佳酿的酒力却更异乎寻常,他全身飘飘然似已凌风,
竟真的醉了。
  只听海棠夫人柔声道:“醉吧,醉吧……置身在此险恶的江湖中,若连醉也不能醉
时,人生就真的太悲惨了,下次你若还想醉,不妨再来寻我。”
  醺醉中,他彷佛觉得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高高矮矮的人影,每一个人的面目都是那
麽狰狞可恶。
  他又彷佛听见海棠夫人道:“这俞佩玉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少年,各位总该相信了吧
。”
  江湖原来竟真是如此险恶,对每个陌生人的来历都不肯放过,若不是海棠夫人,俞
佩玉的麻烦只怕还多着哩。
  俞佩玉心里只觉对海棠夫人说不出有多麽感激,他努力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含含
糊糊连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麽?
  他只听得海棠夫人又道:“这少年今日既是我的客人,终生便都是我百花宫的佳宾
,今後若是没有什麽必要各位最好莫要麻烦他,现在也让他好好睡吧。”
                  口口口
  俞佩玉醒来时,花香,月色,什麽都没有了,熹微的暑光,已笼罩着大地,远处不
住有啁啾鸟语。
  接着,他便瞧见一条婀娜的人影,自乳白色的晨雾中,踏着残落的花瓣,飘飘走了
过来。
  她的来临,彷佛为大地带来阵清新的气息,她目光闪动着的光亮,也是明朗而纯真
的,既不是海棠夫人那样的锋芒,那样的媚艳,也没有林黛羽那样的悲哀和忧郁,这复
杂的世界在她眼中看来,似乎也是单纯的。
  她瞧着俞佩玉,曼声道:“迷途的燕子呀,你终於醒来了麽,这世上有那麽多甜美
的泉水,你为什麽偏要喝酒?”
  这甜美的话声,听来真有如歌曲。
  俞佩玉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人生的烦恼,云雀姑娘自然是不会懂的。”
  姬灵燕垂下头,突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可知道昔日那无虑无忧的云雀
,如今也有了烦恼?”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你又会有什麽烦恼?”
  姬灵燕目中竟流下泪来道:“云雀的窝里,已流满了鲜血,她已不能再耽下去了,
可怜的云雀,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她突然拉住俞佩玉的手,颤声道:“求求你,带我走吧,无论到什麽它方,我都跟
着你。”
  俞佩王心念一动,大声道:“你怎知道我是谁?为什麽要跟我走?”
  姬灵燕道:“我认得你这双眼睛,你的眼睛是那麽善良,又那麽勇敢,就好像燕子
一样,和任何人都不同,我又怎会忘记?”
  这痴迷的少女,竟不觉有种出奇敏锐的观察力,人人都能瞧出的事,她也许瞧不出
,但人们全都瞧不出的事,她反而可以瞧出来的,这也就是她为什麽总是听不懂人类的
话语却反而懂得鸟语。
  俞佩玉默然半晌,苦笑道:“你知道,你是不能跟我走的,我要去的地方,到处都
充满了凶险,每个人都可能伤害到你。”
  姬灵燕道:“有你保护着我,我什麽都不怕了。”
  她痴痴的瞧着俞佩玉,目光中充满了哀求,也充满了对俞佩玉的信任,面对着这麽
双眼睛,又有谁能忍得下心?
  俞佩玉终於长叹道:“你若要跟着我,我实在也无法拒绝你,只是……我连自己都
不知是否能保护自己,又怎知是否能保护你?”
  姬灵燕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一定肯答应我的……”
  俞佩玉在前面走,她就在後面跟着,也不管俞佩玉要去那里,其实俞佩玉自己又何
尝知道自己要去那里?
  他茫然走着,心里正在盘算着去向,突听衣袂带风之声响动,四个人自晨雾间掠出
,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四个人身手矫健,来势迫急,无一是弱者。
  俞佩玉瞧得清楚,这四人赫然竟是那恶霸化身的王雨楼、林瘦鹃、宝马神枪,以及
茅山西门无骨。
  王雨楼当先一步,目光知炬,道:“是俞佩玉麽?”
  俞佩玉淡淡道:“在下正是俞佩玉,各位是谁,有何见教?”
  八只恶毒的眼睛,都在瞧他神情的变化,但他却完全声色不动,只因他已经过了太
多可惊可怖的事。
  世上实在已没有什麽事能吓得倒他。
  王雨楼哈哈一笑,道:“俞公子初入江湖,便能蒙海棠夫人有眼,自然是大有来历
,在下等不揣冒昧,乃是想来请教请教公子的武功的。”
  俞佩玉突然仰天大笑道:“原来海棠夫人昨夜对各位说的话,还是不能令各位相信
,原来各位竟要逼我施展本门武功,来瞧瞧我究竟是否那位死了的俞佩玉!”
  他故意说破他们的来意,王雨楼居然也是面不改色,微微笑道:“近来江湖中易容
术颇为盛行,公子想必也是知道的。”
  俞佩玉道:“在下是否经过易容,各位难道瞧不出麽?”
  王雨楼含笑道:“易容之术,千变万化,在下等正是因为瞧不出,所以才不能不分
外仔细,但公子只要略施武功,在下等立刻告退。”
  俞佩玉目光灼灼,说道:“却不知死去的那位俞公子怎会令各位如此不安。他死了
各位竟还不放心。”
  王雨楼面色果然变了变,厉声道:“公子赐招之後,就会知道的。”
  语声中他掌中剑已平刺而出,剑法老练,四平八稳,一招“龙抬头”,竟真的是王
雨楼本门剑法。
  但俞佩玉却又怎能将本门武功露出,“先天无极”之武功独创一格,招招式式,俱
都与众不同。
  他只要使出一招,别人立刻就可瞧破他的来历。
  突听“呛”的一声龙吟,王雨楼一剑方刺出,竟被击歪,以他的功力,竟觉得手腕
有些发麻。
  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美丽少女,手持两柄精钢短剑,拦在俞佩玉面前,面上带着种
飘忽的微笑道:“他是个好人,你们可不许欺负他。”
  王雨楼变色道:“姑娘是什麽人?为何要替他出头?”
  姬灵燕笑道:“我爹爹很会杀人,我姐姐也很会杀人,我虽然不会杀人,但也不能
眼瞧着别人欺负我的朋友。”
  她一面说话,掌中两柄短剑已旋舞而起。
  她身法虽是那麽轻柔而婀娜,但剑法却是出奇的快捷而毒辣,俞佩玉实也未想到这
善良的女子竟有如此毒辣的剑法。
  她几句话说完,已刺出七七四十九剑,双剑连晃,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林瘦鹃
纵是剑法名家,也不禁瞧得变了颜色。
  姬灵燕已收住剑势,笑道:“别人都说我学的这剑法很毒辣,你们说呢?”
  王雨楼咯咯乾笑道:“好!懊剑法!”
  姬灵燕道:“我这剑法虽毒辣,但却不是用来对付人的,只要不用来杀人,剑法毒
辣些也没关系,你们说是麽?”
  王雨楼瞧了她半晌,又瞧了瞧俞佩玉,突然一言不发,转头而去,别的人自然也都
跟着走了。
  姬灵燕将两柄短剑又藏了起来,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似的,瞧着俞佩玉痴痴一笑
,道:“咱们也走吧。”
  俞佩玉叹道:“你要我保护你,谁知却反要你来保护我了!我一向真是小看了你,
竟不知你有这麽高明的剑法。”
  姬灵燕眨着眼睛,笑道:“你也说我剑法好麽?我的鸟儿朋友也是这麽说的,它们
说,云雀学会剑法,就不怕老鹰来欺负了,你说那些人是不是老鹰?”
  一路上,她就这样絮絮的叙说着她和鸟儿们的故事,叙说着喜鹊的阿谀、乌鸦的忠
直,和黄莺儿的惹人相思。
  俞佩玉听得有趣,倒也不觉路途寂寞。
  他本来还在为自己出路发愁,但後来一想,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随遇而安,流
浪天下,岂非正可四下探查那些恶魔的秘密,一念至此,他心事顿解,打尖时竟叫了两
壶酒,像是要庆祝他自己的新生。
  姬灵燕居然也陪着他喝了两杯,这美丽的云雀看来就更活泼了,不住说东问西,不
住为他盛饭倒酒。
  俞佩玉不让她做,她就嘟着嘴生气,他们的小小争执,却不知引来路人们多少羡慕
,多少妒嫉。
  到了晚上,这吱嚓个不停的云雀,总算睡下了,俞佩玉却辗转不能成眠,披衣而起
,悄悄走了出去。
  这是城外的小小客栈,月色下照着山坡下的小小池塘,池墉里有繁星点点,夜风中
有虫鸣蛙语。
  许多日子以来,俞佩玉第一次觉得心情宁静了些,也第一次能欣赏这夜的神秘与美
丽。
  他信步踏月而行,静静的领略着月色的迷蒙,荷叶的芬香……突然,两道恶毒的剑
光,向他咽喉直刺了过去。
  他再也未想到如此美丽的夜色中,竟也隐藏着杀机,大惊下就地一滚,堪堪避过了
这两柄冷剑。
  四个劲装蒙面的黑衣人,已自暗影中掠出,一言不发,四道比毒蛇还毒,比闪电还
快的剑光已交击而下。
  俞佩玉身形不停,自剑网中闪了出去,剑光“嗤嗤”不绝,他身上衣衫已被划得片
片飞舞!
  黑衣人显然并不想一剑致命,只是逼他施展武功。
  剑光,始终毒蛇般纠缠着他,他不但衣裳被划破,身上也被划破了叁四道血口,但
却仍是不敢还手。
  他越不还手,黑衣人的疑心越大。
  突有一人笑道:“无论是真为假,杀了吧。”
  另一人道:“不错,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能放走一个。”
  俞佩玉虽然明知这些人是谁,却故意大声:“你们若要我出手,为何不敢露出本来
面目,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怎能与你们这种藏头露尾的鼠辈动手。那黑衣人冷声道:
“你不动手,就死。”
  “死”字出口,四柄剑再不留情,急刺而出!这次俞佩玉若再不还手,就真的就要
毙命於剑下了!
  就在这时,一条淡红色的烟雾,似有质,似无质,似慢实快,随风飘了过来,卷入
了剑网。
  黑衣人只觉掌中剑势竟一缓,剑锋竟似被这烟雾胶住,俞佩玉已乘他们剑势缓间窜
了出去。
  但闻一人曼声低喝着道:“花非花,雾非雾,断人肠後无觉处,只留暗香一度……

  歌声方起,黑衣人目中已露出惊恐之色,四人不约而同纵身而起,向黑暗中窜了过
去,去得比来时还快。
  俞佩玉躬身道:“可是君夫人前来相救?”
  黑暗中毫无应声。
  俞佩玉抬起头来,眼前却已多了条人影,微颦着的双眉,苍白的面容,以及那双充
满忧郁的眼睛。
  来的竟非海棠夫人,而是林黛羽。
  俞佩玉只觉一颗心立被收紧了起来,道:“原来是姑娘,多谢。”
  林黛羽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为何要叫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呐呐道:“这……只怕……”
  林黛羽道:“你最好改个名字,这是个不祥的名字,无论谁若叫这名字,就要惹来
不幸,甚至死,我虽然奉了夫人之命,最多也不过只能救你这一次而已。”
  俞佩玉默然半晌,苦笑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麽?”
  林黛羽嗄声道:“不错!惫有别的原因。”
  她突然扭转身,走了几步,接着道:“他既已死了,我不愿听得有人再叫做这名字
。”
  俞佩玉道:“但是我……”
  林黛羽冷冷道:“你也不配叫这名字。”
  俞佩玉怔在那里,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他眼瞧着心上的人对
他如此冷漠,本该伤心。
  但她对他如此冷漠,却又正表示她对“俞佩玉”的多情,他又该欢喜,这无情还是
有情,他竟不知该如何区处。
  一时之间,他心中忽忧忽喜,正也不知是甜是苦?
  星渐稀,月更冷,天边已有曙意。
  俞佩玉仍在痴痴的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晨雾终於自树叶间升起,突然有个人踉
跄的向他走了过来,这人身材瘦小,须发皆白,面上带着诡秘的笑容,俞佩玉不竟觉得
他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曾在那里见过。
  只见他手里拿着幅图画,突然举到俞佩玉面前,笑道:“你瞧瞧,可瞧得出我画的
是什麽?”图画上一片混沌,似山非山,似云非云,仔细看来,倒有几分像是倒翻了的
一孟水墨。
  俞佩玉摇头道:“瞧不出。”
  那老人道:“我画的就是你眼前的山,你真的瞧不出?”
  俞佩玉瞧了瞧晨雾间的云山,再瞧瞧老人手中的图画,竟居然觉得有些相似了,不
禁失笑道:“现在瞧出来了。”
  那老人突然疯狂般大笑了起来。
  俞佩玉见他笑得手舞足蹈,眉目俱动,虽然似是开心已极,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疯狂之意,忍不住道:“你笑什麽?”
  那老人拍手笑道:“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俞佩玉又忍不住问道:“你什麽成功了?”
  那老人道:“我的画成功了,我终於得着了画中的神髓。”
  俞佩玉瞧着那一片混沌,苦笑道:“这样的画,也能算是得着画中神髓麽?”
  那老人道:“明明是山,我画来却可令它不似山,我画来明明不似山,但却叫你仔
细一看後,又似山了,这只因我虽未画出山的形态,却已画出山的神髓。”
  俞佩玉想了想,喃喃道:“这画中的神髓,只怕是很少有人看得懂的。”
  那老人拍手道:“别人正是看不懂的,但只要画的是山,这画便在我眼中是山,心
中也是山,我看得懂而别人看不懂,岂非更是妙极,妙极。”
  他拍手大笑而去,俞佩玉却仍在痴痴的想着。
  “……明明是山,我画来却可令它不似山……我虽未画出山的形态,却已画出了山
的神髓。”
  他耳旁似又响起放鹤老人苍老的语声:“拘於形式的剑法,无论多麽精妙鄱非本门
的精华,“先天无极”的神髓,乃是在於有意而无形,脱出有限的形式之外,进入无边
无极的混沌世界,也就是返璞而归真,你若能参透这其中的奥妙,学剑便已有成了。”
  俞佩玉反反覆覆,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中的滋味,突觉如有醍糊灌顶:心中顿时光
明。
  他折下根树枝,以枝为剑,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他心里全心全意,都在想着“先天无极剑”中的一招“天地无边”,但剑刺出时却
绝不依照“天地无边”的剑势。
  这一剑明明是一招“天地无边”,但他刺出後却完全不似,这一剑明明不似“天地
无边”,但天地无边中的精髓,却已尽在其中,两人交手,能窥出对方剑势中的破绽,
所克制对方剑势之变化者则胜,但这一剑有意而无形,却叫对方如何捉摸?如何击破?
如何闪避!
  俞佩玉喜极之下,也不觉大笑狂呼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
  只听一人银铃般笑道:“你想通了什麽?”
  林中鸟语啁啾,姬灵燕竟像是早已来了。
  俞佩玉笑道:“我想通了什麽,你的鸟儿朋友难道没有告诉你?”
  姬灵燕果然凝神倾听了半晌,眨着眼笑道:“它们也不懂你想通了什麽,只说你有
些像疯子。”
  俞佩玉大笑道:“它们自然是不会懂的,但你不妨告诉它们,只要它们能懂得这道
理,非但再也用不着去怕老鹰,简直连人都不必怕了。”
  姬灵燕微笑着,缓缓道:“你听,它们都在说你的话不错,它们都说老鹰没什麽可
怕的,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
  俞佩玉笑声渐渐顿住,望着清晨雾林中穿梭来去的鸟们,他不禁又发出一声感慨的
叹息,喃喃道:“不错,人的确是最可怕的,想不到你们竟已懂得这道理,而人们自己
,却反而始终不懂……”
  姬灵燕幽幽道:“你瞧那边有个刚自城市中飞来的麻雀,它说:人们就算懂得这道
理,也是永远不肯承认的。”
                  口口口
  两人回到那小小的客栈,姬灵燕已一觉睡醒,俞佩玉却有些想睡了,他推开自己的
房门,脚步又顿住。
  他那小小的竹床上竟盘膝端坐着个人。
  初升的阳光,从窗户里斜斜照了进来,照着他的脸,只见他头顶虽已全秃,却是红
光满面,鹤发童颜,生来的异样,俞佩玉认得他竟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蜀中唐门的当
代掌门唐无双。
  他垂眉敛目,端坐床上,身子周围竟排着二十多件乌光闪闪的小刀小叉,正是天下
武林中人闻名丧胆的唐门毒药暗器。
  还有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虽是黑衣劲装,蒙面的黑巾都已取下,却不是
王雨楼与西门无骨是谁?
  俞佩玉深深呼了口气,将姬灵燕挡在门外,微笑道:“斗室之中,不想也有佳宾光
降,宰会“幸会?”唐无双张开眼来瞧了俞佩玉一眼,目中似有电光一闪,沉声道:“
你们说的就是他吗?”
  王雨楼恭声道:“正是此人。”
  唐无双道:“好,老夫就来试试他。”
  “他”字出口,这老人左手五指轻轻一弹,排列在那面前的暗器,已有五件啸着飞
出。
  他右手接着一挥,双足轻轻一扫,又是十多件暗器飞出,剩下还有七八件,竟被他
一口气吹得飞了起来。
  这老人全身上下,竟无一处不能发暗器,床上的二十多件暗器,眨眼之间,竟全都
被他发了出来。
  这些暗器形状不同,体积各异,他或似指弹,或似腿,或似气驭,击出时的力道与
手法也各有巧妙。
  二十多件暗器,有的快,有的慢,有的直击,有的曲行,还有的盘旋飞舞,竟绕了
个弯从後面击向俞佩玉。
  这二十多件暗器,竟似已非暗器,简直就像是二十多个武林高手,手持不同的兵刃
,从四方八面杀了过来。
  俞佩玉出道以来,也会过不少名家强敌,但这样的暗器,他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
闻。
  他手里仍拿着那枝树枝,竟闭起眼来全心全意,一招“天地无极”正击而出,跟着
又是一招反挥而出。
  正反相生,浑圆无极。
  别人只见他掌中树枝圈了两个圆圈,也瞧不出是何招式,只听得夺!夺!一连串声
响,二十多件暗器,也不知怎地竟全都钉到那树枝上。
  一根光秃秃的树枝,竟似平空生出了无数金花。
  王雨楼、西门无骨都不禁瞧得变了颜色。
  唐无双也呆了呆,终於失声赞道:“好剑法。”
  他用力拍了拍王雨楼的肩头,道:“他既已出手,你们可瞧出他剑法来历了麽?”
  王雨楼神色俱丧,叹道:“瞧不出。”
  唐无双大笑道:“岂只你瞧不出,就连老夫闯汤江湖数十年,也从未瞧过这样的剑
法,但老夫却可断定,“先天无极”门中,绝没有如此高明的剑法。”
  王雨楼道:“的确没有。”
  唐无双笑道:“老夫早已知道他绝不会是死了的那俞佩玉,试问他若是那俞佩玉诈
死改扮的难道就不会换个名字吗?为何还要叫俞佩玉?”
  王雨楼抱拳强笑道:“在下等失礼之处,还望俞公子多多包涵。”
  俞佩玉微微一笑,道:“那也没什麽,只是以後……”
  话犹未了,突听姬灵燕一声惊呼,一个人“砰”的闯了进来,粗布衣服,圆顶帽子
,竟是这店里的店小二。
  这和气生财的店小二,此刻神态竟完全变了,竟是两眼赤红,龇牙咧嘴,满脸杀气
,满面凶光。
  姬灵燕惊呼声中已将俞佩玉拉了开来。
  这店小一直闯过去,西门无骨伸脚一勾,将床边一张小桌子勾得飞起,向他直打了
过去。
  谁知这店小二伸手一拳,便将桌子打得粉碎,俞佩玉暗中一惊道:“店小二又是什
麽人?怎地如此神力?”
  一念还未转完,王雨楼掌中剑已直刺而出。
  这店小二竟不闪避,反而挺胸扑上,利剑立刻穿胸而过,王雨楼一脚开他,鲜血飞
激而出,溅了王雨楼一手。
  王雨褛皱眉道:“这岂非是疯了?怎会……”
  一句话未说完,唐无双突然抽出腰畔短刀,刷的一刀劈下,刀光如电,竟将王雨楼
一条手臂硬生生砍了下来。王雨楼疼极惨呼,立刻晕了过去。
  西门无骨大道:“前辈你……你这是做什麽?”
  唐无双红润的面色,竟已变为苍白道:“这店小二已中了苗疆“天蚕教”的剧毒,
不但神智疯狂,变得力大无穷,而且全身的血也俱都变成了毒血,常人只要沾着一点,
片刻间蔓延全身,老夫若不砍断他这只手臂,他便已全身腐烂而死。”
  西门无骨满头已俱是冷汗,颤声道:“这……这岂非便是“天蚕教”中的七大魔功
之一,“魔血煞大法”,天蚕教莫非已有人来了!”他语声中的惊怖之意,就连俞佩玉
听了也不觉寒毛悚栗,再瞧那只被砍断的手臂,竟赫然已化为一堆污血。
  俞佩玉竟也忍不住柄伶伶打了个寒噤,全身立刻如弓弦般绷紧,那唐无双竟已冷汗
涔涔而落,嗄声道:“外面来的人,莫非是琼花叁娘子?”
  窗外立刻响起了一阵娇笑声。
  笑声如银铃,如黄莺,清柔婉转,说不出的甜蜜悦耳,无论任何人听了这样的笑声
,都要心神摇汤失魂落魄。
  但唐无双听了这笑声,竟连面上的肌肉都已扭曲。
  只听那娇笑的声音甜甜笑道:“到底是唐老爷子好眼力,一瞧就知道是我姐妹们来
了。”
  唐无双厉声道:“你们无端来到中原则甚?”
  那声娇笑道:“咱们自然是赶来拜访你唐老爷子的,咱们先到老爷子家里去,谁知
老爷子竟已到黄池,於是咱们也就跟着来了,虽然来迟了一步,没赶上黄池大会的热闹
,但能见着你老爷子,总算也不虚此行了。”
  她嘀嘀咕咕,边笑边说,就像是在和亲戚尊长叙说着家常,谁也想不到在这笑语家
常中,也会隐藏着杀机。
  但这名震天下的武林巨匠唐无双,却听得连双手都颤抖起来,手掌紧握着那精钢短
刀,颤声道:“你……你们竟已到老夫家里去了吗?”
  那语声笑道:“你老爷子放心,咱们虽然去过一趟,但瞧在大姐夫的面前,连你老
爷子家里的蚂蚁都没踏死半只。”
  唐无双虽然松了口气,却又突然暴怒道:“谁是你的大姐夫!”
  那语声道:“唐公子虽然是貌比潘安,才如美玉,但我大姐可也是文武双全的绝代
佳人,两人郎才女貌,不正是一对天成佳偶麽?”
  唐无双怒骂道:“放屁!满嘴放屁!”
  那语声也不生气,仍然娇笑着接道:“何况两人旱已情投意合,才子佳人,早已在
後花园里私订终身,你老爷子又何苦定要将鸳鸯拆散?”
  唐无双喝道:“我那逆子本不知道那妖女的来历,才会被她所感,如今早已觉醒,
再也不会要那妖女为妻。”
  那语声银铃般笑道:“只怕未必吧,唐公子也是个多情种子,绝不会对我大姐变心
的,何况像我大姐这样的美人,世上若有男子不喜欢她,那人必定是个白痴。”
  唐无双厉声道:“老夫之意已决,你们多说无益,若念在首日与我那逆子多少有些
香火之情,不如早些回去,免得彼此难堪。”
  那语声道:“如此说来,你老爷子是定然不肯答应的了。”
  唐无双道:“绝无变更。”
  那语声道:“你老爷子不会後悔麽?”
  唐无双怒喝道:“唐门中人纵然死尽死绝,也绝不会将那妖女娶进门的。”
  那语声默然半晌,又笑道:“我既然说不动你老爷子,看来只好请个媒人来了。”
  听到这里,俞佩玉早已知道这“琼花叁娘子”竟是来向唐无双求亲的,而且叁娘子
中的大姐,也似早已和唐公子有了私情,这样看来,她们的逼婚手段虽然几近无赖,唐
无双的执意不允也未免太以无情。
  俞佩玉正想瞧瞧她们请来的媒人是谁?是否能说得动唐无双,只听窗户啪的一响,
窗外已掠入个人来。
  这人双睛怒凸,面色已成黑紫,双肩之上,前胸後背,竟插着七柄珠玉镶柄,光芒
闪闪的金刀。
  这人死鱼般凸出来的眼睛,直勾勾的瞧着唐无双,眼角鲜血泊泊,那神情也不知有
多麽诡秘可怖。
  姬灵燕紧握着俞佩玉的手,抖个不停,西门无骨一张脸如被水洗,如被雨淋,冷汗
连珠滚落。
  唐无双却已一跃而起,厉声道:“天蚕教“魔血煞大法”中的金刀化血!”
  语音未了,金光闪动,七柄金刀竟一条线飞出了窗外,原来镶珠的刀柄上,竟系着
根乌金细线。
  金刀腾空飞去,刀孔里箭一般射出了七股鲜血。
  鲜血凌空飞溅,几乎已将斗室怖满。
  唐无双早已抱起王雨搂,掷出门外,他自己也藉着这一掷之力,飞掠到这斗室中的
横梁之上。
  俞佩玉一股掌风拍出,将血点逼在身前两尺外。
  只有西门无骨应变较迟,虽也跃到梁上,但身上已溅几滴毒血,他咬了咬牙,竟将
这几块肉生生削下。
  毒血雨点般溅到灰黄的土墙上,立刻变成了黑紫色,这斗室四壁,立刻像是画满了
无数泼墨悔花。
  这“琼花叁娘子”使出的每一件功夫,竟都带着鬼意森森的邪气,她每使一件功夫
竟都要害死一条无辜的人命。
  她们行事是非曲直,且不去说它,但她们的武功,却委赏太过恶毒,俞佩玉皱了皱
眉,竟突然跃出窗外,唐无双大骇道:“俞公子,你千万小心了。”
  姬灵燕却痴痴笑道:“没关系,世上绝不会有女子忍心害死他的。”
                  口口口
  窗外处两丈,有株白杨树,树干上绑着四五人,一个个俱是晕迷不醒,显然早已被
药物迷失了知觉。
  白杨树前,并站着叁个面靥如花的绝世少女,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长可及地,掩
盖了她们窈窕的胴体。
  她们头上黑发高高挽起,鬓角各各插着朵琼花,一朵花金光闪闪,一朵花银光灿烂
,还有朵花却发着乌光。
  头戴金花的少女,柳眉微颦,一双秋水如神的眼波里,泪光莹莹,似乎有满怀忧郁
难解的心事。
  这自然便是那为情颠倒的大姐了。
  头戴银花的少女,面如桃花,双目间带着种说不出的媚态,眼波一瞬间,已足以命
男子其意也消。
  第叁个少女眼波最妩媚,笑容最甜,说起话来,未语先笑,谁瞧了她一眼,只怕都
要神魂颠倒。
  这叁个绝世的美女,难道就是当今天下邪教中最着名的高手,天下武林中人闻名色
变的“琼花叁娘子”。
  这叁双纤若无肉,柔若无骨的春葱玉手,难道竟也能使出那麽诡秘恶毒的武功?将
天下人的人命都视如儿戏。
  俞佩玉若非亲眼瞧见了她们的手段,简直不敢相信。
  琼花叁娘子叁双明媚的眼波,也全都凝集在他身上,似乎要看穿他的心,看到他骨
子里去c那最是动人的铁花娘突然娇笑,道:“是那里来的美男子,到这里来,莫非是要
勾引咱们良家妇女麽?”
  俞佩玉淡淡道:“在下此来,只是想领教领教姑娘们杀人的手段。”
  铁花娘走了过来,娇笑道:“杀人,你说的好可怕呀,杀人总是有损女子们的美丽
,咱们可从来不敢杀人的,难道你时常杀人麽?”
  她笑语温柔,眼睛无邪的瞧着俞佩玉,说来真像是个从来没杀过人的,甚至不知杀
人为何事的小泵娘。
  俞佩玉虽然知道她非但杀人,而且简直将人命视为粪土,但瞧见她这样的神情,竟
有些不相信自己了,不禁自己对自己皱了皱眉,道:“方才那两个人,难道不是你杀的
?”
  铁花娘子瞪大了眼睛,像是觉得不胜惊讶,道:“你是说方才走进屋的那两个人?

  俞佩玉道:“正是!”
  铁花娘道:“那两人不是被你杀的吗?”
  俞佩玉怔了怔,道:“我?”
  铁花娘道:“那两人活生生的走进屋,被你们杀死,你们想来赖我。”
  她居然反打俞佩玉一耙,居然说得振振有词,俞佩玉虽然明知她说的是歪理,一时
竟驳她不倒。
  铁花娘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杀了人後,心情不好,但你也不必太难受,只要
知过能改下次莫要再胡乱杀人,也就是了。”
  俞佩玉本是要来教训她的,不想倒反被她教训起来了,心里当真有些哭笑不得,怒
气竟偏偏发作不出。
  面对着这样聪明美丽,又刁蛮,又活泼的少女,若是叱喝怒骂,抡拳动脚,岂非太
煞风景。
  铁花娘嫣然一笑,将手里的罗巾轻轻一扬,笑道:“你心里若难受,就跟我来吧,
说不定我能让你开心些的。”
  她转身走了几步,回头一瞧,俞佩玉居然没有跟来,竟还是神色安详的站在那里,
没有丝毫变化。
  铁花娘心里不禁吃了一惊,脸上却笑得更甜了。
  原来她这罗巾之中,正藏着天蚕教中最厉害的迷药。
  这“罗帕招魂”大法,看来虽轻易,但使用时非但手法、时机、风向,丝毫差错不
得,还得先令对方神魂痴迷,毫不防备,这自然还得要配合使用人的媚力和机智,是以
这罗帕轻轻一招间,学问正大得很,否则又怎能和“魔血煞”之类的功夫,并列为天蚕
教下的七大魔功之一?
  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已栽在这“罗帕招魂大法”之下,铁花娘瞧俞佩玉年纪轻轻
,算定他是躲不了的。
  谁知俞佩玉屡次出生入死,早已对仕何事都提防了一着,竟早已闭住了呼吸。
                  口口口
  铁花娘暗中吃惊,口中却甜笑道:“哟,瞧不出他架子倒大得很,请都请不动麽?

  只听远远一人笑道:“公子若肯跟着我姐妹走,绝不会失望。”
  这语声低沉而微带嘶哑,但就有种说不出的销魂媚力,每个字像是都能挑逗得男子
心痒痒的。
  就连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自她口中说出来,都像是在向别人暗示着一件神秘而销
魂的事。
  笑声中,银花娘也已走了过来,她眉梢在笑,眼角在笑,全身上下似乎都在对俞佩
玉媚笑着。
  她人还未到,便已传来令人心跳的香气,那纤纤玉手抚着鬓边发丝,眼波流动,媚
笑道:“我知道公子绝不会拒绝咱们的,是麽?”
  俞佩玉用简单的话答覆了她,他只是淡淡道:“不是。”
  银花娘腰肢扭了扭,道:“公子难道真的这样狠心?”
  她玉手轻抚,腰肢款摆,每一个动作,都似乎在引诱男人犯罪,每一个手式,都足
以挑起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但俞佩玉只是淡淡的瞧着她,就像是在瞧把戏似的。
  他根本不必说话,这轻蔑的态度已比什麽话都锋利。
  银花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来,又不肯走,站在这里是为什麽呢?”
  俞佩玉笑道:“我只是想瞧瞧,琼花叁娘子究竟还有些什麽手段。”
  银花娘面色突然一变,咯咯笑道:“好!”
  “好”字出口,姐妹叁个人的身子突然都旋转了起来,那宽大的斗篷也飞舞而起,
露出了她们的身子。
  她们竟几乎是赤裸着的。
  那白玉般的胴体上,只穿着短短的绿裙,露出了一双修长、莹白,纤腴合度,曲线
柔和的玉腿。
  她们的胸域玲珑而丰满,纤美的足踝毫无瑕疵,她们细腻滑嫩的皮肤,像丝缎般闪
着光。
  黑色的斗蓬,蝴蝶般飞了出去,漆黑的长发,流云般落下,落在白玉般的胸膛上,
胸膛似乎正在颤抖。
  她们的舞姿,也如丝绸般柔美而流利,舂葱般的玉手,晶莹修长的腿,似乎都在向
俞佩玉呼唤。
  然後,她们的面颊渐如桃花般嫣红。星眸微扬,樱唇半张,胸膛起伏,发出了一声
声命人销魂的喘息。
  这正是渴望的喘息,渴望的姿态。
  这简直要令男人疯狂。
  但俞佩玉还是淡淡的瞧,目光也不故意回避。
  这时繁复的舞姿已变得简单而原始,她们似乎还在煎熬中挣扎着,扭曲着,颤动着
,祈求着。
  俞佩玉突然叹了口气,道:“金花姑娘,你这样的舞姿若被唐公子见了,他又当如
何?”
  金花娘身子一阵颤抖,就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
  但舞姿仍未停,银花娘一声银铃般的娇笑,叁个人突然头下脚上倒立而起,竟以手
为脚,狂舞起来。
  修长的玉腿,在空中颤抖,伸展着,漆黑的头发,铺满了一地……这姿态不必眼见
,也可想像出是多麽疯狂,任何男人瞧了若不脸红心跳,还能自主,他想必是有些毛病

  只听唐无双颤声道:“小心,销魂天魔舞!”
  接着,“砰”的一声,窗户关起,竟是连看都不敢看了,魔舞销魂,谁也不敢自认
能把持得住的。
  唐无双知道自己纵然远在数丈外,但只要稍为把持不住,立刻便有杀身之祸,他实
在不敢冒这个险。
  大地静寂如此,只有那销魂的呻吟与喘息声,似乎带着种奇异的节奏,一声声摧毁
人的意志。
  只听又是“砰”的一声,关起的窗户,竟被击破个大洞,唐无双竟受不了那喘息声
,还是忍不住要瞧。
  这老人竟已目光赤红,全身颤抖,几次忍不住要冲出来,虽然拚命咬牙忍住,却偏
偏舍不得闭起眼睛。
  这销魂魔舞,当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俞佩玉在严父鞭策下,对这“养心”,“养性”的功夫,自幼便未尝有一日稍懈,
单以定力而论,环顾天下武林高手,实无几人比得上他,若非这超人的定力,这些日子
来他所遭遇的每一件事,都可令他发疯,但饶是如此,他此刻心跳竟也不禁加速,已不
能不出手了。
  就在这时,阳光突盛,他眼前似乎有片灰蒙蒙的光芒闪了闪,凝目一瞧,他身子四
侧竟已结起一道丝网。
  惨白色丝网,已将他身子笼罩在中央,一根根目力难见的银丝,还在不断的从琼花
叁娘子指尖吐了出来。
  俞佩玉目光也不禁被那魔舞所吸引,竟直到此刻才发现有叁个曲线玲珑的绝代佳人
,赤裸着在面前狂舞,粉腿玉股,活色生香,在这种情况下,又有谁还能留意到这比蚕
丝还细的银丝。
  铁花娘突然凌空一个翻身,直立起来,嗒咯笑道:“想不到你眼力竟不错,竟瞧见
了。”
  俞佩玉叹道:“姑娘如此牺性色相,就为的是放这区区蛛丝麽?”
  铁花娘笑道:“这你就错了,我们姐妹的天魔神舞,本身就具有销魂蚀骨的力量,
你不信且瞧瞧那位唐老爷子,若不是我姐妹念在唐公子的份上,这位名扬天下的暗器第
一高手,现在只怕……只怕早已……”
  她故意不说下去,银铃般娇笑了起来。
  俞佩玉忍不住转头去望,只见唐无双竟已全身瘫在窗棂上,似已全没有半分力气,
这铁花娘说的竟非吹嘘,这天魔舞若是针对唐无双而发,唐无双此刻只怕早已死在牡丹
花下了,俞佩玉一眼瞧过,实也不禁暗暗吃惊。
  铁花娘娇笑了一阵,突又叹道:“只可惜你竟是个木头人,全不憧得消受美人之恩
,所以我姐妹才只有将这银丝放出来,但这却也不是蛛丝。”
  俞佩玉道:“不是蛛丝是什麽?”
  铁花娘笑道:“告诉你,让你开开眼界也无妨,这就是本教的镇山神物,“天蚕”
所吐出来的“情丝”……”
  俞佩玉微笑道:“情丝……这名字倒也风雅得很。”
  铁花娘娇笑道:“情丝纠缠,缠绵入骨,那种销魂的滋味,你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只可惜你方才眼睛太快,否就可以尝试尝试了。”
  俞佩玉知道这天蚕情丝,必定恶毒无比,自己方才若是被它缠住,立刻就要全身被
,再也休想挣脱,那时就只得仕凭她们摆布了,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容易,方才那
刹那之间,看来虽无凶险,其实又无异去鬼门关来回了一次。
  想到这里,俞佩玉掌心也不觉湿湿的沁出了冷汗,但面上却是完全不动声色,微微
笑道:“在下早已知道名字听来越是风雅之物,其实越是恶毒,销魂散、逃情酒是如此
,贵教的情丝也是如此。”
  铁花娘撮了撮嘴,道:“本教的情丝,世上无物能比,那些销魂散、逃情酒又算得
了什麽?”
  俞佩玉目光一转,道:“既是如此,方才姑娘们手吐情丝时,为何不迳自缠到在下
身上来?在下委实有些不解。”
  铁花娘娇笑道:“说你是呆子,你当真是呆子,方才咱们若将情丝直接缠到你身上
去,你岂非立刻就觉察了?”两根情丝,又怎能缠住你这木头人?”
  俞佩玉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
  铁花娘瞧见他的笑容,立刻就发觉自己已被别人用话套出了“情丝”的虚实,眨了
眨眼睛,笑道:“但此刻你已被我姐妹的情网重重困住,已是再也休想逃得了,不如快
些拜倒在我姐妹的石榴裙下,包君满意。”
  俞佩玉道:“姑娘们有情丝,难道在下便没有慧剑麽?”
  语声中,他手腕一抖,本来钉在他掌中树枝上的唐门暗器,便有两件“嗤”的飞了
出去。
  这暗器虽是藉着树枝一弹之力发出的,但暗器破空,风声尖锐,力道却比别人用手
发出的还要强劲。
  那知如此强劲的暗器到了那若有若无的情网上,竟如飞蛾投入蛛网,挣也挣不脱,
冲也冲不破。
  这两件尖锐的暗器竟也被粘在情网上,若是人被粘住,情丝入骨,越缠越深,岂非
永生也难以挣脱?
  俞佩玉想到自己,岂非也是被林黛羽的情丝所缚,相思缠绵,不死不休,也不知如
何得了。
  一念至此,他心中顿时百念俱生,不禁苦笑道:“姑娘这“情丝”两字,委实是用
得妙绝天下。”
  铁花娘抿嘴一笑道:“你已甘愿俯首称臣了麽?”
  俞佩玉痴痴的想着,竟似全未听见她的话。
  铁花娘道:“你若再不答覆,我姐妹的网一收,你便要为情作鬼了。”
  俞佩玉长叹一声,道:“为情作鬼,只怕也比一辈子相思难解的好。”
  铁花娘道:“好!”
  从情网间瞧出去,她如花的娇靥上竟似泛起了一层青气,道:“你既甘作鬼,也只
有由得你。”
  她纤手轻轻一招,那层惨白色的丝网,便渐渐向中央收缩,渐渐向俞佩玉逼近,只
要情丝粘身,便是不死下休。
  这“情网”正无殊“死网”。
  俞佩玉心里也不知想着什麽,竟似全然不知道死之神已向他一步步逼了过来。
  远远瞧去,只见他正站在叁个天仙般的裸女间说笑,这情况天下的男人谁不羡慕,
又有谁知道他已陷入致命的危机。
                  口口口
  金花娘痴痴的瞧着俞佩玉,幽幽道:“为情作鬼,的确比一辈子相思难解的好,看
来你已是过情的滋味,就算死也没什麽了。”
  俞佩玉突然一笑,曼声长吟道:“欲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
思好朗吟声中,他掌中树枝轻轻挥了个圆圈,钉在树枝上的暗器,全都暴射而出,又全
都粘在“情网”上,排成个圈子。铁花娘咯嗒笑道:“你凭这些破铜烂铁,就想冲得破
情网。”
  话声中,俞佩玉以树枝作剑,已刺出了数十剑之多,每一剑都刺在粘在“情网”上
的暗器上。
  他每一剑的力量,俱都大得惊人。
  铁花娘只觉手腕一连串震动,“情网”非但无法收缩,更有向外扩张之势,不禁失
声道:“好聪明的法子,简直连我都有些佩服你了。”
  要知那天蚕丝粘力极强,世上无论什麽东西,粘上便难以挣脱,那时空有力气,也
无法施展。
  俞佩玉掌中的“剑”若是直接刺在“情网”上,剑被粘住,他就算天生神力,可将
“情网”刺破个洞,人还是要被缠住。
  但他先将暗器粘上“情网”,再以“剑”击暗器,那些暗器自然是粘不住东西的,
这法子说来虽然简单,但若无极大智慧,又怎能想得出,他掌中这根小小的树枝,此刻
正已无殊一柄“慧剑”。
  这正是智慧之剑,无坚不克,除了“慧剑”之外,世上还有什麽能击破“情网”。
  只听一连串“叮咚”声音,如雨打芭蕉。
  他一剑跟着一剑刺出,力道越来越大,但每一剑所用的力量,俱都丝毫不差,丝网
用力向内收缩,暗器受击向外突破,终於已透出丝网。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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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5 20:45:5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八章 极乐毒丸

  俞佩玉突然引吭长啸,身躯旋转,“慧剑”划出个圆圈,本自排成一行的暗器,被
剑力所催,第一件暗器向旁划出几寸,打中第二件暗器,第二件暗器又将丝网划开数寸
,打着第叁件暗器眨眼之间,“情网”几被划开,俞佩玉用树枝一挑,人已乘势飞出,
长啸不绝,冲天飞起。
  “琼花叁娘子”竟似几已瞧得呆了,到这时方自惊觉,叁个人齐地跺一跺脚,向後
倒窜而出。
  铁花娘厉声笑道:“很好!普天之下,你是第一个能冲出情网的人,你的确值得骄
傲,的确也该得意”凄厉的笑声中,她突然自树上拔出柄金刀,刀光一闪,竟将绑在树
上的人几条手臂生生砍下。
  鲜血飞溅,那些人竟似全不觉痛苦,反在痴痴的笑着,铁花娘已将这几条鲜血淋漓
的手臂,向俞佩玉掷了过去。
  俞佩玉怒喝道:“到了此时,你们还要害人。”
  他身形方落下,又复窜起,他知道手臂里溅出来的,必定又是杀人的毒血,怎敢丝
毫大意。
  但他见铁花娘如此残酷毒辣的手段,实已不觉怒从心头起,身形凌空,便要向她们
扑去。
  突然间,只听“蓬”的一震,几条手臂竟俱都爆炸开来,化成了一片惨不忍睹的血
雾。
  血雾蔓延得极快,向俞佩玉涌了过去。
  俞佩玉身在空中,大惊之下,四肢骤然一拳,自己将自己弹得向後飞了出去,落在
窗前。
  血雾蔓延得更大,但却渐渐淡了。
  只听铁花娘凄厉的笑声远远传来,道:“天蚕附骨,不死下休,你等着吧……”
  从淡淡的血雾中瞧出去,再也瞧不见“琼花叁娘子”的踪影,只有那柄金刀插在树
上,犹在颤抖。
  有风吹过,大地间充满了血腥。
  俞佩玉胃里直想呕,心里却满是惊骇。
  只听唐无双长叹道:“这正是天蚕魔教中的“化血分身,金刀解体,血遁大法!”
此法施出,天下只怕是谁也休想抓得到她们的。”
  他斜斜椅在窗框上,凝注着远方,目中正也充满惊怖之色,像是已瞧见了未来的凶
险与危机。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如此邪毒之魔教,世上为什麽没有人除去他们。”
  唐无双苦笑道:“世上又有谁能除得去他们?这天蚕魔教,武功之邪毒,世罕其匹
,常人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子,便已毙命。”
  俞佩玉道:“他们的教主是谁?”
  唐无双道:“天蚕教的教主,行踪飘忽,有如鬼魅,江湖中简直没有一个人瞧见过
他们的真面目,甚至连他的名姓都不知道。”
  俞佩玉道:“我不信世上就没有一个人制得住他。”
  唐无双叹道:“天蚕教武功虽狠毒,但却绝不轻易犯人,足迹也很少来到中土,只
是潜伏在这蛮荒地的穷山恶谷中,他们不来寻别人时,别人根本找不到他们,只要他不
犯人,别人已是谢天谢地,谁愿去找这个麻烦。”
  俞佩玉黯然半晌,缓缓道:“终必会有人的。”。
  唐无双眼睛一亮道:“只有你……你少年胆大,武功又高,将来若有人能铲除天蚕
教,就必定只有你了,至於我……”
  他苦笑着接道:“我少年荒唐,纵情声色,定力最是不坚,这“天蚕魔教”中的邪
功,恰巧正是我的克星。”
  俞佩玉这才知道这堂堂的武林一派宗主,怎会对“琼花叁娘子”那般畏惧,方才又
怎会那般不济。
  但他对自己的隐私弱点竟毫不讳言,胸襟倒也非常人能及,就凭这点,已无愧一派
掌门的身份。
  突见西门无骨探出头来,诡笑着瞧着俞佩玉,道:“天蚕附骨,不死不休,只耍被
他们缠着的,至今已无一人是活着的,他们此番一走,俞公子倒要注意才是。”
  俞佩玉淡淡笑道:“这倒不劳阁下费心。”
  西门无骨面色变了变,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先告退了。”
  他转向唐无双,又道:“前辈你……”
  唐无双迟凝着道:“俞公子……”
  俞佩玉截口笑道:“前辈只管请去,不必为晚辈卖心,晚辈自己若不能照顾自己,
日後还能在江湖上走动麽?”
  唐无双想了想,道:“你自己想必是能照顾自己的,只是你要记着,天蚕缠人,最
厉害的只有七天,你只要能避开头七天,以後就没什麽关系了。”
  西门无骨阴恻恻道:“只是这七天至今还没有人能避得开的。”说完了话,勉强扶
起王雨楼,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姬灵燕等唐无双也走了之後,才笑嘻嘻走出来,道:“我就知道世上没有一个女人
忍心。”
  话未说完,俞佩玉已倒了下去。
  只见他脸色发青,嘴唇已在不住颤抖,全身都抖个不停,伸手一摸,全身都已如烙
铁般烫手。
  原来方才血雾散开时,他已不觉吸入了一丝,当时已觉有些不对,到了此时更是完
全发作出来。
  姬灵燕竟已骇呆了,呆呆的瞧着俞佩玉,道:“你……你到底还是中了她们的毒了
。”
  俞佩玉只觉全身忽冷忽热,知道中毒不轻,但他素来先替别人着想,生怕姬灵燕为
他伤心着急,咬住牙勉强笑道:“我早已知道中毒,但……但这毒不妨事的。”
  姬灵燕想了想,道:“你早已知道中毒,方才为何不说?”
  俞佩玉苦笑道:“那西门无骨对我总是不怀好意,我方才若是露出中毒之态,他只
怕就放不过我,所以我一直撑到现在。”
  他说话虽然已极是困难,但仍忍耐住,挣扎着为姬灵燕解释,只望这天真纯洁的女
孩子,多少能憧得一些人的机心。
  姬灵燕叹了口气,道:“你们人为什麽总是有这许多机心,鸟儿们就没有……”
  俞佩玉瞧着她这张天真迷惘的脸,心里不觉有些发苦,他知道西门无骨的话绝非故
意恫吓,“琼花叁娘子”必定放不过他,这七天本已难以避过,何况自己此刻竟又中毒
无力,连站都无法站起,这毒纵不致命,只怕他也是再难逃过“琼花叁娘子”毒手的了

  此刻若是别人在他身旁,也许还可以助他脱过这次险难,怎奈姬灵燕对人事却是一
无所知。
  俞佩玉越想越是着急,想到“琼花叁娘子”再来时,若是见到姬灵燕,只怕连她也
放不过的,一念至此,大声道:“你的鸟儿朋友都在等着你,你快去找它们吧。”
  姬灵燕道:“你呢?”
  俞佩玉道:“我……我在这里歇歇就好的。”
  姬灵燕想了想,笑道:“我陪着你,等你好了,我们一齐去。”
  她微笑着坐下,竟全不知道俞佩玉已危在旦夕。
  俞佩玉气血上涌,嘴突然麻木,要想说话,却已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焦急的望着
姬灵燕。
  只见姬灵燕微笑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她话声也似自远天缥缥缈缈传来,还
是带着笑道:“你莫要着急,鸟儿们病倒了,我也总是陪着它们的,天天给它们吃,我
的药很灵,你吃下去也必定会舒服得多。”
  俞佩玉想大叫道:“我不是鸟,怎可吃鸟的药?”
  但他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姬灵燕已塞了粒药在他嘴里,药丸溶化,流入喉咙
,带着种奇异的香气。
  他只觉情绪竟渐渐稳定,全身说不出的快美舒畅,再过了一会儿,便突然跌入甜甜
的梦乡,睡着了。
  俞佩玉睡睡醒醒,只要一醒,姬灵燕就他一粒药吃,吃下後就舒服得很,立刻又睡
着了。
  起先他醒来时,还在大声催促着道:“你快逃吧……快逃吧,“琼花叁娘子”随时
都会来的。”
  但到了後来,他只觉飘飘欲仙,对一切事都充满信心,“琼花叁娘子”就算来了,
也好像没什麽可怕的。
  他也弄不清自己怎会有这感觉,也不知是否过了那要命的七日,若是有别人在旁,
一定要为他急死了。
  他们根本就未离开那斗屋一步,“琼花叁娘子”还是随时随刻都会来的,只要一来
,俞佩玉就休想活命。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有一天俞佩玉神智突然清醒,全身非但丝毫没有中毒的那种慵
懒无力的迹象,反而觉得精神特别健旺。
  姬灵燕瞧着他笑道:“我的灵药果然是不错吧。”
  俞佩玉笑道:“当真是灵丹妙药,天下少有……”
  他眼睛四下一转道,才发现自己还是睡在那斗室里,斗室中血虽早已打扫得乾乾净
净,但是还是立刻想起了“琼花叁娘子”,心里一寒,道:“我已睡了多久了?”
  姬灵燕道:“像是有八、九天了。”
  俞佩玉失声道:“九天?她们没有来?”
  这要命的七天竟糊里糊涂便已过去,他又惊又喜,简直有些难以相信,姬灵燕笑嘻
嘻道:“你想她们?”
  俞佩玉苦笑道:“我怎会想她们!只是她们怎会没有来!”
  姬灵燕悠悠道:“你怎会没有走?难道在等她们?”
  俞佩玉跳了起来,失声道:“不错,她们决计不会想到我在这里还没有走,必定往
远处追去了,再也想不到我竟还留在这里。”
  他拉起姬灵燕的手,笑道:“这样做虽然有些行险侥幸,但在无奈之中,已是任何
人所能想出的最好法子了,真难为你怎能想出来的?”
  姬灵燕痴痴笑道:“什麽法子?我不知道呀。”
  俞佩玉怔了怔,瞧着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也不知她究竟是真的痴迷无知,误打正
着,还是有着绝大的智慧。
  大智大慧,有时的确反而不易为世俗所见的。
  姬灵燕站了起来,突然笑道:“走吧,她们还在外面等着你哩。”
  俞佩玉吃惊道:“她们就在外面?”
  姬灵燕笑道:“你睡觉的时候,我又在这里交了许多乌鸦姐姐、麻雀妹妹,我早已
跟她们说好了,等你病愈,就带你去瞧她们。”
  这时阳光从窗户里斜斜照进来,正是清晨,窗外“吱吱喳喳”的,果然到处都响着
鸟语。
  俞佩玉暗道一声“惭愧”跟着姬灵燕走出去。
  姬灵燕一看到鸟儿,便娇笑着走开,俞佩玉瞧见那株大树仍孤零零的挺立在晨风里
,只是树上的人已不见了。
  他忽然想到这客栈虽然荒僻,却也并非远离人烟,客栈里骤然死了这麽多人,怎会
没有人来查问?
  树上的人又到底是生是死?他们若是活着,该如何打发救治他们?他们若是死了,
埋葬他们的身也非难事。
  还有,这客栈此刻已瞧不见人,难道竟是没有人管的?若没有人管,自己又怎能在
这里住了八九天之久。
  这许多间题,全都令人头痛得很,俞佩玉纵然清醒,只怕也难解决,完全不解人事
的姬灵燕又是如何解法的。
  想到这里,俞佩玉不觉动了怀疑之心,瞧着远处阳光下正在拍手跳跃的姬灵燕,暗
道:“她莫非并不是真的痴呆,而是在装傻?……这些天莫非已有别人来过,帮她解决
了这些事?但是她又为何不说?”
  但转念一想,又不禁叹道:“人家不辞劳苦的救了我,我反而怀疑於她,这岂非有
些说不过去,她若真的对我有恶意,又怎会救我?”
  只见姬灵燕娇笑着奔来,道:“她们告诉我,说前面有个好玩的地方,咱们去瞧瞧
好麽?”
  阳光下,她面靥微微发红,就像是初熟的苹果,眼睛也因欢喜而发亮,更像是全不
知道人间的险诈。
  面对着这纯真的笑靥,俞佩玉更觉得自己方才用心之龌龊,更觉得应该好好补报於
她,自然不忍拂了她的心意,笑道:“你无论想去什麽地方,我都陪着你。”
  姬灵燕眼睛更亮了,突然抱着俞佩玉亲了亲,娇笑道:“你真是个好人。”
  她雀跃着在前面领路,又说又笑,俞佩玉瞧见她如此开心,也不觉甚是欢喜,“琼
花叁娘子”的阴影,已越来越远了。
  两人走了许久,姬灵燕笑道:“那地方远得很,你累不累?”
  俞佩玉笑道:“我精神从来也没有这样好过。”
  姬灵燕拍手道:“这全是我那药的功劳,鸟儿们吃了我的药,飞得也又高又快的。

  走到正午,两人寻了个小店吃饭,姬灵燕吃得津津有味,俞佩玉却不知怎地,什麽
东西鄱吃不下去。
  吃完饭两人再往前走,俞佩玉只觉眼皮重重的,直想睡觉,方才的精神,竟不知到
那里去了。
  姬灵燕不住笑道:“就快到了……你累不累?”
  俞佩玉见她如此有劲,更不愿扫了她的兴,打起精神道:“不累?”又忍不住问道
:“那究竟是什麽地方?”
  姬灵燕眨着眼睛道:“到了那里,你一定会吃惊的。”
  这时已近黄昏,放眼望去,只见远处炊烟四起,彷佛已将走到一个极大的城镇,路
上行人也渐多了。
  姬灵燕更是兴致勃勃,但俞佩玉却非但更是打不起精神来,而且越来越难受,简直
恨不得立刻倒下来睡一觉。
  两人走过一片庄院,姬灵燕突然笑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呢?”
  俞佩玉懒洋洋地摇头道:“不知道。”
  姬灵燕道:“这里就是“金壳庄”庄主叫罗子良,是个大富翁,而且还会些武功,
只是做人特别小气,平日省吃俭用,连佣人都舍下得多雇几个。”
  俞佩玉本已懒得说话,但却又听得奇怪,忍不住道:“这些事你怎会知道的?”
  姬灵燕道:“自然是我的鸟儿朋友告诉我的。”
  俞佩玉笑道:“你的鸟儿朋友知道的倒真不少。”
  姬灵燕笑道:“它们整天飞来飞去,世上什麽人的事,都休想瞒得过它们。”
  俞佩玉叹道:“幸亏你心地善良,否则别人的隐私全都被你知道,那岂非太可怕了
。”
  姬灵燕笑道:“听说懂得鸟语的人,有时会发财的,但有时却也会倒楣,你可知道
从前有个人叫公冶长……”
  俞佩玉小时候,坐在瓜棚树下,也曾听说过那公冶长的故事,据说此人憧得鸟语,
听得有只鸟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只羊,你吃肉,我吃肠。”
  “他就去将羊扛了回来,但却未将肠子留给鸟吃,鸟生气了,就将他害得他几乎连
命都送掉。”
  这故事虽然有趣,但俞佩玉非但懒得说,懒得听,简直连想都懒得想了,脑袋昏昏
沉沉,走路都要摔跤。
  姬灵燕突然拉着他的手,笑道:“到了,进去吧。”
  俞佩玉用力睁开眼睛,只见前面也是座规模不小的庄院,大门漆得崭亮,气派竟然
很大。
  姬灵燕道:“这里面有趣得很,咱们快进去瞧瞧。”
  俞佩玉苦笑道:“这里是别人的家,咱们怎能随便进去。”
  姬灵燕笑道:“没关系的,只管进去就是。”
  她居然大模大样的推门而入,俞佩玉也只好被她拉了进去,里面院子宽大,厅堂也
布置得甚是华丽。
  姬灵燕竟笔直走入大厅里坐下,居然也没有人拦阻着,她这庄院打扫得乾乾净净,
也不像是没人住的。
  俞佩玉忍下住道:“乘主人还未出来,咱们赶紧走吧。”
  姬灵燕根本不理他,反而大声道:“还不倒茶来。”
  过了半晌,果然有个青衣汉子端着两碗茶走进来,恭恭敬敬的放在桌上,一言不发
,又垂头走了出去。
  姬灵燕喝了口茶,又道:“我肚子饿了。”
  话刚说完,便有几个人将酒菜摆上,态度俱是巷恭敬敬,非但一言下发,而且简直
连瞧都未瞧他们一眼。
  俞佩玉看得呆了,几乎以为这是在做梦。
  姬灵燕取起筷子,笑道:“吃呀,客气什麽?”
  她果然吃了起来,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俞佩玉却那里吃得下去,呆了半晌,忍下住
又道:“这里的主人,莫非你是认识的麽?”
  姬灵燕也不去理他,又吃了两口,突然将桌子一掀,酒菜哗啦啦落了一地,姬灵燕
大声道:“来人呀。”
  几条青衣汉子仓皇奔了出来,一个个面上都带着惊恐之色,垂首站在姬灵燕面前,
连大气都不敢喘。
  姬灵燕瞪着眼睛道:“这碗海参鸭掌咸得要命,是谁端上来的。”
  一条青衣汉子仆地跪下,颤声道:“是小人。”
  姬灵燕道:“你难道想咸死我麽?”
  俞佩玉忍不住道:“他又未曾吃过,怎知是咸是淡,你怎能怪他,何况咱们平白吃
了人家的酒菜,怎麽还能发脾气。”
  姬灵燕嫣然一笑,道:“我是不懂事的,你莫要怪我。”
  俞佩玉叹道:“你?”
  他的话还未说出,那青衣汉子已大声道:“小人不该将这咸菜端上来的,小人该死
,端菜的手更该死……”突然自腰畔拔出柄短刀,“喀嚓”一刀,将自己手切了下来。
  俞佩玉瞧得大吃一惊,只见这汉子虽痛得满头冷汗,却不敢出声,右手捧着左腕,
鲜血直往下流,他也不敢站起来。
  姬灵燕却娇笑道:“这样还差下多。”
  俞佩玉动容道:“你……你怎地变得知此狠心?”
  姬灵燕道:“他们又不是鸟,我为何要心疼他们。”
  俞佩玉道:“人难道还不如鸟麽?”
  姬灵燕笑道:“他们心甘情愿,你又何苦着急。”
  俞佩玉怒道:“世上那有情愿残伤自己肢体的人。”
  姬灵燕不再答话,却瞧着那些青衣汉子笑道:“你们都愿意听我的话,是麽?”
  青衣汉子齐地道:“愿意。”
  姬灵燕道:“好,你们都将自己左手的手指切下两根来吧。”
  这句话说出来,俞佩玉更是吓了一跳,谁知这些人竟真的拔出刀来,“喀嚓”一刀
,将自己手指切下两根。
  姬灵燕道:“你们这样做,都是心甘情愿的,是麽?”
  青衣汉子们也下管手上流血,齐声道:“是的。”
  姬灵燕道:“你们非但不觉痛苦,反而开心得很,是麽?”
  青衣汉子们齐声道:“是小人们开心极了。”
  姬灵燕道:“既然开心,为何不笑?”
  青衣汉子们虽然一个个都痛得满头冷汗,但却立刻笑了起来,笑得龇牙咧嘴,说不
出的诡秘难看。
  俞佩玉瞧得寒毛悚栗,也不觉流出了冷汗。
  这些活生生的汉子,竟似全都变成了傀儡,姬灵燕要他们说什麽,他们就说什麽,
要他们做什麽,他们就做什麽,世上竟会有这样的怪事,俞佩玉若非亲眼瞧见,那是绝
对不会相信的。
  姬灵燕转脸向他一笑,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听我的话?”
  俞佩玉道:“他……他们……”
  姬灵燕不等他说话,已一字字接道:“只因他们已将灵魂卖给了我。”
  俞佩玉只觉身上寒毛一根根立起,大骇道:“你……你疯了……”
  姬灵燕悠然笑道:“我不但买了他们的灵魂,就连你的灵魂也快被我买过来了,不
但他们要听我的话,你也要听。”
  俞佩玉大怒道:“你你竟敢如此……”
  姬灵燕笑道:“你现在两腿发软,全身无力,是站也站不起来的了,我只要一根手
指,就可以将你推倒。”
  俞佩玉霍然站起,但果然两腿发软,又“噗”地坐倒。
  姬灵燕道:“再过一会儿,你全身就要忽而发冷,忽而发热,接着就是全身发痛发
痒,就好像有几千几万个蚂蚁在往你肉里钻似的。”
  俞佩玉已不必再等,此刻便已有这种感觉,颤声道:“这……这是你下的毒手?”
  姬灵燕嫣然笑道:“除了我,还有谁呢?”
  俞佩玉牙齿“格格”打战,道:“你为何不痛快杀了我?”
  姬灵燕笑道:“你这麽有用的人,杀了岂非太可惜麽?”
  俞佩玉满头冷汗滚滚而落,道:“你究竟想怎麽样?”
  姬灵燕道:“你现在虽似在地狱之中,但只要肯将灵魂卖给我,我立刻就可以将你
带到天堂,甚至比天堂还要快乐的极乐世界中。”
  俞佩玉只觉那痛苦实是再也难以忍受,嘶声道:“你要我怎样?”
  姬灵燕笑道:“现在,我要你立刻丢到那“金壳庄”,将庄里大大小小二十叁个人
全都杀得一个不留……那罗子良辛苦积下的财富,我现在正十分有用。”
  俞佩玉惨笑道:“我现在还能杀人麽?”
  姬灵燕道:“你现在虽不能杀人,但到了那“金壳庄”时,就会变得力大无穷,不
使出来反而会觉得全身要爆炸般难受。”
  这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几乎已便得俞佩玉下顾一切,他拚命站起,冲出门外,但
却又冲了回来,嘶声道:“我不能做这样的事。”
  姬灵燕笑道:“你一定会做的,要不要和我打赌?”
  俞佩玉颤声道:“我本当你是个天真纯洁的女子,谁知你竟全是装出来的,你装得
那般无知,好教别人全不会提防你,谁知你……你竟比姬灵风还要恶毒。”
  姬灵燕神秘的一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俞佩玉瞧着,她那天真纯洁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了鸷鹰般的光,俞佩玉机伶伶盯了个
寒噤,失声道:“你……你就是姬灵风!”
                  口口口
  姬灵风咯咯笑道:“你做了十几天傻子,如今才算明白了?你难道还以为我真的憧
得鸟语麽?世上那有真懂鸟语的人,就连姬灵燕那白痴,也未必是懂的,我所知道的事
,全是我费了无数心力打听出来的,连人都不知道,鸟又怎会知道?你自以为聪明,竟
会连这种道理都想不通。”
  俞佩玉全身颤抖,道:“难怪你一定要跟着我?难怪你能算得出“琼花叁娘子”绝
不会去而复返,再到那小客栈去……”
  姬灵风道:“你虽然中了“琼花叁娘子”的毒,但并下深,而且你好像早已服过什
麽灵丹妙药,对毒性的抵抗力十分强。”
  俞佩玉失声道:“不错,昆仑“小惫丹”……”
  姬灵风笑道:“这就对了,只是,昆仑“小惫丹”虽然能解百毒,但对於我的“极
乐丸”却是一点用也没有的……”
  俞佩玉骇然道:“极乐丸,我难道就是被你的“极乐丸”害成如此模样?他们难道
也是中了你“极乐丸”的毒,才……才将灵魂卖给了你。”
  姬灵风道:“你若将我那“极乐丸”说成是毒药,简直是对我的一种侮辱,你现在
虽是如此痛苦,但只要服下我一粒“极乐丸”,不但立刻痛苦尽失,而且立刻精神百借
,让你觉得一辈子也没有这麽舒服过。”
  俞佩玉颤声道:“这“极乐丸”莫非是有瘾的?中了它的毒後,就每天定要吃它,
否则就会变得不能忍受的痛苦。”
  姬灵风笑道:“你说对了,我这“极乐丸”中,混合有一种产自西方天竺的异花果
实,那种花叫“罂粟花”,世上再没有任何花种比它更美丽,但它的果赏,却可以叫人
活得比登天还快乐,也可以叫人活得比死还痛苦。”
  她突然转向那些青衣大汉,缓缓道:“你们现在活得是不是十分快乐?”
  青衣大汉们齐声道:“小人们从未这麽快活过。”
  姬灵风道:“我若不给你们“极乐丸”吃呢?”
  青衣大汉一张脸立刻扭曲起来,目中也露出惊恐之色,显见这恐惧竟是从心底发出
来的,齐地颔首道:“求姑娘饶命,姑娘无论要小人们做什麽都可以,只求姑娘每天赐
给小人们一粒“极乐丸”。”
  姬灵风道:“为了一粒极乐丸,你们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父母妻子,是麽?”
  青衣大汉齐声道:“是。”
  姬灵风转首向俞佩玉一笑,道:“你虽然没有父母妻子可以出卖,但却可以出卖你
自己,你以区区肉身作代价,便可换得灵魂上至高无上的快乐,这难道不值得?”
  俞佩玉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吃吃道:“我……我……”
  姬灵风柔声道:“你没有法子可以反抗的,在那八九天里,我每天都在加重“极乐
丸”的份量,现在你的毒瘾,已比他们都深了,你所受的痛苦,根本已非任何人所能忍
受,还是早些乖乖的听话才是聪明人。”
  俞佩玉咬紧牙关,连话都已不能说出口。
  姬灵风道:“你早一刻答应,便少受一刻的痛苦,否则你只不过白白多受些苦而已
,反正迟早也是要答应的。”
  她自怀中取出了个翡翠的小瓶,倒出了粒深褐色的丸药,立刻便有一种奇异的香气
传送出来。
  青衣大汉们贪婪地盯着她手里的丸药,就好像饿狗看着了骨头似的,看来竟比狗还
要卑贱。
  姬灵风将丸药送到俞佩玉面前,嫣然笑道:“我知道你已忍受下住了,不如先吃一
粒丸药,再去做事吧,只要你答应我,我也就信任你。”
  俞佩玉双手紧紧绞在一齐,嘶声道:“不!我不能。”
  姬灵风声音更温柔,道:“现在,只要你一伸手,就能从地狱里走到天堂,这麽容
易就能得到的快乐,你若不要,岂非是呆子。”
  俞佩玉眼睛也不禁去盯着那粒丸药,目中也不禁露出贪婪之色,一伸手就能得到的
快乐,他能拒绝麽?
  他虽然颤抖着伸出了手掌。
  姬灵风笑道:“快来拿呀,客气什麽?”
  青衣大汉们伏在地上,狗一般的喘着气。
  俞佩玉眼角瞧见了他们,突然想到自己若是吃下了这粒“极乐丸”就也要变得和他
们一样卑贱,终生都要伏在姬灵风的脚下,求她赐一粒“极乐丸”,终生都要做她的奴
隶,沉沦在这卑贱的痛苦中,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俞佩玉全身已满是冷汗,突然狂吼一声,倒两条大汉,疯狂般向外冲了
出去。
  姬灵风竟也不阻拦他,只是冷冷道:“你要走,就走吧,只要记着,你痛苦不能忍
受时,随时都可以回来的,这“极乐丸”始终在等着你,你一回来,就能得到解脱。”
  她面上露出一丝恶毒的笑容,悠然接着道:“就算用铁链锁起你的脚,你也是会回
来的,就算将你两条腿砍断,你爬也要爬回来的。”
  俞佩玉冲入旷野,倒在砂地上翻滚着,挣扎着,全身的衣服都已被磨碎,身上也流
出了鲜血。
  但他却似毫无感觉,这些肉身的痛苦,也算不了什麽,他那要命的痛苦是从灵魂里
发出来的。
  不是身历其境的人,永远想像不出这种痛苦的可怕。
  他甚至用头去撞那山石,撞得满头俱是鲜血,他咬紧牙关,嘴角也沁出了鲜血,他
打着自己的胸膛……
  但这一切都没有用,他耳边总是响着姬灵风那几句话:“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的……
你一回来就能得到解脱。”
  解脱,他现在一心只想求解脱,出卖自己的肉体也好,出卖自己的灵魂也好,他什
麽都顾不得了。
  他果然不出姬灵风所料,又冲了回去。
  突然一人咯咯笑道:“好呀,你终於还是被咱们找着了。”
  叁条人影燕子般飞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叁件乌黑的斗篷,在日色下闪着光,赫然
竟是“琼花叁娘子”。
  但这时“琼花叁娘子”已不可怕了,俞佩玉心里简直已没有恐惧这种感觉,他眼睛
里充满了血丝,嘶声道:“让路,让我过去。”
  “琼花叁娘子”瞧见他这种模样,面上不禁露出惊奇之色,叁姐妹对望了一眼,铁
花娘皱眉道:“好个美男子,怎地变成了野兽。”
  话未说完,俞佩玉已冲了过来。
  他此刻虽又力大无穷,但那已只不过是野兽般出自本能的力气,他已忘了该如何使
用技巧与内力。
  铁花娘的脚轻轻一勾,俞佩玉便仆地倒了下去,银花娘的脚立刻踩住了他的背脊,
讶然道:“这人怎地连武功也忘了?”
  金花娘道:“莫非香魂瞧错了,这人并不是他?”
  铁花娘道:“这张脸绝不会错的,只是香魂方才瞧见他时,他神情虽有些异常,甚
至连香魂发出烟火讯号他都未觉察,但却还不是这样子。”
  只见俞佩玉挣扎着,打着砂地,嘶声道:“求求你,放我走吧。”
  银花娘冷笑道:“你想我们会放你走麽?”
  俞佩玉道:“你们不放我走,不如就杀了我。”
  金花娘叹了口气,道:“你怎会变成这样子,莫非是中了什麽毒?”
  俞佩玉嘶声道:“极乐丸……极乐丸,求求你给我一粒极乐丸。”
  金花娘道:“什麽是极乐丸了?”
  俞佩玉道:“我什麽都答应你,我情愿做你的奴隶,我去杀那罗子良……”他神智
已完全迷糊,竟胡言乱语起来。
  金花娘动容道:“好厉害的“极乐丸”,竟能使如此倔强的人不惜做别人的奴隶,
我怎地竟想不出这“极乐丸”是什麽东西。”
  铁花娘想了想,道:“不菅怎样,咱们先将他带走再说。”
  她轻轻一弹指,立刻有几个短裙少女自山坡外跃下,手里拿着个银灰色的袋子,将
俞佩玉装了进去。
  这袋子也不知是用什麽织成的,竟是坚韧无比,俞佩玉在里面拳打脚踢,大声嘶喊
,也都没有用。
  姬灵风只怕做梦也想不到俞佩玉会被人装在袋子里,否则他当真是爬也要爬回去的

  金花娘叹道:“瞧他中的毒,真是奇怪的很,却不知有什麽法子能解,也不知道江
湖中谁知道这解法?”
  铁花娘道:“连咱们都不能解,天下还有谁能解?”
  金花娘皱眉道:“难道咱们就看他这样下去麽?”
  银花娘冷冷道:“大姐莫忘了,他是咱们的仇人,他纵不中毒,咱们自己也要杀他
,现在他已中毒为何反而要救他?”
  金花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他虽是咱们的仇人,但我瞧他这样子,也实在可怜
。”
  铁花娘娇笑道:“大姐倒真是个多情人,只是未免有些多情情不专。”
  金花娘含笑瞧着她,道:“你以为这是为了我麽?”
  铁花娘咯咯笑道:“不是为你,难道还是为我?”
  金花娘笑道:“你这次可说对了,我正是为了你呀。”
  铁花娘的脸,竟飞红了起来,咬着嘴唇道:“我……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大姐……”话未说完,脸更红了,突然转身奔了开去。
  这时一辆华丽的大车驶来,少女们将那袋子抬了上去,“琼花叁娘子”也各自上了
马,马车立刻绝尘而去。
                  口口口
  马车向南而行,正是经鄂入川,由川入黔的路途。
  一路上,俞佩玉仍是挣扎嘶叫,痛苦不堪,“琼花叁娘子”非但没有虐待他,反而
对他照料得无微不至。
  那泼辣刁蛮的铁花娘,眉目间竟有了忧郁之色,金花娘知道她嘴里不说,其实已在
暗暗为“他”担心。
  银花娘却不时在一旁冷言冷语,道:“你瞧叁妹,人家几乎杀了她,她却反而爱上
人家了。”
  金花娘笑道:“叁妹平时眼高於顶,将天下的男人都视如粪土,我正担心她一辈子
嫁不出去,如今她居然也找着了个意中人,咱们岂非正该为她欢喜才是。”
  银花娘道:“但他却是咱们的仇人。”
  金花娘微笑道:“什麽叫仇人,他又和咱们有什麽了不得的仇恨,何况他若做了叁
妹的夫婿,仇人岂非也变成亲家了麽?”
  银花娘怔了怔,笑道:“我真不懂叁妹怎会看上他的。”
  金花娘道:“他不但是少见的美男子,而且武功又是顶儿尖儿的,这样的少年,谁
不欢喜,何况叁妹岂非正到了怀舂的年纪了麽?”
  银花娘咬了咬牙,打马而去。
  这一行人行迹虽诡秘,但肯大把的花银子,谁会对她们不恭恭敬敬,一路上晓行夜
宿,倒也无话。
  过了长江之後,她们竟不再投宿客栈,一路上都有富室大户客客气气的接待她们,
原来“天蚕教”的势力已在暗中慢慢伸延,已到了江南,那些富室大户,正都是“天蚕
教”的分支弟子。
  最命金花娘姐妹欢喜的是“他”痛苦竟似渐渐减轻了,有时居然也能安安稳稳的睡
一觉。
  她们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罂粟花”的毒性虽厉害,但只要能挣扎着忍受过那一段
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毒性自然而然地就会慢慢减轻,只是若没有人相助,十万人中也
没有一个能忍受过这段痛苦煎熬的,若非“琼花叁娘子”如蛆附骨的追踪,俞佩玉此刻
只怕早已沉沦。
  瞧着“他”日渐康复,铁花娘不觉喜上眉,但银花娘面色却更阴沉,她竟似对俞佩
玉有化解不开的仇恨。
  俞佩玉人虽渐渐清醒,却如大病初愈,没有一丝力气。
  他想到自己竟险些沦入那万劫不复之地,不禁又是一身冷汗,人生的祸福之间,有
时相隔的确只有一线。
  只是“琼花叁娘子”虽然对他百般照顾,他心里却更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这行事诡
秘的叁姐妹,又在打什麽主意。
  由鄂入川,这一日到了桑坪坝。
  桑坪坝城镇虽不大,但街道整齐,面繁荣,行人熙来攘往,瞧见这叁姐妹纵马入城
,人人俱都为之侧目。
  “琼花叁娘子”竟下了马携手而行,眼波横飞,巧笑嫣然,瞧着别人为她们神魂颠
倒,她们真有说不出的欢喜。
  银花娘突然拍了拍道旁一人的肩头,媚笑道:“大哥可是这桑坪坝上的人麽?”
  这人简直连骨头都酥了,瞧见那只柔若无骨的舂葱玉手还留在自己肩上,忍不住去
悄悄捏着,痴痴笑道:“谁说不是呢?”
  银花娘似乎全不知道手已被人捏着,笑得更甜,道:“那麽大哥想必知道马啸天住
在那里了。”
  那人听到“马啸天”这名字,就像是突然挨了一皮鞭似的,手立刻缩了回去,陪笑
道:“原来姑娘是马大爷的客人,马大爷就住在前面,过了这条冲,向左转,有栋朱门
的大宅院,那就是了。”
  银花娘眼波一转,突然附在他耳边悄笑道:“你为什麽要怕马啸天?只要你有胆子
,晚上来找我,我……”往他耳朵里轻轻吹了口气,娇笑着不再往下说。
  那人灵魂都被她吹出了窍,涨红了脸,挣扎着道:“我……我不敢。”
  银花娘在他脸上一拧,笑啐道:“没用的东西。”
  那人眼睁睁瞧着她们走远,心里还是迷迷糊糊的,如做梦一样,摸着还有些痒痒的
脸,喃喃道:“格老子马啸天,好东西全被你占去了,老子……”
  忽然觉的脸上痒已转痛,半边脸已肿得像只桃子,耳朵里更像是有无数根尖针在往
里刺,他痛极,骇极,倒在地上杀猪般大叫起来。
  金花娘远远听到这惨叫声,摇头道:“你又何苦?”
  银花娘咯咯笑道:“这种专想揩油的家伙,不给他点教训成麽,大姐什麽时候变得
仁慈起来了,难道已真准备做唐家的孝顺好媳妇。”
  金花娘脸色变了变,不再说话,沉着脸向前走,只见前面一围高墙,几个青皮无赖
正蹲在朱红大门前的石狮子旁玩纸牌。
  银花娘走过去,一脚将其中一人得飞了起来,另几条大汉惊怒之下,呼喝着跳起,
银花娘却瞧着他们甜甜笑道:“请间大哥们,这里可是马大爷的家麽?”
  瞧见她的笑容,这些汉子们的怒气已不知到那里去了,几个人眼珠子骨碌碌围着她
身子打转。
  其中一人笑嘻嘻道:“我也姓马,也是马大爷,小妹子你找我有什麽事呀?”
  银花娘娇笑道:“你这张脸好像不太对嘛。”
  她娇笑着又去摸那人的脸,那人正凑上嘴去亲,那知银花娘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又
将他打得飞了出去。
  其馀的几条大汉终於怒喝着扑了上去。
  银花娘娇笑道:“我可不准备做人家的好媳妇,手狠心辣些也没关系。”
  她竟是存心和金花娘斗气,只见那些大汉,被打得东倒西歪,头破血流,还不知道
是怎麽回事。
  金花娘气得只是冷笑,索性也不去管她。
  突听一人吼道:“格老子,是那个龟儿子敢在老子门口乱吵,全都跟老子住手。”
七八个人前呼後拥,围着条满面红光的锦衣大汉,大步走了出来。
  银花娘娇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马大爷出来了,果然好威风呀,好煞气。”
  那七八个人一齐瞪起眼睛来想要呼喝,马啸天瞧见了她们,面上却已变了颜色,竟
在门口,就地噗通跪倒,恭声道:“川北分舵弟子马啸天,不知叁位香主驾到,有失远
迎,罪该万死,但望叁位香主恕罪。”
  银花娘脸一板,冷笑道:“马大爷居然还认得咱们麽,幸好马大爷出来得早,否则
我们真要被马大爷手下的这些好汉们打死了。”
  明明是她打别人,却反说别人打他。
  马啸天汗流浃背,那敢抗辩,陪笑道:“那些畜牲该死,弟子必定要重重的治他们
罪……”
  金花娘终於走了过去,淡淡道:“那也没什麽,就饶了他们吧,却不知马舵主可有
地方安顿咱们,最好是清静些的地方,咱们还有病人在车上。”
  马啸天连连称是,躬身迎客,别的人瞧见平日不可一世的马大爷,今日竟对这叁个
女子如此敬畏,更早已骇呆了。
  等到金花娘走进了门,银花娘突然冷笑道:“我大姐虽说饶了他们,我可没说。”
  马啸天满头大汗,吃吃道:“弟子知道……弟子懂得。”
  铁花娘忍不住悄悄拉着银花娘袖子道:“二姐你明知大姐近来心情不好,又何苦定
要惹她生气?”
  银花娘冷笑道:“她又没有替我找着个如意郎君,我何必要拍她马屁。”将袖一摔
,昂着头走了进去。
                  口口口
  马啸天将“琼花叁娘子”引入花厅,突然屏退了从人,陪笑道:“弟子随时准备着
叁位香主大驾光临,又知道叁位香主喜欢清静,早已为香主们准备了个舒适地方。”
  金花娘道:“在那里?”
  马啸天道:“就在这里。”
  他微笑着将厅上挂着的一幅中堂掀起,後面竟有个暗门,他打开门就是条地道,居
然布置着几间雅室。
  银花娘冷冷道:“咱们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为何要躲在地洞里。”
  马啸天满怀高兴,被泼了头冷水,呐呐道:“香主若觉不好,後园中也还有别的地
方金花娘沉着脸截口道:“这里就好。”
  她当先走了进去,几个少女抬着俞佩玉跟在後面。
  俞佩玉见到她们来的地方越来越隐秘,自己这一去更不知如何得了,只是他纵然一
万个不情愿,却已是身不由主。
  少女们将俞佩玉放在床上,就掩起门走了。
  密室中什麽声音也听不到,俞佩玉躺在床上,正望着房顶胡思乱想,一个人已推门
走了进来,却是铁花娘。
  她静静坐在休头,含笑瞧着俞佩玉,也不说话。
  俞佩玉终於忍不住道:“此番当真多亏了姑娘,否则在下只怕……只怕……”
  铁花娘嫣然一笑道:“你不恨我们了?”
  俞佩玉也不该如何回答这句话,只得叹了口气,道:“在下从未恨过姑娘们,只要
姑娘们莫……莫要……”
  铁花娘道:“莫要胡乱杀人,是麽?”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自己也说过,人杀多了,容貌也会变得丑恶的。”
  铁花娘又静静的瞧了他半晌,突然笑道:“你喜欢我长得美些麽?”
  俞佩玉呐呐道:“我……在下……”
  他说“喜欢”也不好,说“不喜欢”也不好,急得满头大汗,只觉回答这少女的问
话,竟比干什麽都吃力。
  铁花娘眼睛瞧着他,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又有什麽不敢回
答的呢?”
  俞佩玉暗暗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喜……喜欢的。”
  铁花娘嫣然一笑,又道:“你要我听你的话麽?”
  这刁钻的少女,问的话竟越来越古怪了。
  俞佩玉苦笑道:“在下自顾尚且不暇,又怎敢要姑娘听在下的话。”
  铁花娘柔声道:“只要你要我听你的话,我就肯听你的话。”
  俞佩玉吃吃道:“但……但在下……”
  铁花娘道:“你难道喜欢我去杀人?”
  俞佩玉失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铁花娘笑道:“那麽你是要我听你的话了。”
  俞佩玉又叹了口气,只得点头道:“是。”
  铁花娘突然跳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亲,娇笑着奔了出去,俞佩玉瞧着她身影消失在门
後,喃喃道:“她为何突然如此欢喜?难道她以为我答应了她什麽?”想到她们对那唐
公子的纠缠,他不禁又捏了把冷汗。
  这些天,他虽日益清醒,但总是觉得虚弱无力,神思困倦,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
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觉一个光滑柔软的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径轻咬他的脖子,
轻轻对着他耳朵吹气。
  俞佩玉一惊醒来,秘室里灯已熄了,他什麽也瞧不见,只觉满怀俱是软玉温香,香
气如兰,令他心跳。
  他不禁失声道:“你……你是谁?”
  身旁那人儿也不答话,却解开了他的衣襟,蛇一般钻进他怀里,纤纤十指,轻轻搔
着他的背脊。
  俞佩玉知道这投怀送抱的,除了铁花娘,再不会有别人,只觉一颗心越跳越厉害,
沉住气道:“你若是真听我的话,就赶快出去。”
  他身旁的人却媚笑道:“谁要听你的话,我要你听我的话,乖乖的……”低沉而微
带嘶哑的话声充满了挑逗。
  俞佩玉失声道:“银花娘!是你!”
  银花娘腻声道:“你要听我的话,我绝不会令你失望的。”
  俞佩玉满身神力,此刻竟无影无踪,竟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又是心跳,又是流汗,
突然道:“你将灯燃起来好麽?”
  银花娘道:“这样不好麽?”
  俞佩玉道:“我想瞧瞧你。”
  银花娘吃吃笑道:“想不到你竟也是个知情识趣的风流老手,好,我就依了你。”
  她赤着足跳下了休,摸索着寻到火石燃起了灯,灯光照着她诱人的身子,她媚笑着
瞧着俞佩玉,娇笑道:“你要瞧,就让你瞧个够吧。”
  俞佩玉冷冷道:“我正是要瞧瞧你这无耻的女子,究竟无耻到什麽程度,你自以为
很美,我瞧了却要作呕。”
  他平生从未说过这麽刻毒的话,此刻为了故意激怒於她,竟捡那最能伤人的话,一
连串说了出来。
  银花娘媚笑果然立刻不见了,嫣红的笑靥,变为铁青,舂情荡漾的眼波,也射出了
恶毒的光,嘶声道:“你……你竟敢……竟敢捉弄我。”
  俞佩玉生怕她还要上来纠缠,索性破口大骂,道:“你纵然不顾羞耻,也该自己去
照照镜子,瞧瞧你……”
  他越骂越是厉害,舂情再热的女子,挨了他这一顿大骂後,也要凉下来的,银花娘
嘴唇发白,颤声道:“你以为你自己是个美男子,是麽?我倒要看你能美到几时?”
  突然,将墙上挂着的一柄刀抽了下来,冲到林前,扼住了俞佩玉的脖子,狞笑道:
“我现在就叫你变成世上最丑怪的男人,叫天下的女人一瞧见你就要作呕,看你还神不
神气?”
  俞佩玉只觉冰凉的刀锋,在他面颊上划过,他非但不觉痛苦,反觉有一种残酷的快
感,竟大笑起来。
  银花娘瞧见着这张毫无瑕疵的脸,在自己刀锋下扭曲,眼看着鲜红的血,自他苍白
的面颊上涌出。
  她只觉手掌发抖,这第二刀竟再也划不下去一个人若想毁去件精美的艺术杰作,并
不是件容易的事。
  俞佩玉却瞪着她,大笑道:“动手呀!你为何不动手了?这张脸本不是我的,你毁
了它,对我正是种解脱,我正该感谢你,我不会心疼的。”
  被刀锋划开的肌肉,因大笑而扭曲、撕裂,鲜血流过他眼睛,他目光中正带着种疯
狂的解脱之意。
  银花娘只觉冷汗已浸湿了刀柄上的红绸,嘶声道:“就算你不会心疼,但有人却会
心痛的,我得不到你,就毁了你,看她会不会再要你这又丑又怪的疯子?”
  她竟也疯狂般大笑起来,第二刀终於又划了下去。
  突然,“砰”的一声,门被撞开,铁花娘冲了进来,抱住了银花娘的腰,一面往後
拖,一面叫道:“大姐,快来呀,你看二姐发疯了。”
  银花娘不住用手去撞她,大笑道:“我没有疯,你的如意郎君才疯了,他竟说他的
脸不是自己的,这疯子就给你吧,送给我也不要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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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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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5 20:46:1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九章 意外之变

  俞佩玉、银花娘.铁花娘叁人正纠缠中,金花娘已披着衣裳,奔了进来,瞧见了床上
满面流血的俞佩玉,失声惊呼道:“这……这是你做的事?”
  银花娘大笑道:“是我又怎样,难道你也心疼”话未说完,金花娘的手掌已掴在她
脸上。
  清脆的掌声一响,笑声突殊顿住,吵乱的屋子突然死寂,铁花娘松了手,银花娘步
步往後退,贴住了墙,眼睛里射出凶光,颤声道:“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金花娘跺脚道:“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银花娘跳了起来,大叫道:“我为何不能做这样的事,你只知道老叁喜欢他,可知
道我也喜欢他.你们都有意中人,为何我不能有?”
  金花娘呆住了,道:“你……你不是恨他的麽?”
  银花娘嘶声道:“不错,我恨他,我更恨你,你只知道老叁年纪大了,要找男人,
可知道我的年纪比她还大,我难道不想找男人?”
  金花娘果了半晌,长叹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还要我为你找男人,你的……你
的男人难道还不够多,还要别人为你找?”
  银花娘狂吼一声,突然冲了出去。
  只听她呼喊声自近而远:“我恨你,我恨你们……我恨世上所有的人,我恨不得天
下人都死个乾净!”
  金花娘木然站在那里,久久都动弹不得,铁花娘却已冲到床前,瞧见俞佩玉的脸,
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俞佩玉反觉出奇的平静,喃喃道:“世上是永远不会有毫无缺陷的事,这道理高老
头为何不懂得,他此刻若是瞧见了我,又不知该是什麽感觉……”
  他突然觉得很好笑,竟又大笑了起来,他终於又解脱了一重束,他心里只觉出奇的
轻松。
  银花娘顿住了哭声,吃惊的瞧着他,他此刻心里的感觉,她自然无法了解,任何人
也无法了解的。
  叁天後,俞佩玉自觉体力已恢复了大半,但脸上却已扎满了白布,只露出一双鼻孔
,和两只眼睛。
  金花娘与针花娘瞧着他,心里充满了歉疚与痛苦。
  金花娘终於叹道:“你真的要走了麽?”
  俞佩玉笑道:“该走的时候,早已过了。”
  铁花娘突然扑过去,搂住了他,大声道:“你不要走,无论你变成什麽样子,我…
…我还是对你好的。”
  俞佩玉笑道:“你若真的对我好,就不该不放我走,一个人若不能自由自主,他活
着岂非也没什麽意思了。”
  金花娘黯然道:“至少,你总该让我们瞧瞧你,你已变成什麽样子?”
  俞佩玉道:“无论变成什麽样子,我还是我。”
  他轻轻推开铁花娘,站了起来,突又笑道:“你们可知道,我出去後第一件事要做
什麽?”
  金花娘道:“你莫非要去寻我那可恶的二妹。”
  俞佩玉笑道:“我的确要去找个人,但却不是找她。”
  铁花娘揉了揉眼睛,道:“你要找谁?”
  俞佩玉道:“我先要去寻那唐公子,叫他到这里来见你们,再去寻唐无双唐老前辈
,告诉他“琼花叁娘子”并不是他想像中那麽坏的人。”
  金花娘垂下了头,幽然叹道:“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俞佩玉笑道:“你们若能坐在这里,让我自己走出去,就算是感谢我了。”
  他大步走出去,没有回头,金花娘与铁花娘果然也没有跟着他,她们的眼泪早已流
下了面颊。
  俞佩玉只觉心里无牵无挂,也不必对任何人有所歉疚,他既然从未亏负过别人,别
人的眼泪也就拉不住他。
  他开了地室的门,掀起了那幅画,夕阳就斜斜地照上了他的脸,此刻虽未黄昏,却
已将近黄昏。
  他用手挡住阳光,另一只手关起了地道的门,突然他两只手一齐垂下,连脚步也无
法抬起。
  这花厅的梁木上,竟悬着一排人,死人!
  鲜血,犹在一滴滴往下滴落,他们的血似乎还未冷,他们每个人咽喉都已洞穿,又
被人用绳索穿过咽喉上的洞,死鱼般吊在横梁上,吊在最前面的一个,赫然就是此间的
主人。
  这件事,显然只不过是下午才发生的,只因正午时这殷的主人还曾去过地室,送去
了食物和水。
  这许多人同时被人杀死,地室中毫未听出丝毫动静,杀人的人,手脚当真是又毒辣
,又俐落,又乾净。
  俞佩玉站在那里,瞧了两眼,想回到地室中去,但目光一转,突又改变了主意,大
步走出了花厅。
  他心里纵然有些骇,但别人也绝对瞧不出来,他从那一行身旁走过,就像是走过一
行树似的。突听一人喝道:“是什麽人?站住!”
  俞佩玉立刻就站住了,瞧不出丝毫惊慌,也瞧不出丝毫勉强,就好像早已知道有人
要他站住似的。
  那人又喝道:“你过来。”
  俞佩玉立刻就转过身,走了过去,於是他就瞧见,这时从另一扇门里走出来的,竟
是那金燕子。
  他虽觉有些意外,但简直连眼色都没有丝毫变化,金燕子面上却满是惊奇之色,厉
声道:“你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我方才怎地未瞧见你?”
  俞佩玉淡淡道:“我是从出来的地方走出来的。”
  金燕子喝道:“你是否和“琼花叁娘子”藏在一起?”
  俞佩玉道:“是不是又和你有何关系?”
  他话未说完,金燕子掌中的剑已抵在他咽喉上。
  她自然再也不会认出这是俞佩玉。
  俞佩玉不但面目全被包扎住,他此刻的从容、镇定和脱,也和从前像是完全两个人
了。
  莫说是只有一柄剑抵住他的咽喉,就算有一千柄、一万柄剑已刺入他的肉,他只怕
鄱不会动一动声色。
  一个人若是眼瞧着自己的父亲在面前惨死,却被人指为疯子,还不得不承认自己的
仇人就是明明已死了的父亲,世上还有什麽能命他觉得不能忍受的事?一个人若面对着
自己最心爱的人,而不能相认,世上还有什麽能令他觉得痛苦的事?一个人若经历了数
次死亡,只因奇迹而未死,世上又还有什麽能命他觉得害怕的事?一个人若已从极美变
为极丑,世上又还有什麽事是他看不开的?
  一个人若已经历过别人无法思议的冤屈、恐吓、危险、痛苦,岂非无论什麽事也不
能令他动心。
  俞佩玉这分从容、镇定与脱,正是他付了代价换来的,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人能付出
这代价。
  世上正也再没有别人能比得上他。
                  口口口
  金燕子掌中剑,竟不知不觉的垂落了下来。
  她忽然发觉自己若想威吓这个人,简直已变成件可笑的事,这人的镇定,简直已先
吓住了她。
  俞佩玉瞧着她,突然笑道:“神刀公子呢?”
  金燕子失声道:“你……你认得我?”
  俞佩玉道:“在下纵不认得姑娘,也知道姑娘与神刀公子本是形影不离的。”
  金燕子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怎地觉得你有些眼熟。”
  俞佩玉道:“头上受伤扎布的人,自然不止我一个。”
  金燕子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俞佩玉道:“在下俞佩玉。”
  金燕子一张美丽的脸,立刻扭曲了起来,颤声道:“俞佩玉已死了,你……你……

  俞佩玉笑道:“姑娘可知这世上有两个俞佩玉,一个已死了,一个却还活着,在下
只可惜不是那死了的俞佩玉,而他的朋友似乎比我多些。”
  金燕子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些人,可是你杀死的?”
  俞佩玉道:“这些人难道不是姑娘你杀死的麽?”
  金燕子恨恨道:“这些人作恶多端,死十次也不算多,我早已有心杀死他们,只可
惜今天竟来迟了一步?”
  俞佩玉讶然道:“原来姑娘也不知道杀人的是谁……”
  突听一人缓缓道:“杀人的是我。”
  这话声竟是出奇的平淡,声调既没有变化,话声也没有节奏,“杀人的是我,”这
五个字自他口中说出,就好像别人说“今天天气不错”似的,他似乎早已说惯了这句话
,又似乎根本不觉得杀人是件可怕的事。
  随着语声,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以俞佩玉和金燕子的眼力,竟都未瞧出这
人是从那里来的。
  他们只觉眼前银光一闪,这人便已出现了。
  他穿着的是件银光闪闪的宽袍,左面的袖子,长长飘落,右面的袖子,却束在腰间
丝涤里,竟是个独臂人?
  他胸前飘拂着银灰色的长髯,腰上系着银灰色的丝涤,脚上穿着银灰色的靴子,银
冠里束着银灰色的头发。
  他的一张脸,竟赫然也是银灰色的!银灰色的眉毛下,一双银灰色的眸子里,射出
了比刀还锋利的银光。
  金燕子纵横江湖,平日以为自己必是世上胆子最大的女人,但此刻却不禁机伶伶打
了个寒噤,失声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银光老人淡淡道:“你以为老夫只剩下一条手臂,就不能杀人了麽?老夫若不能杀
人,这世上的恶人只怕就要比现在多得多了。”
  金燕子呐呐道:“前辈……不知前辈……”
  银光老人道:“你也不必问老夫的名姓,你既是“天蚕教”的对头,便是老夫的同
路人,否则此刻你也不会再活在世上。”
  若是换了别人在金燕子面前说这种话,金燕子掌中剑早已到了他面前,但此刻这老
人淡淡说来,金燕子竟觉得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却道:“不知前辈司找着了那“琼花叁
娘子了麽?”银光老人道:“你和她们有什麽仇恨?”
  金燕子咬牙道:“仇恨之深,一言也难说尽。”
  银光老人道:“你一心想寻着她们?”
  金燕子道:“若能寻着,不计代价。”
  银光老人道:“好,你若要找她们,就跟老夫来吧。”
  他袍袖飘飘,走出了花厅,穿过後园,走出小门,後门外的宽街上,静悄悄的瞧不
见一个人。
  金燕子跟在他身後,满脸俱是兴奋之色,俞佩玉竟也跟着走了来,心里却充满了疑
惑。
  这老人明明不知道“琼花叁娘子”在那里,为何说要带金燕子去找,他纵能将马啸
天等人都杀死,但独臂的人,又怎能将那许多死吊起在梁上这两件事,他显然是在说谎
,他为何要说谎?
  说谎的人,大多有害人的企图,但以这老人身法看来,纵要杀死金燕子,也不过是
举手之劳,又何必要如此费事?
  他究竟想将金燕子带到那里去?
  这老人却始终没有瞧俞佩玉一眼,就好像根本没有俞佩玉这个人似的,俞佩玉默默
的跟着他,也不说话。
  这老人虽沉得着气,俞佩玉也是沉得住气的。
  金燕子却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时天色越来越暗,他们走的路也越来越荒僻,这奇诡神秘的老人走在月光下,就
像是个银色的幽灵。
  金燕子终於忍不住问道:“那“琼花叁娘子”究竟在那里?”
  银光老人头也不回,淡淡道:“邪恶的人,自然在邪恶的地方。”
  少女们对“邪恶”这两字总是特别的敏感的。
  金燕子不觉失声道:“邪恶的地方?”
  银光老人道:“你若不敢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金燕子咬了咬牙,再不说话,俞佩玉仔细咀嚼“邪恶的地方”这五个字,只觉这老
人的居心更是难测。
  那银光老人大袖飘飘,走得看来并不快,大半个时辰走下来,却早已走出了城,金
燕子近年崛起江湖,声势不弱,她既以“燕子”两字成名,轻功自是高手,但跟着这老
人一路走来,竟不觉发了喘息。
  倒是俞佩玉,虽然体力未复,此刻还未觉得怎样,只不过对这老人的武功,更生出
警惕之心。
  只见这老人在树林里叁转两转,突然走到山坡前,山势并不高,但怪石嵯峨,寸草
不生,看来竟甚是险恶。
  山岩上有块凸出的巨石,上面本来凿着叁个大字,此刻却是刀痕零乱,也不知被谁
用刀斧砍了去。
  俞佩玉暗道:“岩上的字,本来想必便是山名,但却有人不惜花费偌大力气,爬上
去将它砍掉,这却又是为的什麽?难道这山名也有什麽秘密,是以那人才不愿被别人瞧
见,但这叁个字的山名,又会有什麽秘密?”
  要知俞佩玉屡次出生入死後,已深知世上人事之险恶,是以无论对什麽事,鄱不禁
分外小心。
  是以在别人眼中看来无足轻重的事,他看来却认为大有研究的价值,只要稍有疑惑
之处,他便绝不会放过的。
  只不过他现在已学会将无论什麽事都放在心里,是以他此刻疑惑虽越来越重,却仍
神色不动,更不说破。
  那老人身子也未见作势,又飘飘掠上了山岩,掠到那块突出的巨石後,金燕子正想
跟上去。
  突听“格”的一响,那块有小屋子般大小的千斤巨石,竟缓缓移动了开来,露出後
面一个黝黑的洞穴。
  这变化就连俞佩玉也不免吃了一惊,金燕子更是瞧得目定口呆,两只手本来作势欲
起,此刻竟放不下来。
  只听那老人唤道:“你两人为何还不上来?”
  金燕子转头瞧了俞佩玉一眼,突然悄声道:“此行危险得很,你为何要跟来,快走
吧。”
  俞佩玉微笑道:“既已跟到这里,再想走只怕已太迟了。”
  金燕子皱眉道:“为什麽?”
  俞佩玉再不答话,竟当先掠了上去,只觉那老人一双利锐的眼睛正在盯着他,似乎
想瞧瞧他功力的高下。
  他心念一转,十成功力中,只使出了五成。
  那老人面色虽丝毫不动,目中却似露出了不满之色,这时金燕子已全力迎了上去,
那老人才觉得满意了些。
  俞佩玉心里又不觉奇怪:“他若要害我们,我们武功越差,他动手就越方便,他本
该高兴才是,但瞧他的神色,却似希望我们的武功越强越好,这又是为了什麽!他心里
到底是在打的什麽主意?”
  金燕子已掠了上去,只是那洞穴黑黝黝的,竟是深不见底,里面不住有一阵阵阴森
森的寒风吹出来!
  那方巨岩被移开後,恰巧移入旁边一边凹进去的山岩里,计算得实在妙极,而这块
重逾千万斤的巨岩,竟能被一个人移开,其中的机关做得自然更是妙到毫巅,这样的机
关也不知要费多少人力物方才能造成,若非要隐藏什麽重大的秘密,谁肯花这麽大的力
量。
  到了这时,金燕子也不禁动了疑心,呐呐道:“琼花叁娘子会在这山洞里?”
  银光老人道:“这山洞本是“天蚕教”藏宝的秘穴,“琼花叁娘子”若非教中的主
坛坛主,还休想进得去哩。”
  金燕子忍不住道:“天蚕教的秘密,前辈又怎会知道?”
  银光老人淡淡一笑道:“天下又有几件能瞒得住老夫的秘密。”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来,金燕子纵不认为他是虚言搪塞,也要认为他是吹牛,但到了
这老人嘴里,份量却大是不同。
  金燕子竟觉口服心服,想了想,喃喃道:“奇怪,天蚕教远在苗疆,藏宝秘穴却在
这里。”
  银光老人目光一寒,道:“你不敢进去了麽?”
  金燕子长长吸了口气,大声道:“只要能找得到“琼花王娘子”,上刀山,下油锅
也没关系。”
  银光老人目光立刻和缓,道:“好,很好,只要你能胆大心细,处处留意,老夫保
证你绝无危险,你们只管放心进去吧。”
  俞佩玉突然道:“在下并无进去之意。”
  他直到此刻才说话,本来要说的是:“我知道“琼花王娘子”绝不在这山洞里,你
为何要骗人?”
  但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後,那老人绝不会放过他,他此刻实未必是这老人的敌手,
是以才先试探一句。
  银光老人目中果然又射出了寒光,道:“你不想进去?”
  俞佩玉道:“在下也不要找“琼花叁娘子”,为何要进去?”
  金燕子赶紧道:“这本不关他的事,我根本不认得他的。”
  银光老人淡淡道:“你若不愿进去,老夫自也不勉强你。”
  他手掌有意无意间在那无名山岩上轻轻一拍,掌击山岩,毫无声音,但山石上却多
了个如刀斧凿成般的掌印。
  俞佩玉笑道:“在下虽本无进去之意,但天蚕教的藏宝秘穴,究竟也不是人人可以
进去的,既然有此机会,进去瞧瞧也好。”
  银光老人也不理他,却自怀中取出了一柄长约一尺叁寸的银鞘短剑,和一个银色火
摺子,一并交给了金燕子,道:“此剑削铁如泥,这火摺子也非凡品,你带在身边,必
有用处,只是要小心保管,千万莫要遗失了。”
  金燕子道:“多谢前辈。”
  她和俞佩玉刚走进洞穴,那方巨岩竟又缓缓合起。
  金燕子大骇道:“前辈合起这石头,咱们岂非出不去了。”她纵身又想跃出,谁知
洞外一股大力涌来,竟将她推得踉跄向後跌倒。
  只听银光老人道:“你要出来时,以那短剑击石七次,老夫便知道了……”
  话犹未了,巨石已完全合起,不留丝毫空隙。
  洞穴里立刻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突见一缕银花爆出,金燕子已亮起了那奇形火摺子,只见银星不住四下飞激,一道
淡淡的银光直射出来。
  银光照着俞佩玉的脸,他面目虽被白布扎住,但一双眸子却在灼灼发光,瞧不出有
丝毫惊慌之色。
  金燕子也不知这人到底是痴是呆,还是胆子特别的大,却叹道:“此事明明与你无
关,你何苦要跟着来?”
  俞佩玉暗叹道:“这位姑娘脾气虽然大些,但心地倒当真善良得很,到了此刻,还
一心在为别人着想。”
  这些天来,他遇着的女子不是心地险恶,便是刁钻古怪,骤然发觉金燕子的善良,
不觉大生好感,微笑道:“两人在一起,总比孤身涉险得好。”
  金燕子怔了怔,道:“你是为了我才来的?”
  俞佩玉笑道:“姑娘既是那位俞佩玉的朋友,便等於是在下的朋友一样。”
  金燕子盯了他一眼,面靥突然飞红了起来,幸好那银光甚是奇特,她面色是红是白
别人根本无法分辨。
  她扭转头,默然半晌,突又道:“你猜那老人他竟是何心意?”
  俞佩玉沉吟道:“姑娘你说呢?”
  金燕子道:“他若是要害我,又怎会将如此贵重之物交给我,何况瞧他那一掌之力
,要取我两人的性命,并不是什麽困难的事。”
  俞佩玉道:“不错,此人掌力阴柔而强劲,功力已炉火纯青,看来竟不在武当出尘
道人的“绵掌”之下……”
  金燕子道:“但他若无恶意,又为何定要逼你进来,而且又将出路封死,先断了咱
们的退路,让咱们只有往前闯。”
  俞佩玉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往前闯闯再说吧。”
  金燕子终於又忍不住必头瞧了他一眼,突然笑道:“我胆子素来很大的,不想你竟
比我还大,在你身旁,我就算想害怕,也觉得不好意思害怕了。”
  朦胧的银光下,她笑容看来是那麽明朗,在如此明朗的笑容後,看来是藏不住丝毫
秘密的。
  俞佩玉不禁暗暗叹道:“天下的女子若都像她这麽样,这世界只怕就会太平的多了
口口口俞佩玉要过那火摺子,当先开路。银光映照下,他突然发觉这山洞两壁,都雕刻
着极精细的图画,每幅图都有一男一女,神情栩栩如生。金燕子只瞧了一眼,脸已飞红
了起来,呼道:“这鬼地方果然“邪恶”,怎地……怎地俞佩玉脸也不觉发热,他赏也
想不到在这种阴森诡秘的山洞里,竟会雕刻着如此不堪入目的图画。只见金燕子话未说
完,已掩着脸向前直奔。突然间,黑暗中转出两个人来,两柄大刀,闪电般向金燕子直
砍了下去,刀风强猛,无与伦比。俞佩玉失声喝道:“小心。”
  喝声出口,他人已冲了过去,抱住了金燕子,就地一滚,只觉寒风过处,刀锋堪堪
擦身而过。
  接着,“当”的一响,长刀竟砍在地上,火星四溅,但一刀砍过後,这两个人便又
缓缓退了回去。
  俞佩玉苦笑道:“原来这竟是石头人。”
  金燕子道:“若不是你,我就要变成死人了。”
  俞佩玉只觉一阵阵香气如兰,袭人欲醉,俯下头,这才发觉金燕子还被他抱在怀里
,樱唇距离他不过叁寸。
  他的心不觉立刻跳了起来,正想道歉。
  谁知金燕子竟又咯咯笑道:“你说的那神刀公子,若是瞧见咱们这样子,只怕也要
气死了,我真希望他现在就在这里瞧着。”
  俞佩玉本怕她娇羞恼怒,谁知她竟比自己还要爽朗一点,也不会装模作样地故作扭
捏之感。
  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能遇着个心胸明朗的女子,实在是件走运的事,俞佩玉也
觉甚是开心,忍不住笑道:“他这次怎地没有跟着你,倒的确是件怪事。”
  金燕子笑道:“他一天到晚就像苍蝇似的盯着我,别人只要瞧我一眼,他就生气,
我实在烦都烦死了,找着个机会,就立刻溜走,他只怕……”
  语声突然顿住,目光凝注着俞佩玉身後,道:“你……你瞧……”
  俞佩玉转首望去,只见他身後的山石,像是道门户的模样,门楣上刻着八个字,被
银光一照,颜色惨碧。
  “销魂媚宫,妄入者死!”
                  口口口
  金燕子盯着这八个字,皱眉道:“天蚕教的藏宝地,怎会叫做销魂媚宫?”
  俞佩玉瞧见那些图画,再瞧见“销魂媚宫”这四个字,便知道这洞穴不但“邪恶”
,而且还必定极神秘,极危险,也可能是极香艳的地方,就像是那些令人害怕,又令人
向往的传说一样。
  他目光直视着金燕子,突然道:“你还要进去?”
  金燕子笑道:“这八个字难道就能将咱们吓退了麽?”
  俞佩玉道:“若是“琼花叁娘子”并不在里面呢?”
  金燕子怔了怔道:“她们怎会不在里面?那老人怎会骗我?”
  俞佩玉叹道:“据我所知,“琼花叁娘子”是绝不会在里面的,至於那老人为何要
骗你,我却也想不通了。”
  金燕子沉思了半晌,缓缓道:“你说,咱们既已到了这里,还能回头麽?”
  她掠了掠鬓边乱发,接着道:“现在咱们就算在那石头上敲七百下,那老人也不会
放咱们出去的,他既然要将咱们骗进洞,想必总有些用意。”
  俞佩玉沉声道:“入了此门後,每走一步,都可能遇着意想不到的危险,你……你
为何不等在这里,让我一个人进去瞧瞧再说。”
  金燕子嫣然一笑,道:“你自己说过,两人在一起,总比孤身涉险好得多。”
  在这种孤独危险的地界,人总是会将自己的本性显露出来,可恨的人会令人觉得更
可恨,可爱的人却会变得更司爱了。
  俞佩玉竟不觉拉住了金燕子的手,笑道:“走吧,只要小心些,我想也不会……”
  话未说完,突觉脚下一软,脚下的石地竟裂开个大洞,两人的身子,眼见已将直跌
下去。
  金燕子忍不住失声惊叫,只觉俞佩玉拉着她的那只手一紧,一股大力传来,将她送
上了地面。
  而俞佩玉自己却已跌了下去。
  金燕子藉着俞佩玉一甩之力,凌空翻身,落在洞边,失声道:“你……你没事麽?

  那地洞竟深达十馀丈,只见火摺子的银光在下面闪动着,也瞧不见俞佩玉究竟是生
是死。
  金燕子已急出了眼泪,嘶声道:“你怎地不说话呀?”
  地洞里还是没有应声。
  金燕子眼睛一闭,竟也要往下面跳。
  就在这时,突觉一个人紧紧拉住了她。
  金燕子张开眼,火摺子的银光仍在地洞里闪动,那又一惊,“谁拉住了我了?”再
瞧正笑吟吟站在她身边的,却不是俞佩玉是谁?
  她惊喜交集“嘤咛”一声,不觉扑入俞佩玉怀里,顿脚道:“你骇死我了,你……
你方才为什麽不说话呀?”
  俞佩玉微笑道:“方才我就仗着一口真气,才能攀在石壁上,若是一开口说话,了
那口气,只怕就真的要跌下去了。”
  金燕子娇笑道:“我瞧见那火摺子在下面,还以为你……也完了……谁知火摺子虽
然掉了去,你却在上面。”
  俞佩玉凝目瞧着她,忍不住叹道:“但你又何苦?”
  金燕子垂下头,轻轻道:“你若为救我而死,我还能活着麽?”
  她突又抬头,爽朗地一笑道:“不只是你,任何人为了救我而死,我只怕都活不下
去的。”
  俞佩玉眨了眨眼睛,故意道:“你说後面这句话,不怕我失望麽?”
  金燕子抿嘴一笑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必定早已有了意中人了,所以我若说
只会为你而死,岂不是要你为难麽?”
  俞佩玉不觉又拉起了她的手,大笑道:“你赏在是我见到的女孩子中,最不会给人
烦恼的一个。”
  他只觉和金燕子这样的女孩在一起,心胸竟是说不出的舒畅,她既不会装模作样,
叫别人为她想,也不会故意使些小心眼,用些小手段,叫别人为她烦恼,只可惜这样的
女孩子世上实在太少了。
  但火子已落了下去,两人瞧着那闪动的银光,不觉又发起愁来,俞佩玉目光转动,
突然瞧见了那柄银鞘短剑。
  他拔出剑来,剑身如银星灿烂夺目,轻轻一插,便直没入石,握着剑一转,便将山
石挖了个洞。
  俞佩玉喜道:“好锋利的剑,咱们要拾火摺子就得靠它了。”
  他将金燕子垂下地穴,用短剑在壁上挖了一行洞,然後自己再爬了下去,将火摺子
拾起。
  只见那地穴中倒插着无数柄尖刀,尖刀上尽是枯骨,衣衫也大多腐朽,死了至少已
有二十年了,但其中却有个身穿绿衫的女子体,衣裳颜色如新,体也是完整的,甚至还
未开始腐烂。
  俞佩玉暗道:“瞧这些枯骨与这绿衫女子之死,其间至少相隔二十年,这“销魂媚
宫”莫非已有二十年未有人来,这里的秘密虽然已埋藏了二十年,直至最近才又被人发
现,自然绝不会是“天蚕教”的藏宝之地了!”
  金燕子用鞋底在地上擦了擦,擦去了苔痕污迹,便露出平整光滑的石板来,她不禁
皱眉道:“这一路上,都可能有翻板陷阱,咱们怎麽往前走呢?”
  俞佩玉沉吟道:“你跟着我走,莫要距离太近,我纵然落下去,也有个照应。”
  金燕子大声道:“这本来是我的事,你应该让我走在前面,你不必将我当做个女人
,就处处都让着我呢。”
  俞佩玉微笑道:“我虽不愿将你当女人,但你事实上却是个女人,在女人面前,男
人都喜欢逞逞英雄,你又何必不让让我呢?”
  金燕子凝眸瞧着他,笑道:“你实在是我所见到的男人中,最不讨厌的一个。”
  俞佩玉再往前走,走得更加小心,一步未踏实前,总要先试探试探虚买,对於机关
消息,他反应自比别人要灵敏得多。
  一路上竟无陷阱,走了两叁丈後,突见两个白石雕成的裸女,互相拥抱在一起,极
尽缠绵之至,不但身材雕塑得玲珑剔透,纤毫毕现,眉目间更充满着舂情荡意,此刻虽
已满是尘埃,但无论是谁,只要瞧一眼,仍不免要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两座石像都比常人要大些,恰巧将去路完全堵死。
  俞佩玉正想找出上面的挚纽,将之移开,金燕子已飞红了脸,一把夺过他的火摺子
,哼道:“这地方怎地尽是这种东西,也不怕别人瞧着呕心麽。”
  说着说着,竟一脚踢了过去。
  俞佩玉要想拦阻,已来不及了。
  那裸女的肚脐里,已射出一缕淡淡的粉色雾,来势如失,笔直向金燕子的脸上喷了
过去。
  俞佩玉一把将她拉在旁边,着急道:“你可闻着什麽气味了麽?”他一急之下,竟
忘了屏住棒吸,鼻子里已吸入一丝胭脂香气。
  金燕子刚摇了摇头,俞佩玉早已盘腿坐下,运气调息,金燕子才知道自己又闯下祸
了,颤声道:“你……你……”
  俞佩玉拚命用眼色叫她莫再说话,金燕子虽闭住了嘴,心里却更是着急,过了半晌
,只见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时隔太久,那药力已有些失效,否则……”
  金燕子道:“药力虽然失效,但我若被那粉雾喷在脸上,还是要命的,是麽?”
  俞佩玉道:“也许。”
  金燕子幽幽叹道:“你又救了我一次了。”
                  口口口
  俞佩玉用火摺子照着那白石裸女,仔细瞧了半晌,突然道:“你能闭起眼来麽?”
  金燕子笑道:“我为什麽不能瞧瞧。”
  俞佩玉苦笑道:“这枢纽所在之地,甚是不雅……”
  他话未说完,金燕子已赶紧闭起眼睛,也不知俞佩玉在什麽地方摸了摸,转了转,
可听“喀”的一声,两座石像终於飞开,让出中间一尺多通路,金燕子便自两个裸女的
怀抱走了过去。
  她忍不住叹道:“想不到你对这些鬼名堂,也如此精通,若不是你,我只怕一辈子
也休想能走得进去的。”
  俞佩玉缓缓道:“依我看来,能走进去,倒不如走不进去的好。”
  金燕子笑道:“为什麽?这地方处处透着邪门古怪,看来也不知究竟有多少秘密,
就算没有“琼花叁娘子”的事,我也想进去瞧瞧的。”
  俞佩玉道:“秘密越大之处,凶险也越大……”
  金燕子道:“有你在,我还怕什麽?”
  俞佩玉只得一笑,当先开路,过了这裸女门後,地上积尘也较少,银光照耀下,已
隐约可以瞧得出地上也有花纹图案。
  这些花纹图案,竟也俱是男女间的纠缠之态。
  俞佩玉仔细瞧了半晌,道:“你瞧着我的脚踩在那里,也跟着我踩在那里,千万错
不得。”他一脚踩下去,正又是十分“不雅”之处。
  金燕子一面走,一面啐道:“这鬼地方,真不是正人君子能来的。”
  俞佩玉道:“这里的主人故意如此作法,想必正是要叫正人君子裹足,纵然知道他
的秘密,要来也觉不便,否则他又怎能逍遥法外。”
  金燕子笑道:“你呢?你不是正人君子麽?”
  俞佩玉笑道:“有时是的,有时倒也未必。”
  金燕子娇笑道:“你非但不讨厌,简直有些可爱了……”
  话未说完,笑声突然顿住,只见一个红衣女子,从上面倒吊下来,一张脸也说不出
有多麽狰狞可怖。
  金燕子骇极失声,道:“看来,妄入者死这句话倒真不是吓人的。”
  只见这位红衣女子亦是体完整,死了最多也不过只有两天。
  俞佩玉喃喃道:“埋藏了二十年的地方,一旦被人发现後,立刻就有许多人冒死而
来,此间的秘密难道竟真的如此诱人麽?”
  走了两步,又瞧见个紫衣女子的身,被一根形式奇古的巨大铁矛钉在石壁上,她双
手紧紧抓住矛头,显然是临死前拚命想将这铁矛拔出来,却再也拔不出,竟被活活的钉
死在这里。
  金燕子瞧了一眼,只觉心头作呕,几乎要呕吐。
  此後每走几步,便可发现一具女子的身,有的被刀劈而死,有的面目腐烂,有的竟
是在石缝里活活夹死的。
  金燕子颤声道:“这条路当真步步俱是危机,我若不跟着你走,现在只怕……只怕
已和这些女孩子一样了。”
  俞佩玉沉声道:“她们能走到这里,已可见她们之中必有能人。”
  金燕子道:“你说她们是一齐来的。”
  俞佩玉道:“想必俱是一路。”
  金燕子默然道:“这些女孩子看来生前必定是又年轻,又漂亮,却偏偏要到这鬼地
方来送死,却又是为了什麽呢?”
  俞佩玉道:“这原因只有一个,此地虽非“天蚕教”的藏宝之地,但想必也埋葬着
一批数量甚大的珍宝了。”
  金燕子突然停下脚步,道:“你想那老人将咱们骗来,会不会是要咱们为他探路呢
?”
  俞佩玉叹道:“想来正是如此,所以,他才希望我们武功越强越好,又不惜将重要
珍贵的宝剑借给你。”
  金燕子骇然道:“咱们若能走进去,便无异为他开了路,纵然得到了宝物,也只好
给他,咱们若是死了,也和他没半点关系,这老人好恶毒的心肠,咱们与他素昧平生,
他竟不惜拿咱们的性命来做他的问路石。”
  俞佩玉沉吟道:“这其中还有件奇怪的事。”
  金燕子道:“什……什麽事?”
  俞佩玉道:“你瞧这些身,俱是女子,方才那地穴中的枯骨,也全都是女子的,难
道来此盗宝的人,竟无一个男的吗?”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有两种原因,你们可想知道麽?”
  金燕子听得这平淡的语声,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拉住俞佩玉的手,道:“他……他
跟来了。”
  那老人淡淡道:“老夫既要你们开路,自然就是要跟着走进来的,有你们为老夫将
埋伏破去,老夫也免得费力了。”
  银光闪动间,他已幽灵般走了出来。金燕子又急又怒,道:“我尊你一声前辈,居
然如此对付我,居然还好意思厚着脸皮承认。”
  银光老人道:“你们虽为老夫吃了苦,但也非全无好处,何况,你们能到此间一游
,就算死也不冤枉了。”
  金燕子道:“这究竟是什麽地方?”
  银光老人道:“你们为何不瞧瞧这里?”
  金燕子顺着他手指之处瞧去,只见一个青衣女子的体旁,石壁上果然又刻着十六个
大“温柔之乡,行乐之宫。销魂蚀骨,亦毒亦凶。”
  银光老人道:“四十年前,这里正是普天之下的风流侠少梦魂向往之地,若能到此
一游,纵然蚀骨销魂,也在所不惜。”
  金燕子骇然道:“为什麽?”
  银光老人道:“只因到了这里,才知道男人真正的快乐是什麽。哈哈,只可惜享受
过这种快乐之後就非死不可了。”
  说到这里,他竟然大笑了几声,但笑声亦是平平淡淡,既无丝毫高低变化,也听不
出丝毫欢愉之意。
  金燕子不觉倒抽了一口保气,道:“既是如此,这里为何不见男人的身?”
  银光老人道:“只因那时男人都要等到入宫被那销魂宫主品评之後,才会死的。”
  金燕子咬牙道:“女孩子明知这种鬼地方,为什麽还要来呢?”
                  字
  银光老人道:“这原因就多了,有的是妒忌这销魂宫主的美貌,一心想除去她,有
的是怀恨自己的夫婿情人被她迷死,前来寻仇……”
  金燕子道:“但现在那销魂宫主纵然还活着,也是个老妖怪了,为什麽还有这许多
女孩子要来送死呢?”
  银光老人道:“销魂宫主虽已死,但她的珍宝秘笈仍在,那些珍宝且不去说它,她
的媚功秘笈,数十年来,就是天下女子千方百计想得到手的东西,无论是谁,只要能得
到她的媚功,便可令天下的男人都拜倒在裙下。”
  金燕子瞧了俞佩玉一眼,脸不觉又红了,道:“这种脏东西,我瞧都不要瞧。”
  银光老人咯咯笑道:“等你瞧见了时,就再也舍不得放手了。”
  他目光忽然转向俞佩玉,道:“你武功虽不济,对这旁门杂学倒精通得很,你这样
的人,老夫若是杀了你,倒也可惜。”
  俞佩玉微笑道:“此刻还未入宫,你自然不会杀的。”
  银光老人目光灼灼,道:“你若能带老夫入宫,老夫非但不杀你,还将那藏宝与你
平分。”
  俞佩玉道:“我若不肯呢?”
  银光老人淡淡道:“你若不肯,现在就休想活下去。”
  俞佩玉一笑道:“此地既已有人来过,藏宝说不定已被取去了。”
  银光老人冷冷道:“直到此刻为止,这里还没有一个人活着走出去。”
  俞佩玉笑道:“我常常听说这句话,其实那没有活人走出去的地方,总是有活人走
出去过的,只是别人没有瞧见而已。”
  银光老人大笑道:“老夫眼瞧着这九个女子进来,亲手封死了出路,又在外面等了
两天,若有人走出去,老夫情愿挖出这双眼珠子来。”
  俞佩玉目光闪动,缓缓道:“你将那马啸天满门杀死,是否就为了怀疑他将此地的
秘密,露给这九个女子知道的。”
  银光老人目光一寒,冷冷道:“你已问得太多了。”
  金燕子骇然道:“你为了怀疑一个人,将他满门杀死,不嫌这手段太毒辣麽?”
  银光老人淡淡道:“你莫忘了,老夫杀死的乃是天蚕教下。”
  金燕子道:“就因为他们将你的秘密露给别人,才杀他们的,是麽?”
  银光老人道:“哼!”
  金燕子目光闪动,大声道:“但天蚕教下,又怎会知道你的秘密?莫非你也是和他
们勾结的?”
  银光老人霍然转身,一掌拍在石壁上,缓缓道:“你也问得太多了。”
  金燕子瞧着石壁上的掌印,嘟起嘴再不说话。
                  口口口
  俞佩玉摸素了几乎有半个时辰,不住喃喃道:“难道入宫的门户竟不在这里?”
  银光老人道:“前面已无去路,不在这里,又在那里。”
  俞佩玉想了想,突将那青衣少女移开,这身全身上下都瞧不见伤痕,一双手却已黑
紫。
  他俯下身,用短剑的银鞘,拨开了这双手便瞧见这双手的左右食指上,各有一点血
痕,就好像是被蚊子盯过的一个伤口,竟已致命。
  俞佩玉站了起来,长长叹息一声,喃喃道:“温柔之乡,行乐之宫……入宫的秘密
,原来就在这两个“之”字上。”
  只见石壁上的字迹,笔划间也都积满了尘埃,只有“之”字上的两点,却光润而乾
净,似经人手擦过。
  金燕子喜道:“不错,我也瞧出来了,只要在这两个“之”字点上一按,门户就出
现,是麽?”说着说着,她一双手已向那点上按了下去。
  俞佩玉一把拉住了她,道:“你难道也要学这青衣女子一样?若是开一次门,便得
牺牲一条人命,这代价岂不太大了麽?”
  突见银光一闪,那老人已夺过短剑,将青衣少女的两根手指割了下来,同时在两点
上一按。
  平滑的石壁里,突然响起了一阵乐声,然後石壁便缓缓移开,现出了一重直垂到地
的珠。
  珠光晶莹,耀眼生翩,上面也出现了十六个字。
  “极乐之欢,与君共享。入此门中,一步登天!”
                  口
  银光老人冷漠平淡的面容,已露出激动兴奋之色,双目中光芒闪动,突然仰首大笑
道:“销魂娘子的秘密,今日终於落到老夫手中了。”
  大笑声中,掀开珠,大步走了进去。
  金燕子却忍不住拾起他抛下的两截断指一瞧,只见那乾枯乌黑的手指尖端,果然又
多了两个小洞。
  她瞧了俞佩玉一眼,忍不住叹道:“你又救了我一次,想不到在这小小两个点里,
竟也埋伏着杀人的陷阱。”原来两点之中,各有一枚目力难见的毒针,手指按下去,只
能觉出痒了一痒,等到觉出痛时已无救了!
  俞佩玉瞧着那晶莹的珠,似在思索着该不该进去,突见一苍白的手伸出来,拉住了
金燕子。
  只听那老人道:“这些藏宝,已有一半是你的,你为何不进来?”一句话未说完,
金燕子已被直拉了进去。
  俞佩玉在暗中叹息一声,苦笑低语道:“鸟尽杯藏,兔死狗烹,这恶毒的老人,想
必是不会放过我的……”这时金燕子的欢呼声已传了出来,他终於走了进去。
  珠里,果然又是另一个天地,俞佩玉只觉满眼金碧辉煌,珠光宝气,骤然间竟瞧不
出里面的景象。
  金燕子已捧着只玉杯走过来,杯中亦是宝光灿烂,映得她嫣红的笑靥更是迷人,她
雀跃着笑道:“你瞧见过这麽美的东西麽?”
  俞佩玉道:“你喜欢?”
  银光老人笑道:“女孩子瞧见珠宝,有谁不喜欢?”
  俞佩玉笑道:“听你口气,难道你不喜欢珠宝?”
  金燕子道:“他是不同的,男人喜欢珠宝,是因为它的价值,女子喜欢珠宝,却是
因为它的美,你瞧,这美不美。”
  她将一串珠悬在脖子上,雾般朦胧的珠光,映着她雾般朦胧的眼波,她竟像是有些
醉了。
  俞佩玉忍不住叹道:“珍珠虽美,又怎及你的眼波?”
  金燕子垂头而笑,一朵红云,已悄悄爬上面颊。
  那银光老人却全未瞧她一眼,对四下价值连城的珠宝,竟也似全都不屑一顾,只是
不住在四下搜索。
  珍珠、翡翠、白玉……一件件被他抛在地上,如抛垃圾,他所寻找之物,难道竟比
这些珠宝还要珍实?
  金燕子悄声道:“你想他可是在找那销魂秘笈麽?”
  俞佩玉道:“想必是的。”
  金燕子吃吃笑道:“他又不是女人,就算学会这销魂宫主的媚术,又有何用?”
  俞佩玉沉吟道:“也许他所学的武功,与这销魂宫主本是一路,两相参照,自有益
处,也许他有个女儿……”
  话未说完,那老人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只见他苍白的手掌里,紧紧抓着几本粉红绢册,那欢喜雀跃之态,简单比金燕子瞧
见珠宝时还要开心。
  俞佩玉却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银光老人笑叱道:“老夫夙愿得偿,你也该为老夫开心才是,却叹的什麽气?”
  俞佩玉道:“在下突然想起了“鸟尽杯藏”这句话,是以不免叹息。”
  银光老人大笑道:“老夫说过不杀你,岂有食言背信之理。”
  他左手在洞穴中央虚空一划,又道:“老夫非但绝不伤你性命,还要依约将此间珠
宝分一半给你,以此为界,左边一半珠宝全是你的,你只管取去吧。”
  金燕子笑道:“阁下言而有信,倒也不枉我称你一声前辈。”
  俞佩玉却淡淡道:“前辈纵将此间珠宝全都赐给在下,在下带不出去,也是枉然。
”他身形始终有意无意间挡在门前,不肯移动一步。
  银光老人笑道:“你的武功纵不佳,两斤力气总是有的,用个包袱将这些珠宝一包
,不就全部扛走了麽?”
  俞佩玉还是淡淡笑道:“前辈虽不伤我性命,但在下去包这珠宝时,前辈只怕就要
一掠而出,将这门户封死,那时纵将世上的珍宝全归於我,也是无用的了。”
  银光老人想不到这看来老老实实的少年,居然也能瞧破自己的心事,怔了一怔,恼
羞成怒,喝道:“你挡在这里,老夫难道就不能出去了麽?”
  喝声中,五指如钩,直扣俞佩玉的脉门。
  俞佩玉手掌一翻,反向他脉门划了过去,竟是连滑带打的妙着,老人一惊,右掌急
拍而出。
  俞佩玉竟然不避不闪,一掌迎了上去,双掌相击,如击颦鼓,两人身形竟都往後退
了叁步。
  银光老人既未想到这少年招式如此精妙,更未想到他真力如此充沛,惊怒之下,狰
狞笑道:“不想你竟是个好角色,老夫倒看走了眼了。”
  一句话说完,已攻出十馀招,奇诡的招式间,已似带些邪气,俞佩玉见招拆招,半
步不退,但病毒初愈,十馀招接下来,气力也觉不济,瞧着金燕子大喝道:“你还不快
冲出去。”
  金燕子竟也瞧得呆了,此刻一惊,却笑道:“两个人打一个,总比一个人好,我也
来……”
  俞佩玉不等她说完,已截口道:“以你的武功,出手也是无用的,先冲出去再说,
莫要管我。”说话间微一分神,已被老人逼退了两步。
  金燕子瞧着他两人间不容发的招式,自己竟实在插不了手,只得叹了口气,一个箭
步自那老人身侧飘出。
  谁知那老人背後也似长着眼睛,反手一掌,金燕子便已招架不住,但觉胸口一热,
又向後直跌了出去。
  俞佩玉乘这老人反掌而击时,出拳如风,又攻回原地,道:“你受了伤?”
  金燕子身子已发麻,却强笑道:“我不妨事,你莫要管我。”
  俞佩玉见她的笑容,却已知道她短时间只怕是站不起来的了,心里一乱,已被那老
人两掌震了出去。
  金燕子失声惊呼:“你没事麽?”
  俞佩玉咬紧牙关,又接了老人叁掌,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叁招过後,珠已散
落了一地。
  金燕子嘶声道:“你怎地不说话,莫非是受了伤?”
  俞佩玉只得大声道:“你只管放心,我……”
  他嘴里一说话,真气又一弱,又被逼退两步,已完全退出门外。
  银光老人随着攻出数招,大笑道:“你两人倒真不愧同命鸳鸯,互相如此关心,老
夫瞧得倒慕得很。”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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