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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骨灰是灰状的骨粉，但我错了。
那天上午，当我从火葬场的小窗口接过父亲的骨灰盒时，我发现，曾经活生生的父亲竟然是一盒白生生的骨渣！我小心翼翼用手将父亲的骨渣抹平，合上骨灰盒，将它搂抱在胸前，汹涌的泪水顿时溢出了眼眶。
父亲临走的前两天，说话已经非常困难。那天中午，他让我给他剪指甲，我拿起他的手一看，见每个指甲都和他平时的生活习惯一样，修剪得非常好，便说不用剪，很好的。他不听，固执地要剪。我捏着指甲刀，感到十分为难，不知从何下手。这时小妹进来了，见状，便将指甲刀接过去，为他修剪指甲。
在小妹拿起他手指的那一瞬间，我看见父亲的眼神倏地暗了下去。
我当时并没在意他何以如此，后来我才明白，他要我为他修剪指甲，其意并不在修剪指甲本身这件事，而是想让我和他有一个更亲近的机会。 整个春节期间，父亲大部分时间就一直躺在床上。开始还能起床吃一点点饭，大年过后，基本上就不能下床了。
看着急剧枯瘦如柴的父亲，我常常一个人悄悄流泪。父亲患的是肺癌，所幸不痛，不然我们都会更难受。我不知道，父亲临终前几天，是否已经知道自己不久将告别人世。其时他已大小便失禁，每次我为他擦洗下身，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或许，他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唯一的儿子是深爱他的，是愿意为他做这一切的。而在此前不久，父亲还没有这种坦然的表情。 那是刚做介入手术的当晚，医生告诫他不能翻身，只能平躺在床。上半夜他还能坚持，大约从凌晨两点开始，他感到极难忍受。其时他已经比较枯瘦，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躺在床上使他腰痛难忍，只有按摩能稍许缓解他的痛苦。我便通宵守在他床前，不停地为他按摩。
人到无能为力之际，尊严可说丧失殆尽。不停的大剂量输液使他几乎每隔二十分钟左右就要解一次小便。我每次为他用小便器接尿液，他脸上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歉疚。接完尿，我又为他按摩。次日中午，我听到妹妹转述了他一句话：“我没有想到，自立会做到这一步。”听了这话，我心里突然有种异常的酸涩。我不知道父亲何以说出这种话；难道在他眼里，他这个儿子连这也做不到吗？
也许，很长一段时间，我在父亲眼里都是个感情比较生硬的人。 父亲是个真正的男人。
我在中篇小说《永远的罗伊》中曾以他为原型写过他亲身经历的一件事：1966年，他被诬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在县城十字街宣判前夕，五花大绑的他站在台上，虽然脸上汗水大颗大颗往下滴，但眼神却依然坚毅着，以至罗伊多年后仍对此钦佩不已。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极少交流，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很不随和的人，但这样讲好像又不太符合实际，因为他对我们兄妹的三个儿女是那样和蔼可亲，有时甚至几近于放纵。母亲生前曾对我说：“你爸爸其实很爱你们三姊妹，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打过你们。”我知道母亲说这话的份量有多重，因为父亲是那样深爱母亲，但年轻时却因一件事很冲动地动手打过她一巴掌。 想象中，我的孩提时代父亲一定对我很疼爱。他因为“少年得志”累累“栽跟斗”(母亲的话)，不在家的时间就比较多，所以我对他的印象比较模糊，一些记忆中的事好像都与疼爱我无关。但我从他溺爱小妹的情形看，他当年对我们兄妹的爱肯定也是一样的，多半也“不讲原则”。小妹读书时数学不好，又疏于刻苦，而他却每每在小妹冥思苦想的时候将她叫去看电影。母亲为此极生气，他竟说：“数学不是一般人能学好的——”言下之意，他好像是说，小妹的身心健康要比学好数学重要得多。
我们当时认为，父亲对小妹的溺爱不太妥，因为这容易助长她的惰性。但我的猜测理解是，父亲可能觉得，因为他年轻时落难，没有能给予我们足够的关爱，所以要在小妹身上作些弥补。我的这种猜测在父亲遗留的日记中得到了一些证实。在1997年3月1日的日记中，父亲用沉痛的笔触写有如下一段话：
“每逢生日，我都不自觉的想得很多。自立，晓岚正值极需父爱之时，我不在家；正需要作父亲的在经济上、学习上关心的时候，我未能尽责，我是多么内疚啊！心有余，力不足。我内心深处的自责，只有我自己知道。尤其是自立在乡下、在师专时候，关心不够；特别是我思想古板陈旧，或者说正统，现在回忆起来真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每忆及那时的情景，我都感到非常的不舒畅，后悔。”
父亲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后半生又长期担任几个部门的主要领导，往往是理智大于情感。像这样深怀自责的沉痛话语，也只有在日记中才能倾吐。平常，给我们的印象都多少有些“领导”的模样。
夜晚躺在床上，有时翻阅父亲留下的几大本日记，我常常会陷入一种无边的思念。其实，即便我已成年，父亲对我的爱也是深沉的。父亲日记中提到我当知青时对我的关心不够，其实并不确切。
我至今仍保存着当年他写给我的几封信，其语重心长的拳拳之心，绝非感情平淡的人能诉诸笔端。父亲对我的爱不像母亲那样溢于言表，致使有些时候，他即使内心深藏着一种爱，我当时好像也没有很深的感知。 记得1978年初，我收到遵义师专录取通知书后，父亲就坐着一辆手扶式拖拉机，亲自到我 插队的地方来接我回家。三年后，我在县里最边远的一个乡镇中学教书，父亲竟然带着厂里的几个技术员和工人，在邻县考察结束后，不惜绕几十里乡村公路步行到学校来看我。见面可能只有十几分钟时间，但父亲却顶着仲夏的太阳走了几个小时！我今天已记不起父亲当时和我说过些什么话，印象较深的是，父亲脸上依然没有丝毫笑意，依旧平时那样严肃着。这次意外相见，父亲给了我一本《古代诗歌选》，从他流畅的笔迹，知道此书购于四川秀山县新华书店。 阅读父亲留下的十数万字日记，我发现，父亲内心深处其实也有一些柔弱无助的东西。而此前，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印象中的父亲就是一个性情刚烈缺乏柔情的人。尤其是对我。那时我们经常为一些琐事意见相左，彼此又互不相让，有两次不知因为什么事竟至大吵起来，气得他要动手打我，不是母亲斥我快走，父亲恐怕真要动手也说不准。可能就是类似原因，我们根本没有俗话所谓多年父子成兄弟那样的关系。
长期以来，我的印象中，父亲就是一个严肃有余、温情不足的人。直到他遗留的众多日记被我阅读，我才发现，他对我们三姊妹都有同样深切的疼爱。1971年他从劳改农场平反回到家中，刚读小学一年级的大妹将他视为陌生人，时间长达数十年不喊他“爸爸”，好像始终羞于出口，他也没有过多的怨尤，相反还在日记中对自己未能尽一个父亲的职责愧疚不已。
对我，他在日记中留下的文字也很多，不少地方都是担忧我的个性与性格会影响工作与人际交往(他认为我能当一个好的中学老师和校长，但对我当行政领导总是颇有微词)。阅读那些满怀忧虑语重心长的文字，我有时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恍恍惚惚的困惑：父亲如此严肃干练的一个人，怎么会在日记中这样絮絮叨叨呢？今天我终于知道，这就是深藏不露的父爱。所谓大爱无言，我想就是指的这一类吧？
读书阅世，我感觉每个人都是一个特殊世界。即使是一个与你很亲近或亲密的人，彼此也不会将自己曾经的一起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许多秘密也因此永远消逝了。父亲退休后，我们的关系要比以往亲近了些，有几次闲聊，我都劝他把自己这一生的经历写成回忆录一类的东西，尤其是他“落难”那些年的经历，但他总是不置可否。
其实我知道他退休后的那些年一直在写，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直到他去世，我才有机会看到那一抽屉文稿。阅读这些各类体裁的纪实性文字，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完整清晰了。文稿记录了他一生中经历的很多事，但我发现，没有浪漫的记载。 而我始终相信，父亲这一生的某个时期一定有过某种程度上的浪漫经历，这不是因为我曾经不止一次听过某些如烟似雾的传闻，也来自父亲临终前的一次回光返照。那是他辞世的前一天中午，他躺在床上，面色居然有些红润，眼睛也显得清亮有神了许多，神态出奇的安详。与我们闲谈时，居然偶尔还要说几句普通话，逗得我们兄妹一时挺高兴。但突然间，他在含笑凝望了屋顶一会儿后，突然自言自语道：
“好耍——□□□教我接吻。”
我知道□□□是谁，所以不是太惊讶。两个妹妹显然不认识这个长得像张爱玲的气质女人，她们很快交换了一下诧异的眼神，随即将有些担忧的目光转向母亲。母亲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诧异不悦之处。仿佛是为了打消我们兄妹的疑惑，她淡淡地说：
“你爸爸那时还小，排戏时，□□□她们那些人比你爸爸要大两岁，所以有时爱和他开玩笑。”
我没想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父亲还演过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而且扮演的竟是保尔这个主角，这让我非常意外。望着父亲沉浸的微笑，我那时突然在想，当年扮演冬妮娅的那个阿姨，除了教过父亲接吻，他们之间是不是还有过其他亲密举动呢？那阿姨是个讲究仪表穿着的人，医生的妻子，即使在文革那些年，平常走路也有些与众不同，就是自信到有些睥睨芸芸众生的样子。很多年后我发现，这种与与众不同的步态，其实就是时装模特儿在T型台上走的所谓猫步。只不过，阿姨没有走得那样嚣张而已。
父亲临终前的这一次含笑回忆让我在想：他一生究竟还有些什么秘密将被他带到另外那个世界。有一天，我到了那个世界，我一定要问问他。他活着时，我们没有过好好的交流，在那个世界，我一定要好好做他的儿子，经常陪他闲聊，陪他散步。
当然，如有来生，我还会非常乐意做他的儿子。---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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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30 13: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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