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村散记

乡里巴人 · 发表于 2013-6-7 11:01:19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寿宁在线。

您需要登录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

本帖最后由虫虫飞于 2013-6-11 20:01 编辑

宏村散记

（一）

宏村，宛如一个婀娜曼妙的古装女子，静静地徜徉在皖南黟县大山深处。她有着一组很响亮的名字：中国画中的村庄，国家5A级景区，世界文化遗产。
原谅我的浅薄，去宏村之前，我对她一无所知。至于黟县，倒略有印象，缘于诗仙李白的一首诗：“黟县小桃源，烟霞百里间，地多灵草木，人尚古衣冠”。这位逍遥一生的大诗人，对徽州情有独钟，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方山水且行且吟，留下了许多瑰丽的诗章，而且将这里作为他的归宿之地。生于茫茫大漠，葬于秀水青山，也算是快意人生很好的延续了。
直至“五一”黄山之行，意外地走进宏村，忽然觉得有一股汩汩淌淌的热流，将心头充盈得异常丰厚。这股热流，源于心头一个存想，岁月渐老的时候，可以住在一个有山水田园、老房子、炊烟和一叠陈年旧事的古村落。但这样一个存想一直很模糊，直至走入宏村，忽然变得十分的显性和生动，回程的脚步竟也满怀依恋不舍离去。

那是一幅怎样的山水画卷呢？刚踏入宏村大门，眼睛便不够用了，迎面是水波潋滟的南湖，倒影浮光，水天一色，远峰近宅，人影柳腰，全都跌落在湖中，一片澄净透亮。清人王元端有诗曰：南湖一水浸玻璃，十里钟声柳外堤。湖堤的一端是青翠欲滴的绿柳白杨，另一端便是鳞次栉比的层楼叠院和高高昂起的马头墙了。湖中央有一座石拱桥，名曰画桥，古意盎然，宛如玉带，将南湖一分为二，又将村庄和山外精巧地连接在一起。抬眼望，白墙黛瓦后面是青山蒙蒙、竹海翠翠，再往高点，是湛蓝的天空和悠悠飘过的白云。这样的时刻，随手按下相机快门，每一处都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如果你还记得《卧虎藏龙》这部电影，那么让我们一起浮现这样一个很美感的画面：穿着白袍、牵着白马的李慕白，悠悠地走过这拱小小的画桥，衣袂飘飘，神色空凝。在他的眼底之下，是一个白墙褐瓦、水声淙淙的乡村，是一片充满诗意的江南墨色。此情此景，他的灵魂一定不再留恋刀光血影，他的剑气一定多了一份乡野人家的熨帖和田园山水的飘逸吧。

随后的一个多小时，我循着宏村古朴幽深的石头巷子随处闲逛，进书院，仰宗祠，观豪宅，听水圳潺潺，感月沼悠悠，如同在偌大的宣纸上信步由缰。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心头发慌，一种急于窥探这个村子历史和文化的渴求蹭蹭地涌了上来。归来后的这余月里，闲暇之余，便上网搜索，蜻蜓点水般地浏览，越发觉得：小小的宏村，哪里只是栖息在山水画中，分明是浸泡在博大精深的文化里啊！

（二）

我不知道李白寻仙访友的脚步是否踏过宏村这片小小的土地。当然，那时的宏村还只是一片荒郊野岭。真正建村还远在其身后数百年的南宋绍兴年间，但也只是一个仅有13间茅屋的寂寞山村。再此后的300多年间，宏村经历了数次劫难，并非疾病，也不是因为战火波及，而是频繁发生的民房火灾。生存于这块土地上的汪姓人家，面对冲天的火花，眼角噙着咸咸涩涩的泪花，但始终满怀眷恋不舍离去。宏村，也得以顽强地存在下去。
直至明永乐年间，一个叫何可达的风水先生来到这里，用了整整10年时间，走遍了远山近川，反复审视山脉河流的走向和形势。多好的一块地啊，前有流水潺潺，后有幽谷茂林，完完全全的枕山、环水、面屏，多么理想的阳基之地。他认定，只要按牛形村落设计，以山为牛头，树为牛角，桥为牛腿，民居为牛身，并凿湖为牛肚，引泉为牛肠，则村落无恙，宗族兴旺。事实也验证了他的设想，建成牛形村落和人工水系后的宏村，果然再也没有遭受火灾之痛。到明清时期，已是“栋宇鳞次、烟火千家”，俨然成为黟县东北“森然一大都”。汪氏家族也日益兴盛，涌现出一批巨贾显贵，如担任黎元洪政府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的汪大燮、清末大盐商汪定贵等等，无不显赫一时，为汪氏后人津津乐道。宏村幸甚！何先生伟哉！
当我漫步在宏村时，牛形村落的印象仅仅来源于导游的解说，但有关于人工水利系统的建造和始终随步而行的那一汪活水，却着着实实挤占了视野和心灵。这股充满灵性和温情的水，以各种形式聚散流转于水圳、月塘、家家户户的堂前屋后，直至南湖再向西流出，让宏村变得异常灵动和美好。而隐藏于这之后的，是足以让现代水利设计师汗颜的精雕细琢，还有那些令人感怀的故事。

公元1403年，由汪氏族人汪升平等人出资，凿主圳700余米、支圳500余米，引上游西溪河水流注村子，水绕屋流，形成了“浣汲未防溪路远，家家门前有清泉”的生动格局，使整个村子都笼罩在氤氲的水气之中。这股款款流入千家万户的水，不仅便利了生产生活，有利于防火和调节气候，更使矗立众多古朴徽派建筑的宏村增添了一缕江南的柔媚和灵动。

而月塘，与一个叫胡重娘的女子有关。村子正中有一泓天然泉水，汩汩而出，无论冬夏，泉涌不竭，大旱之年也不干涸。水圳修完后的两年，一个从西递嫁过来、有着三寸金莲的女子胡重娘，毅然挑起主持修建月塘的担子，因为是她的丈夫捐资，也因为她的丈夫经商在外。这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在开挖月沼时许多人主张挖成一轮圆月，表达花好月圆的美好愿望，而胡重娘却坚持挖成半月型，她说：“花开则落，月盈则亏”。当我从导游口里听到这句如此富含哲理的话，恍若看到一个孤守空房、空帷对月的女子，在百般的惆怅和忧伤之后，是如何的领悟与参透。几百年过去了，月塘如故，而胡重娘呢？我久久凝望水平如镜的月塘，一群浣衣女子正轻揉慢捻着衣物，一圈圈的波纹如梦里笑容向塘中央渐渐荡漾开去。
我常想，那些最初只有几间茅屋的山村，依靠山水的滋养总会慢慢扩大，但在历史长河中也很容易消逝得没有半点声息。比如我老家寿宁古村落碑坑，土墙黑瓦，小桥流水，但如今幽深的巷弄里头已经很难再闻到醇厚的老酒香了，倒塌的墙头上渐渐长满了绽放的马莲花。然而，远在皖南的宏村，却依然而且更加鲜活的进入了许许多多人的视线。除了天时地利，还有什么因素呢？是对自然和风水的敬畏，还是源于人用双手聪敏地改造建设，再或者是人们对家园不离不弃的坚守和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的点滴保护？

（三）

在宏村这幅水墨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那些明清时期的老房子，足足140余幢，挤挤挨挨又错落有致。随便往哪一看，都可见气宇轩昂的八字门楼、精妙绝伦的门罩砖雕、斑驳沧桑的灰白屋壁和飞扬峭拔的马头墙。走进屋内，入眼皆是名扬四海的徽州“三雕”砖雕、石雕、木雕，美轮美奂无以复加；而庭院水榭、天井漏窗、房梁拱柱、厅堂过厢，无不展示着徽派建筑的精巧布局、高超技艺和当年主人家的奢华气派。

然而，这背后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文化遗存呢？承志堂、乐叙堂、德义堂、树人堂、松鹤堂、碧园...,每一幢都有说不完的前世今生，它们似乎有着皇家宫邸的森严庄重，却又充满着平民小院的简约和谐；它们随处彰显着巨贾显贵的骄傲奢华，却又透露着些许失意、无奈和不甘。直到我在大盐商汪定贵所建承志堂的书房里，看到了这么一幅对联：“二字箴言惟勤惟俭，两条正路曰读曰耕”，似乎有了一些明白。
承志堂，被誉为“民间故宫”，建于清末咸丰五年（1855年），共有楼层7个、天井9个、房间60余间、立柱136根，占地面积2100多平方米，建筑面积3000多平方米。大厅前堂、庭院水榭、东西回廊、阁楼书房等等应有尽有，就连供吸食鸦片烟的“吞云轩”和供打麻将的“排山阁”都单独设置，规模之宏大实为少见。更为惊叹的是内部装饰，随处可见构图精巧、造型生动、细腻华美的徽州“三雕”，简直就是一座雕刻艺术的博物馆，仅用于木柱、额枋、门窗上的雕刻镶金就达100余两，真可谓富丽堂皇、极尽奢华。

它的主人叫汪定贵，一代徽州巨贾。和许多徽商一样，汪定贵少小离家，从事盐业，驰骋商场数十年，最盛时两淮百船齐放、直抵汉口，名噪长江中下游。他原本定居江西九江，有一个叫绮娟的绝代女子朝夕相伴。是什么原因让他回到了徽州故土，倾尽全力打造属于他的深宫别院？是“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还是思乡愈切、叶落归根，抑或还有其他的缘由呢？
自明太祖朱元璋实行盐政“开中制”以来，徽州盐商在一次次的盐业政策改革中，特别是在1617年实行纲盐制之后，凭借近水楼台先得月，迅速超越山西晋商，在盐业领域独领风骚。“钻天洞地遍地徽”、“无徽不成镇，无镇不成街”，一是成为民间谚语，更创造了乾隆皇帝六巡扬州，皆由徽州大盐商江春操办接驾、“以布衣上交天子”的神话。然而，随着清王朝国力日衰、内耗日增，如此盛景终于被打破。1832年，朝廷将纲盐制改为票盐制，虽一字之差，但两淮盐商的盐务特权就此被剥夺，徽商从此江河日下、风光不再，昔日千舟竞发、百舸争流，渐渐只剩下孤帆远影，寂寞漂流在茫茫江海上。紧接着18年后发生的太平天国战争，则让徽商感到了彻底的冰寒，不仅所涉行业无一幸免受到沉重打击，甚至经常被火烧盐船、洗劫一空。他们只得携妻带子，冒着血色战场的浓浓硝烟，仓皇逃离。回望来处，已是一片烽火狼烟。
汪定贵，大概就在那个时候，带着失落和伤感回到了他的宏村。落日黄昏下，柔和的光从天井散淡地照下来，他坐在房子的某个角落，静静地回味着过往拼杀商场的壮志雄风、泛舟两淮的豪情万丈，呵呵，此生足矣。忽然，他转眼瞥了一眼那些发黄的书籍，心情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哦，“士农工商”，摆在最后面的是那个给他带来黄金万两，也给他带来沉重压力的“商”字，那些“士”所拥有地位、身份和心理优越感，自己这辈子恐怕是无法得到了！
幸运的是，他带回了一大堆的辎重财物。于是他花钱捐了一个“五品同知”的头衔，好歹享受一下荣誉；于是他倾尽全力打造他的承志堂，以此让那些不屑的目光更多地聚焦他的财富；于是他用“唐肃宗宴官图”、“渔樵耕读”、“三国演义戏文”等各种雕刻，想方设法体现他对文化的了解和景仰；于是他到处挂满诸如“嚼诗书其味无穷”、“两条正路曰读曰耕”等各种楹联，寄托他对后世子孙读书做官的梦想。但他似乎又有点赌气，凭什么“以末富之，以本守之”，于是他又煞费苦心地在平时进出的中门两边的边门上方，分别雕刻了一个巨大的“商”字，用意很明显，进出的宾客都得低商人一等，这是何等复杂矛盾的心态啊！呵呵，如果他地下有知，看到现在有那么多的达官显贵从门而进，并在正厅大堂椅子笑呵呵地坐下留影，他一定感慨时代巨变而心怀释然吧！

“虽为贾者，咸近士风”，“贾而好儒”，“亦商亦儒”，这就是徽商的本色吧！当初他们背井离乡的时候，一定惦念着南湖书院的朗朗书声，一定在梦里时常牵挂着这块朱熹理学浸润且充满黄山空灵之气的大地。那些流淌在血液里头的儒商观念，成就了他们的大业，也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无尽遐想的宏村。然而，不幸的是，他们生活在一个自我封闭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他们只能用紧闭的围墙和沉默的砖木，将等级尊卑、家国内外，自然隔成心灵的屏障和思想的囚笼。站在承志堂里，我从四四方方的天井往上看，被挡住的天空窄小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所幸的是，当汪定贵们在“排山阁”吐云吐雾的时候，清王朝随之轰然倒下。一枝从很小的墙体裂缝中探出的新芽，经历了百年沧桑之后，渐渐繁茂成满地蓬勃绿意，古老厚重的徽州古地文化，正在抒写新的华丽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