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这个岛,是一个岛,也是一座山。山在岛上,岛借山名,曰青山岛。千万年前的一次地壳运动, 硬是把它从大陆架上腾挪出去,撂在了三都澳洋面上。在偌大港湾的母体慈怀里,这小小的岛在遗而不弃中既受着经年滋养,也受着海蚀风砺,风景荒莽而野性。
上岛的日子是四月的第一天。可以颠倒轻重的愚人节。好风好日的人间四月天哪!还闷在方寸格子间里,才愚蠢呢。有友人这么说我。采风的团友们清一色城里上班族,互相怂恿、打探,成行,从我们惯常栖居的水泥森林里走出来,寻找一块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地盘。
看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岛,缘于它至今尚无批量游客涉足。
实际上,青山岛确已接近于宁德的市郊。但一道浅海之隔,阻绝了尘嚣和人潮,大自然便展示了它温存的魅力。离船登岛。来到这个有着好听名字的临海渔村——七星村,站在村头的大榕树下侧耳倾听,小渔村劳作的人气与渔船马达声、鸡鸣狗叫声萦织,从海面来的浩荡长风与树冠、竹林交响。让人感觉到已然沉入乡野,心生雀跃。
而我面山,才知道草木是匹配这样的霸气的:我的地盘,我做主。茂草、山花和野藤,和谁都不打招呼,便巧取豪夺地盘满了山。瞧眼前,芨芨草肆虐着遍地疯长,野蕨则见缝插针,舒卷自如。那宽大如掌的叶片被挺立的直茎撑得遒劲郁勃,永远比草高出一筹。平日里不思进取纷然杂陈的低矮草木也沉不住气了:荆棘蓬蓬勃勃,你难以想象娇嫩的叶片下正极力舒张着尖钩蛮刺;而满山白,也一收平日里的沉静内敛,恣意怒放着它清雅的白。花团在岭阶旁、岩罅里,在草丛中、野藤下簇拥着,闪亮着。淡而细密的蕾,是一贯匍匐的它们忍不住向蓝天大地和盘托出心事……
一样不安份闹春的,还有鸟雀蜂蝶。鸟雀不嫌马尾松和相思树的高,从这一棵树上扑棱而出,穿透那一棵,箭簇一般射向蓝天。蜂蝶不嫌灌木丛的矮,一阵风过,花枝轻颤,花粉轻飏,嗡嗡翩跹之间,它们就完成了传粉授花的使命。设若有山神,一定天天在地心里倾听着这些鸟雀蜂蝶、这片草木的互相依恋和彼此答谢。这些生灵啊,我们在城里蜗居着的时候,它们也兀自精彩着呢。年年岁岁间,草木们灿烂地萌芽开花,安静地谢落,只是觉得好玩,彼此轮番逗趣。它们也为悦己者容。但它们惺惺相惜的情人可能是一蝶一蜂,也可能是一阵风,一片云影。
比起绿树红花,青山岛的大片芦花更显招摇夺目。在第一重山的坡面,在小径的尽头,大片的芦花精灵一般影影绰绰摇荡在我的视野里。
出身乡间,我深谙山中花儿的短暂韶华。花儿简直如流水,旧的去了新的来,让你的爱怜总是追不上这匆忙魅惑。不过芦花例外。你可以说它们实在算不上是花,但看到芦花,我总是眼前一亮。在南方,这大地的曼妙舞者,在春夏秋冬里几乎都能默默抽芯,绽放出纤纤飘扬的花。只要我愿意,出城,田间地头,荒山野岭,总能与他们相遇。芦苇们有时成片相偎、有时孑然独立,有时低调得温顺、有时矍铄得耀眼,有时茸茸的白、有时灿灿的黄。这让我每一次与它们擦肩而过时,总是驻足,侧目相看。要是没了自生自灭自得滋养的芦花装点,郊野一定少掉几许生机。
今天我在仲春时节上一个岛。山风海涛的狂荡濡染,让这里的芦花更加空灵,更加浓烈无羁。
伫立青山,满眼芦花谡谡集结,在路边,在荒岗上,在山的罅隙里。屏障般的大青山壁立前方。仿佛为了匹配这高耸的青山气质,山腰上的芦苇肆意拔节。芦花随风昂扬,衬得蓝天白云愈显清亮渺远,衬得前方的海岸和渔村愈显宁和静美。
优美带来的应当是愉悦。这好像是美学范畴中的一种表述?此刻我的团友里就有一个美学素养颇深的大学教授。但我没有要她阐释。我更宁愿相信,就是眼前的一片芦苇地让我让我对好时光变得敏感起来。一阵风吹动多少天机?山和草木知道。一次深呼吸有多少惬意抵达肺腑?心知道。
其实就这么简单,在一方不事稼稼不经排场的岛上,我只是无意识中到访。但它却用宽大的掌接纳我。让我在时间无垠的荒野里,忍不住想做一杆芦苇,吸足阳光,感受天地静好。
一路,一程,一心。青山之上,真可以抵达那春暖花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