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婶 （小说）

虫虫飞

五    婶

一

       五婶今年五十八，从未上过一天学，是中国最古典的家庭妇女。十八岁时嫁给五叔，生儿育女，洗衣，做饭，养猪，喂兔，即使在最艰难的时代，五婶家的饭桌上也是有咸有淡。
       五婶发现自己有梦，是从一次意外的惊喜开始。
       那天，厚厚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五婶正挑着一担泔水往家里走，重重的担子压得她的肩膀有些发麻，但这一切她早已习以为常。
       拐过一道弯，邻居王五正诡秘地从屋里出来，看到五婶，凑了上去，耳语到：“这年头还养猪？我教你个发财的点子吧。”
     “去，别说那不着边际的。”王五是村里有名的小混混，蹲过大牢，去年五月刚出来。五婶白了他一眼，自顾自朝家走去。但五婶心里还是泛起了一丝涟漪。最近，好像邻里个个都在玩一种什么游戏，神秘兮兮的，还说什么一元钱一夜之间能变成40元。
       回到家里，放下泔水。五婶一边抹去额前的汗水，一边想：真有这等好事?要是人人都赢钱，那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即便是真的，那钱也一定来路不明，不干净！
       五婶点起火来，煮猪食。可是伤心事又涌上了心头，四十年了，自己一天也没闲过，起早贪黑地干活，等筹了点钱，刚刚想盖个两层楼房时，却连粗工都涨到七十。正想着，“哒啷”一声锅底裂开了。原来，五婶刚才走神，忘了盖锅盖，邻家的猫又爬上了屋顶，将压瓦片的砖头踩丢了下来。泔水熄灭了火，带着未烧完的木块冲了出来，喷了五婶一身。五婶狠狠地骂了一句，抡起一截木棍追了出去。
      小猫不见了踪影，五婶只好回屋。坐在和自己一般年纪的板凳上，心里充满了委屈，不知不觉落下泪来。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连畜生都欺负人。看来真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要不是靠着昧心钱，他们也没今天这光景。看来，钱到底还是好东西。
       换了衣裳，五婶怀里揣着上午卖咸菜得来的五元钱，敲开了王五家的门。
      “王五，你前下说什么来着？”五婶压低了声音，生怕别人听见。
      “呵呵，我就知道你会来。”王五诡秘地把五婶引进了屋里，从抽屉里取出个小本本：“你看，这就是我发财的秘密。”五婶连阿拉伯数字都看不懂一个，怯怯地问：“你直说，怎么发财？”王五嘿嘿一笑，开始“上课”……
     “真有这么回事？”五婶迷迷糊糊，似懂非懂。“当然啰，要不人家怎么说‘五块翻三番，乡下进城关；十块翻三番，谁也不当官’？”“那我先押一块试试。”五婶从衣兜里小心地抽出了一张钞票。“不用，说一声就行，无本万利嘛！我先帮你选个号吧，晚上九点后通知你。”
       回到家里，五婶有些忐忑不安，但又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九点十分，王五果然来了，手里还拿着张绿绿的大钞：“大姐呀，我不会骗你吧。你看，你运气多好。我就知道你有财气，看看你那厚实的手掌，还有那水滴般的耳垂，天生的一副富贵相。怎么就只知道养猪？大材小用啊！”
       五婶被夸得有些晕眩，但脸上乐开了花。想当年，父亲就是因为听信了算命先生的话，说自己命薄无财，才嫁给比自己大十多岁的老张头。
      “我中啦？”五婶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拿十元来找。”王五用食指将那张钞票弹得“哗哗”响。“后天晚上还有，押不？”
      “押，押五块！”五婶有点控制不住内心的惊喜。
       五婶在灯光下反复地照着那张钞票，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好久才折起钞票，放在贴身的衣兜里。
       那晚，五婶睡得特别香。

二

       五婶的生活开始有了期盼，这让她觉得每天的太阳都在为自己升起。想想这辈子，五婶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买过，连一粒糖果都舍不得放进自己嘴里。如今，孩子长大了，娶了媳妇，住到了省城。可是这年头，除了工资不涨，什么都涨，五婶知道孩子不容易，从来不敢叫孩子往家里寄钱，倒是自己时常寄些粉扣、干菜之类给他。一辈子的辛苦到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五婶觉得有一种思绪在身体里疯长，她“觉醒”了，一种最原始的“觉醒”。
      王五再次准时送来了200元钱，五婶信了，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但她觉得自己可以有个梦，一个迟来的发财梦。
      在王五的循循善诱下，五婶很快上道了。
      当然，接下来五婶不再那么“神”了。但有王五的鼓励，再加上前几期的“老本”，五婶心里算是有底。不过，渐渐地，五婶觉得这当中应该有“窍门”。有人说，刘仪伟那小子煮菜暗藏玄机，而且倍儿准，煮红就红，上绿就绿。于是，每晚7点整，五婶必定放下手中的活，像个乖巧的小学生一样，坐到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数着刀数，佐料，甚至起锅的勺数。
       这些日子，五婶的确变聪明了，她发现自己不是单单会养猪、煮饭。特别是当她知道许多有知识的人也在玩时，她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仿佛自己已经挤进了“干部”队伍，而且与他们平起平坐了。
      随着钞票的进进出出，五婶心眼里又多了个词“风险”，不过很快她就找到了抗衡点：要想赢别人的钱，当然自己该有所“表示”。曾经一分钱掰八瓣使的五婶变得大气了。
       按现在的物价，反正那点钱是不够买几包水泥了，要盖就盖大房子。五婶有了自己的“目标”，有了“目标”的五婶开始勇往直前。作为本钱吧，五婶动用了那本命根子般的存折。但只能取零头，整数不能动。五婶有自己的原则。
       渐渐地，玩法越来越多，什么“单数、双数、大数、小数、大尾、小尾、野兽、家兽、红兽、绿兽、天兽、地兽、男兽、女兽……”五婶的原则也在悄悄地改变。
       这是有生以来，五婶真正为自己生活的日子。她卖掉了那恼人的猪娃，抛开压了自己一辈子的扁担。每天早晨一起床，便开始注意视线里的一草一木。邻居家今天杀了一只鸡，对门的小妮子穿了件蓝衬衫特抢眼，三哥报纸上说是“诸葛亮”，二妹网上讲白小姐杀猴……五婶发现自己越来越聪明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她，如今居然连唐诗宋词都记了不少，不管什么哑谜都能猜出几分。有了文化，而且有灵感的五婶连做梦都变得特别认真。梦里见过谁，几岁，发生了什么事，谁说了句什么话，这些都能为五婶带来灵感，她恨不得连梦里都能带支笔，将一切记下。
      可是，精明的五婶也并非一帆风顺。比如去年那个夏天，连续十期的单数，差点把五婶的棺材本都翻出来了，但五婶的果敢还是让她躲过了那一劫。有恃无恐的经历倒是让她逾挫逾坚，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从此，五婶更加坚信：只要有足够的胆，永远都是赢家！那些上吊的、跳楼的都是些没出息的种，不值得同情。
      果敢的五婶，很快发了。东边不红，西边红。发了的五婶剪掉了那老土的发髻，烫了个大波浪，新生活就该有新形象。看来，五婶彻底“觉醒”了，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原来钱可是使人如此自信！她终于可以对曾经说自己是乡下婆娘的丈夫目不斜视了。左邻右舍，五婶谁都瞧不起，就如当初他们对自己的那样。
      扬眉吐气了的五婶也开始讲究生活的质量，“旅游”一词很快地写进她的词典。从来不知道在哪个方向的北京、上海、广州、桂林都留下了她的足迹。不知道方位就跟团去；认不得路标有导游；听不懂普通话，躺在宾馆里睡觉也行。总之，五婶是个坐过飞机的人了，谁敢看不起？人啊，就应该过得这样有尊严。五婶的心亮了。
       当然，最让五婶得意的是有了自己的交际圈。男女老少，什么知己，什么忘年交，该有的都有了。而且人人都崇拜自己，连王五都常常表示自愧不如。她想，自己一定为身边的姐妹们指引了一条“康庄大道”。

三

       也许人生就这样，潮起潮又落。最近五婶手气就背得离谱，押什么，什么就不出来，特别是连续十几期还不露面的“家兽”，让五婶的确有些慌了。大概又是对自己的考验吧，五婶必须给自己信心。
      “大姐呀，这期怎么押？”王五一进门就问。“都十六期了，押5万！”五婶运了口气说。今天一早5点，五婶就出发了，步行30多里路，到远近有名的土地爷那里许过愿了，她相信一定会出来的。“可是再不出来，就进去10万啦。”王五试探地问。“怕我不给钱？什么时候欠过你的？”五婶有些不耐烦了。“大姐说得对，那我就报啦？”王五呵呵地笑着推门出去。
      第二天，当翻来覆去一个晚上都无法入眠的五婶刚下楼来时，王五已经鬼使神差地站在她面前，把五婶着实吓了一跳。“答应下期给我押10万，我就给你钱。”五婶比划着。“行！”王五接过钱，如一缕烟般消失了。
       过了一天，王五又来了，“老姐呀，不是我不让你押，人家庄家说这期最多5万。再说，我也是为你好。”又是一夜无眠的五婶，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五万就五万吧。”存折里早已分文不剩，最后赌一把吧，等赢回来了就收手。五婶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五婶还是输了。
      见过她的人都说，五婶神情有些恍惚，连眼珠子都发着绿光。还有人说，五婶凌晨3点就起来杀鸡，边杀边骂：“这畜生太晦气，还不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看来，这次的“风险”的确超出了五婶的预料，更超出了她经济上的承载能力。20万！再不出来就得50万！而庄家已经发出通牒，没有现金就不给押，赔付率也降到了65％。
       输，五婶彻底输了。
       两天后，王五带着一群人再次登门，要求五叔、五婶搬出去，因为那块不足40平米的地皮也让五婶给押了……
      无奈，五叔拨通了儿子的电话。第二天堂兄回来时，五婶正在灶神爷前念念有词。“妈，你醒醒吧！”堂兄将5万元人民币往桌上一放，“扑通”一声跪在了五婶面前，可是五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嘴里依然反复地念叨着：“翻本，翻本……”
       晚上，五婶不见了。
       三天后，五婶在大山里被找了回来。只见她浑身是泥，衣服像T型台上模特儿的披肩，一缕一缕挂在身上。头上戴着个红艳艳的杜鹃花环，一脸无邪的笑容。“家兽，家兽出来了！”说着，跳起了孔雀舞，舞姿很美，很美，舞碎了所有人的心。
                                   
                                                             2008-05-08




[ 本帖最后由 虫虫飞 于 2008-5-12 23:50 编辑 ]

蟾溪先生

这就是说"六合彩"啊.应该用王五的口把"六合彩"直接点出来.
这样的讽刺文章是很好的,因为揭示了社会现状.反映了当下问题.作者文笔表现力丰富,
如能在讽刺中有所揭露,那就更好了!

鳌城小爱

“天后，五婶在大山里被找到带了回来。只见她浑身是泥，衣服像T型台上模特儿的披肩，一缕一缕挂在身上。头上戴着个红艳艳的杜鹃花环，一脸无邪的笑容。“土地爷说，蛇，晚上开蛇！”说着，跳起了孔雀舞，舞姿很美，很美，舞碎了所有人的心。”
写的好！
有多少五婶还走在这条不归路上呀？！

鸿爪雪泥

文学作品应该为社会服务，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旌扬真善美，鞭笞假丑恶，因为思想阵地虽不见硝烟，但比烽火战场更残酷，先进的文化不去占领，就会被落后与愚昧占领。改革开放30年，成绩是肯定的，但也泥沙俱下，这是不和谐的声音，值得我们思考，再不抓好文化建设，将给社会、给下一代造成多大的影响啊！可以说祸患无穷！真希望县里有关领导能看到这个回帖。

[ 本帖最后由 鸿爪雪泥 于 2008-5-9 11:21 编辑 ]

yydhsl

好文章，现实耐读，而又令人深思

虫虫飞

   谢谢各位的肯定和宝贵建议！
       也许我是一个对生活过于严肃的人，不管是彩票、股票、基金，还是六合彩，几乎在所有的人都为之疯狂之时，我从来未能动心过。但身在其中，每天不管是上下班的路上还是街头巷尾，听到的无不是关于这方面的议论。呜呼，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前些天，咱们寿宁几乎是笼罩在一种及其恐怖的气氛中，多少人的神经都悬系在那一个几乎可以决定他们生死存亡的“特码”上。悲哀，我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但我帮不了他们。
       昨天上完一节课，闲来无事便铺开了纸笔，用两节课的时间写成此文。因为在所有“彩民”中，受伤最深的就是“五婶”这种年龄段的女性，她们用自己的血泪换来的一点积蓄却在“六合彩”这种近乎鸦片的侵袭中付之东流，并且一旦走上这条路，对她们而言就是一条不归路。要么山穷水尽，要么自杀、精神分裂。文中的五婶及故事情节纯属虚构，但又完全真实，毫不夸张！
       作为年轻的一代，我们是否该为他们切切实实地做点什么呢？我深深地思索……

[ 本帖最后由 虫虫飞 于 2008-5-9 20:44 编辑 ]

虫虫飞

虽未提“六合彩”三字，但大家不是一看就知道了么？其实我不想讽刺什么，也不想揭露什么，因为他们都是我们身边的朋友或亲人，他们是真正的受害者。洞察他们的心里，分析一切的由来，只是想能从什么角度，如何去帮助他们。六合彩的“魅力”就在于它本身的欺骗性、蛊惑性、暴力性以及人性中的贪欲、自私、傲慢与逆反。为什么那个年龄段的女性最容易走上这条路，这跟她们所受的教育水平以及心底那歇斯底里的“觉醒”有关。我是这么认为的，也许不一定正确，希望各位多多指教。呵呵~

学达性天

很棒！一个“彩民”的形象跃然纸上，发人深省。希望更多的人能读读此文。

雨夜蝴蝶

原帖由 虫虫飞 于 2008-5-9 20:54 发表
虽未提“六合彩”三字，但大家不是一看就知道了么？其实我不想讽刺什么，也不想揭露什么，因为他们都是我们身边的朋友或亲人，他们是真正的受害者。洞察他们的心里，分析一切的由来，只是想能从什么角度，如何去帮助 ...

虫虫飞

谢谢支持！